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落日第一百六十四秒
第36章 落日第一百六十四秒
周景元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去崇新區人民醫院。他小時候皮,摔了磕了是常有的事,有時候打架挂了彩,人剛走進醫院,章芩立馬就知道他闖禍了。原因無他,章芩的同事個個看着他長大,早習慣了他帶傷進醫院,不論誰看見了都會壓着他去處理傷口,再把他扭送到章芩科室去。不消半天,整個醫院的人都知道章芩的兒子又惹是非了。
章芩無所謂,畢竟是自己單位,又都是同事,誰看見周景元磕了碰了都不會袖手旁觀。反倒是周景元,任誰見了都要打趣一通,小時候皮實、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罷了,慢慢長大他越發覺得丢臉。後來,遇上點小傷小病 ,他索性避開人民醫院,再也不去了。
“不去醫院,去哪裏?”梁昳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不曾想他還有嫌丢人的時候,笑道,“總不能不處理了吧?”
“我有個同學的爸爸開了家診所。”周景元在崇新熟門熟路,難不倒他,“去 那兒搞一搞。”
“行不行啊?”
“放心,有行醫執照的正規診所,處理點小擦傷沒問題。”
果然,只是輕微的軟組織挫傷,不嚴重。消毒、上藥、包紮,醫生很快處理好了。周景元從操作室出來,把後背朝向梁昳,笑道:“現在放心了吧?”
梁昳看他已穿好衣服,後背微微凸起一塊,明顯是處理過後的痕跡。
醫生跟着走出來,叮囑他:“愈合之前傷口不能沾水,每天記得消毒換藥,吃食清淡些。”
周景元渾不在意的樣子,抗議道:“每天換藥?不用吧?”
“你是醫生我是醫生?”醫生是同學的爸爸,自然知道他打小起就是這樣的脾性,要他仔細照顧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于是轉而跟身旁的梁昳交代,“你盯着他,別讓他洗澡沾水,到時候傷口感染就麻煩了。”
梁昳沒辯解,“嗯”一聲應下來。
“叔,又給你添麻煩了。”周景元與梁昳并肩而立,跟人道謝。
“老大不小的人了,穩重點,別成天招貓惹狗的。”熟稔的長輩口吻,提醒兼打趣。
“好。”周景元揮揮手,“您忙着,我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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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擡擡手,轉身回了輸液室。周景元見他去忙了,走到櫃臺掃碼付款。
走出診所,周景元問梁昳:“送你回果園?”
梁昳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時間不早了,她不想再折騰一遭,說:“不去了,回家。”
周景元拉開車門,突然提議:“要不一起吃晚飯吧?”
梁昳沒反對,坐上車提醒他:“記得醫囑。”
“什麽?”
“清淡飲食,忌辛辣。”梁昳指指車窗外的診所。
周景元笑,扯着衣服,對梁昳說:“吃飯前,我想先換身衣服。”
從某種意義上說,周景元是個有輕微潔癖的人。每次回家,他第一個動作就是洗手換衣服,一是嫌在外一天的衣服不幹淨,二是不願意被外出的衣服拘着,不自在。每回一家人等着他換衣服吃飯,周澤安都罵他:“本事不大,派頭不小。”
笑話一般講出來,周景元卻少不得為自己辯解一句:“狼狽邋遢的樣子很不舒服。”
梁昳笑:“我不罵你。”
周景元打一把方向盤,将車開上正路:“去悅溪畔。”
“悅溪畔?”
“在市區。”周景元笑一笑,“方便送你。”
悅溪畔離民樂團不遠,梁昳租房和買房時做過功課。它是遙城老牌的高檔小區,環境、配套、物業、綠化、戶型都是數一數二的,當初她沒有納入考慮範圍的原因僅僅因為貴,租不起也買不起。
“上大學那年,家裏給買的。”周景元出聲解釋,纨绔子弟少有的自覺,“得感謝我爸媽。”
“沒偷沒搶,”梁昳向來持有一個觀點,“父母的錢也是辛苦掙來的。”
“不覺得我是坐享其成的啃老族?”周景元自嘲。
梁昳搖頭,她始終覺得父母願意支援子女,不論是錢財還是別的,都是愛的體現,也是子女的福氣。
“小時候管吃飽穿暖,長大了管買房買車,做父母的好像總有操不完的心。”
“你都坦然接受了呀。”
“我把‘接受’也看作是一種愛,接受他們的關心,享受被愛,再用我的方式去愛他們。”
這跟梁昳的觀念不謀而合。從來沒有遇到過像周景元這樣的人,被富養長大,坦坦蕩蕩承認自己享受了家庭的庇蔭,沒有心比天高的桀骜不馴,更沒有自相矛盾的敵對反抗,他感念父母的愛,也不羞于表達自己對他們的愛。
“挺好的。”梁昳難得地表揚了他。
周景元咧開嘴笑,又說回悅溪畔的那套房子:“我平時很少住,偶爾在市區巡店或者有別的工作回不了崇新的時候歇一晚。”
“提前給我打預防針?”梁昳跟着笑一笑,打趣他,“是太髒還是太亂?”
“怎麽可能?!”周景元打死也不承認,“我可不會讓你再多一個壞印象。”
果然,周景元在悅溪畔的家如他所言,不是多麽奢侈豪華的大戶型,緊湊的小三居幹淨整潔,在風景很好的 30 樓。
周景元讓梁昳直接進,自己換了鞋先去卧室換衣服。不一會兒,梁昳聽到水聲,探頭瞧了瞧半掩着門的房間。
水聲不斷,她思來想去,走過去,敲了敲門。沒人應,她推開門,聽見聲音從洗手間傳來。她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想到醫囑,還是壯着膽子走過去。
洗手間關着門,裏面亮着燈,她屈起手指敲了敲門。
“怎麽了?”周景元關了水,揚聲問她。
“你不能洗澡。”梁昳站在門邊說。
周景元輕笑出聲:“知道,洗前面……我沖一沖。”
梁昳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逾了矩,本想提醒他“別淋到傷口”的話到了嘴邊也咽了回去,只“嗯”一聲退出卧室,關上門,回了客廳。
悅溪畔之所以叫悅溪畔,正是因為它毗鄰遙城最大的城市公園——悅溪湖。周景元家的視野非常好,沒有遮擋,能遠望悅溪湖。梁昳站在落地窗前,看湖面輝映着天空,藍為底白為綴。太陽一點一點西沉,湖面如灑金折紙,一層波紋疊着一層,連成一整片金黃耀眼的綢緞。
周景元出來時,看見的就是梁昳俯瞰湖景的背影。窗外是遠山落日、千家萬戶,連偶爾飛過的鳥群都結着隊,只有她靜靜站在窗前,被襯得形影相吊。跟那日在音樂廳裏演奏時一樣,清冷又孤單,讓人忍不住想靠近。
周景元是想到什麽就去做的性格,他毫不猶豫走到梁昳的身側,順着她的視線,望向窗外,問她:“在看什麽?”
梁昳回頭,見他換了一身衣服,依然是他一貫休閑舒适的着衣風格。她重新看着落日下的悅溪湖,感慨大自然的美:“真漂亮!”
周景元心念一動:“要不要點外賣?在這兒吃。”
梁昳眼睛一亮,連連點頭。
周景元難得見她如此開懷,笑着拿手機點餐,問她想吃什麽。梁昳客随主便的自覺,全憑他安排。點好餐,周景元搬來一張厚重敦實的木凳,凳面寬厚,是一般小凳的三倍大小,一看木料就很紮實。随後,他又從沙發上抄了兩個靠墊扔在木凳兩側,一個簡易的用餐角就布置好了。
“需要我做什麽嗎?”梁昳不好一直袖手旁觀,主動申請幫忙。
周景元想了想,指指廚房:“你拿一下碗筷吧,我回兩個電話。”
“好。”梁昳朝他指的方向去,從櫥櫃裏找出碗筷,沖洗幹淨,回到落地窗前,擺在木凳上。
周景元坐在靠墊上,一手握着手機,一手撐在身後,腿大喇喇地伸着。梁昳繞去另一邊,面對落地窗,坐在另一只靠墊上,一面望着窗外,一面聽周景元打電話。
“張叔,實在不好意思,剛剛沒留意電話。”
“沒事,不嚴重。”
“您都知道了?我太沖動了,給您賠個不是。”
“不不不,确實是我的問題,您別怪奇哥。”
“嗐,我沒有替他遮掩,打架的事一個巴掌拍不響,兩個人都有責任。”
“他也是說順嘴了,肯定不是有意冒犯,您別罵他。”
“您說這話就見外了,我從小叫您叔,是真把你當親叔的,張羅果園全是看在您的面子上,不然管他張奇李奇,與我何幹?”
“別別別,您這是做什麽?您把人弄去哪兒也不如留在跟前看得住啊!您替他張羅了這麽多年,哪能說撒手就不管了不是?”
“您消消氣再說,別跟我一樣意氣用事。”
……
一通電話持續十多分鐘才挂斷,周景元擡眼彙上梁昳的視線,抱歉地朝她一笑:“稍等,還得跟餘田交代一聲。”
第二通電話很快,三五分鐘,他讓餘田按兵不動,不要對任何人發表任何意見,也不要發落張奇,照常做自己的事情,張叔那邊自然會來料理。
周景元察覺梁昳的視線,有些不知所措,放下手機,問她:“有什麽問題嗎?”
梁昳斟酌詞句,緩緩說道:“以為你是有一說一的直腸子,原來也會跟人打太極。”
“失望了?”周景元不急着回應,只關心她有沒有又給自己扣分。
“談不上失望。”梁昳搖頭,“人本來就是複雜的,對不同的人和事展現不同的面,無可厚非。”
周景元原想,以梁昳坦率耿直的個性,恐怕難以接受一個人左右逢源。可她不但不排斥,反而認同了他在處理不同人事上的不同态度。驚喜之餘,他忍不住自嘲:“沒想到我會把‘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運用得如此娴熟吧?”
“基本盤穩了,不會再扣分了。”
周景元一怔,随即反應過來,朗聲笑起來。
梁昳今天穿一件淺黃的綢衫,随意束進牛仔褲腰裏,她盤腿坐在靠墊上,雖是閑散之态,卻難掩亭亭之姿。她微微笑看着眼前自嘲的人,直 到門鈴聲響起,周景元才錯開視線,起身開門。
外賣送到,周景元問要不要換回家裏的碗盤來盛,梁昳直言不用折騰,接了外賣餐盒,兩人一起往矮凳上擺。
兩人相對而坐,周景元一邊夾菜一邊問梁昳:“你為什麽不問我打架的事?”
梁昳淡然且篤定:“成年人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你打了肯定有你的不能忍。”
照例是出乎意料的回答,周景元笑:“一點兒不好奇?”
“老實說,有一點。”梁昳不否認,無意間也洩露出自己的偏心,“雖然你有時候脾氣挺臭,但大多數時間是講理的。”
周景元第一次聽梁昳正面評價自己,竟然還不賴。掩不住高興,他轉而問她:“吓到沒?”畢竟不是平和安寧的局面,他難免擔心。
“我去的時候,你都打完了。”梁昳輕描淡寫一句,別說害怕,相反,她還在為沒趕上動作場面而惋惜。比起他為什麽打架,梁昳更關心的話題是,“被你姐姐拉過去的時候,我還沒搞清楚狀況,只是奇怪你怎麽突然來了。”
梁昳總是有叫人意外的本事,周景元笑,看到她的好和發現她的妙都令他無比愉悅。從未有過的心情,梁昳用她的出其不意直接明了地給了周景元心上一擊,讓他覺出不用彎彎繞繞兜圈子的爽利。
周景元看着她,一瞬不瞬地,輕聲問:“你覺得呢?”
梁昳被他的視線撅住,隐隐聞到一股淡香,幽幽地飄過來。她忘記了手上的動作,握着筷子的手擱回矮凳沿,抿着唇搖搖頭:“我不猜。”
“我的心思還用猜?”周景元緩緩開口,篤定又真切,“不是早就昭然若揭了嗎?”
落日餘晖只剩一線,在湖天相接處隐隐透出一點橙黃來,斜斜地倒映在湖面上,再濺起一星半點落進梁昳的眼睛裏。她安靜又從容,仿佛不會被任何話奪去心神,含着淺淺的笑,複又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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