1 落日第一秒

第01章 落日第一秒

“吱嘎——吱嘎吱——”

坐在副駕駛合眼休息的周景元被刺耳的噪音吵得睜開了眼,他透過前擋望向緩緩打開的電動移門,嗤道:“這門沒人修嗎?每天都覺得我進的是鬼屋。”

駕駛位上的餘田笑一下,說:“我明天聯系移門的售後服務。”

“哪用得着啊?去後勤部叫個維修師傅來看看,說不定抹點油就行。”

“我一會兒去看看誰值晚班。”餘田邊往裏開邊答他,路過保安室,瞥見外面聚了好些人。

顯然,周景元也看見了,他叫停了車,要下去“看熱鬧”。

餘田踩住剎車,問:“那我幫你把手機拿下來吧。”

“行。”周景元今天臨時被大伯指派到另一個小家具廠去談合作,手機放辦公室忘了拿,一整天都不舒坦。

他剛下車,便聽見鬧嚷嚷的聲音——

“你誰啊?從哪兒打聽的段小靜?沒這個人!”

“她不在這裏,聽不懂嗎?趕緊走吧!”

說話的是一位中年婦女,約莫五十歲,穿着廠裏的工服,一手叉腰一手打發人走,氣勢洶洶。她的身後跟着兩三個工友,看上去在為她壯勢。

要趕的人在她身前站着,是一位年輕女孩,戴着鴨舌帽,堪堪遮住眉眼,帽檐下顯出白皙的半張臉,看起來軟軟糯糯的樣子,話卻說得不含糊:“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我是向陽花助學聯盟的義工,來找段小靜。麻煩你讓她出來,好嗎?”

面對強勢的中年婦女,她顯得勢單力薄,聲音溫軟,但依然保持着鎮定。

“少跟我扯什麽助學聯盟,飯都吃不上了還助個屁的學!”中年婦女胳膊一揮,再次趕人,“再說了,我憑什麽讓你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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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行了,”中年婦女粗暴地打斷她的話,“別誤我工時了,你又不賠!”說完,轉身就走。

年輕姑娘上前一步,攔住她:“我必須見到段小靜,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

居然不怯,還能據理力争,周景元覺得有意思,笑了聲。

這聲笑引得幾個人看過來,保安立馬跑到他面前,喚一聲“小周總”。

“在大門口吵架是等着人拍視頻傳網上還是等着記者上門采新聞啊?”周景元漫不經心地燃一支煙,話也不知朝誰說的。

保安趕緊把人往保安室裏趕,一邊賠笑臉:“以為她們說兩句就完事兒的。”

周景元先一步進去,見外面的人還僵持着不動,出外勤積攢了大半天的累和熱都竄上腦門兒。他立在保安室門邊沖外面喊:“不進來就扔出去!”

梁昳轉頭,狠狠瞪一眼不知從哪裏殺出來的程咬金。

“程咬金”咬着煙,一線白煙從他咬着的煙頭洩出,朦了些面。煙散得很快,不影響梁昳打量他——四六分的短發露出額頭,一雙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梁昳冷哼一聲,不理他。她擋住中年婦女的去路,堅持道:“你讓段小靜出來,不然的話,我們今天就耗在這兒!”

明明軟得像只小白兔,非得裝大灰狼。周景元耐下性子,又勸一句:“有什麽問題進來說,我保證給你時間申訴。”

梁昳仍然沒動,死死盯着中年婦女。

中年婦女進不去保安室,也走不了,偏頭向周景元求救:“小周總,我根本不認識她,不知道撞了什麽邪,她非纏住我不放。”

九月初的傍晚,西沉的落日依然散發着餘威,連帶烤曬一整日的熱氣一浪一浪撲過來。梁昳被曬紅了臉,汗早已打濕了頭發、帽子和衣服,但她顧不上,一門心思要見到段小靜。

周景元即使背後貼着保安室的冷氣,仍是被暑熱逼得焦躁煩悶。他僅剩的一點耐心也消失殆盡,摘下嘴裏的煙,不耐煩道:“你到底想怎麽樣?我講最後一次——進來,我給你們斷清楚。”

梁昳誰也不信,只瞥他一眼,還是沒動。

“進不進來?我數三下,”周景元不想再浪費時間,“三、二……”

“報警吧。”梁昳沒給他數完的機會。

周景元夾着半指長的煙蒂,擰着眉看她——真是沒見過這麽軟硬不吃的人!

轄區派出所很快來了人,兩名警察目光在門口幾人身上轉了一圈,年輕那個警察朝靠在門邊的周景元開玩笑:“誰這麽不開眼,敢在景哥眼皮子底下招是非?”

崇新作為遙城的一個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至少在工廠周邊,來來往往的都是熟面孔。周景元從小就不是個省油的家夥,他愛玩也會玩,長期在這一帶招貓惹狗,身後跟了不少小跟班。說話的這位比他小幾歲,小時候沒少跟他屁股後面瘋玩。

周景元早扔了煙頭,抄着手朝梁昳的方向努努嘴:“這位女俠。”說完不多廢話,示意他們辦正事。

“進來說吧。”警察招呼僵持的兩人往保安室裏走。

中年婦女哼一聲,先一步挪動腳步。

梁昳單槍匹馬來撈學生本就有些虛,又是在摸不清狀況的郊區,她更不敢掉以輕心。見不到段小靜,她心裏來來回回預演了好多種可能,根本不敢獨自進屋,擔心被人合起夥來對付。這會兒見警察來了,年輕那位竟然先跟“程咬金”搭話,她心裏更是打鼓。但好歹年紀大的那位沒有被任何人攀私交,公事公辦的态度讓她稍稍放心了一點。

她跟在中年婦女身後,邁進冷氣充裕的室內。路過周景元時,聽他揚聲對那兩三個來幫人撐腰的工友道:“你們就散了吧,該下班、該值班的,各歸其位。”

幾個人笑眯眯地跟他打聲招呼,轉身走了。

周景元關上保安室的門,順勢在門邊的靠背椅坐下。

梁昳聽到聲響,轉身幾步走回門邊,将門拉開。

周景元瞥她一眼,沒說話,任由她留出一條不窄的門縫。

中年婦女生怕失了先機,拉着警察急急陳情:“警察同志,你們可要為我做主啊!我正好好上着班,突然接到保安室的電話說有人找,出來就看見她,可我根本不認識她!”這位婦女比手畫腳,生怕自己的說辭沒有說服力,“她說自己是什麽聯盟的,我根本沒聽說過,不知道是什麽亂七八糟的。讓她走她不走,我要走她又不準,可愁死人了,唉……”

“什麽聯盟?”警察看向梁昳,問她。

“向陽花助學聯盟,民間公益組織。”梁昳說着,卸下背包肩帶,拉開拉鏈,取出一張志願者工作卡,上面有助學聯盟和相關監管機構加蓋的公章。

年輕警察根據工作卡上的信息用手機查詢到了關于聯盟的資料,确實是正規的民間公益組織,已經運行多年。随後,他請梁昳出示了身份證,登記、查詢,均無不良記錄。

警察指着婦女,又問梁昳:“你認識她嗎?”

“不認識。”

警察看梁昳文文靜靜的樣子,原以為是中年婦女胡攪蠻纏,一聽她的回答,不由納悶:“不認識你找人家幹什麽?”

事情其實很簡單——

十四歲的初中生段小靜在開學時未到學校報到,老師聯系其家人後得知,她被親戚帶往遙城崇新區的一家工廠打工,今後不讀書了。公益組織向陽花助學聯盟與學校建立了長期的幫扶關系,在助學金無法順利發放的情況下,得到了校方的信息反饋。

梁昳是向陽花的志願者,負責假期家訪、核實學生困難情況,以及學生日常學習、生活的情況收集與整理。她負責對接的學生共有十名,段小靜是其中之一。她電話聯系到段小靜的爺爺,對方告知的情況正如老師所說,而對于具體是哪家工廠打工,他也一無所知。後來,是段小靜上四年級的弟弟翻出姐姐用親戚手機發來的信息,告訴梁昳工廠叫“遠星家具廠”,同時把親戚的聯系電話一并發給了她。

梁昳将前因後果大致講了一遍,解釋道:“确實不認識,只知道她是段小靜的五嬸,是她把孩子帶來打工的。我找到她,但她矢口否認段小靜的存在。”

“孩子人呢?”年輕警察了解清楚情況,厲聲問中年婦女,“現在在廠裏嗎?”

中年婦女眼神躲閃,沒說話。

“ 問你話呢!”年長的警察停下記錄的筆,催她,“說呀。”

她不張嘴,梁昳繼續說:“我說明來意,一直要求見孩子,她百般阻撓,我擔心孩子被她賣去了別的地方。”

“你放屁!”中年婦女終于開了口,她指着梁昳罵,“老子好心把她帶出來掙點錢,被你污蔑,你這麽有本事找過來,怎麽沒本事問問她家還揭不揭得開鍋啊!”

“喂!注意你的态度!”警察出聲提醒,并再次提問,“孩子現在到底在哪兒?”

中年婦女盡管百般不願,但面對警察的問詢,不得不說:“員工宿舍,她今天休息。”

“聯系得到嗎?把人叫過來。”

警察發了話,中年婦女只得照做,拿座機往宿舍樓撥了電話。

不一會兒,有人過了門禁,敲開了保安室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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