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落日第一百七十一秒
第37章 落日第一百七十一秒
海城機械廠子弟小學最隆重的慶典莫過于每年的六一兒童節,不僅有機械廠領導會出席的頒獎典禮,還會有學生的表演慶祝活動。上午是頒獎典禮,在學校操場舉行,晚上的表演活動在機械廠的多媒體功能廳舉行。
“多媒體功能廳”是現在的名字,二十年前,它是機械廠的職工電影院,平日裏給職工放映電影,大型節慶時便收起大熒幕,變成一個可供演出的大舞臺。梁昳小時候觀看所有電影都是在這個廳裏,所有她參加的學校表演也都是在這個舞臺完成的,最重要的是,這個舞臺是她走上竹笛專業道路的起點。
小學一年級的小豆丁梁昳在那一年的六一兒童節目睹了三位五年級的姐姐在舞臺上演奏樂器的節目。姐姐們演奏了一支編排的混合曲目,用竹笛、葫蘆絲和埙完成。直至今日,梁昳仍然記得姐姐們在舞臺上大放異彩的樣子,三種民族樂器,奏出令人驚豔的樂章。
這一幕深深地刻在小梁昳的腦海中,直到學期結束,她向馮美茹提出了學樂器的想法。馮女士自然全力支持,從鋼琴、小提琴、手風琴到古筝、琵琶問了個遍,小梁昳通通搖頭。
馮美茹徹底沒了頭緒,直接問她到底想學什麽。
“竹笛。”小梁昳仰着頭,眼睛亮晶晶的。
梁昳說不清自己當初為什麽會從舞臺上一眼相中那把看起來長長的竹笛,既然選了,她就此上了心。
樂器的學習之路并不是一條平坦寬闊的康莊大道,起初的新鮮勁兒過了之後,餘下的全是學習和練習。她不想辜負自己的選擇,也不想辜負風裏來雨裏去的學習,直到吹奏一首完整曲目帶來的愉悅與成就感完完全全抵消掉那些練習指法和氣息的日複一日,她終于真正體會到了竹笛之美。
在梁昳的家庭中沒有一位從事文藝工作的家人,她沒有可遺傳的藝術細胞,也沒有開金手指,憑的只有最初的“上心”。連馮美茹都佩服不已,逢人便誇:“我們麗麗硬是靠自己拼出了一條路。”
在海城機械廠,梁昳至今是榜樣一樣的存在,人們仍然喜歡用她來教育和激勵自己的子女或者孫輩——“你學學梁家麗麗,學樂器多難呀,家裏又沒人會,人家全靠自己勤學苦練,不僅考上了音樂學院,還進了民樂團。你要有人家一半用心,我就燒高香了。”
大家都知道,但凡梁昳上了心,不論是多難多苦的事,她都能做到。
既然苦事難事都能做到,遑論別的。反正梁昳上了心,便會付諸行動。
隔一天,樂團的排練早早結束,梁昳給周景元發消息,問他是不是回崇新了,得到肯定答複後,順便問他要了崇新的住址。
“你要來?”周景元發了地址後,問她。
梁昳坐地鐵去客運站,坐上大巴才回他:“大小是個病號,來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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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分鐘的車程,梁昳下車後根據周景元給的地址約了車,大概十分鐘左右,車停在了小區門口。
梁昳沒着急進去,往小區兩旁張望,找了一家水果店,挑了些貴價水果。塑料袋拎在手裏,她怎麽看都覺得別扭,索性又走了幾步,去旁邊日雜店裏買了個竹編的菜籃子,把水果從塑料袋裏撿出來,裝進籃子裏,這才拎着竹籃走到小區門口跟保安報房號。
獨門獨棟的小院落相連,梁昳循着門牌號一家一家地找,冷不丁餘光瞧見一個人影立着。
周景元披着外套,嘴裏銜着快燃盡的煙,眼角眉梢帶着笑看她。梁昳手裏的竹籃太醒目,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笑她:“新式果籃?”
梁昳提着籃子遞到他手邊,撇撇嘴:“愛要不要。”
“要。”周景元順手接過籃子,領她跨過院門,“家裏人都在,人有點多。”
原本以為他是獨居的梁昳腳步一頓。
“怎麽?很意外嗎?”周景元停下腳步,偏頭看她,“我在崇新是和父母同住的,還有奶奶。”
今天恰好是餘書荔的生日,周家人都在。按崇新的風俗,老人年紀大了,不能大張旗鼓地過生日,一家人聚在院子裏喝茶、吃點心,小範圍熱鬧熱鬧,就算陪奶奶過生日了。
梁昳已經聽見了談笑聲,她好像無路可退了,只得瞪着周景元:“你坑我?”
“哪有?!”周景元自認為無辜。
“我來之前發消息了,”梁昳言外之意很明确,壓低聲音質問他,“你為什麽沒說?”
“我又不傻!”周景元笑,“你要來,我求之不得,怎麽可能攔你!”
梁昳無語,除了沒做好見周景元家人的準備外,更多的是無措。
“景元,你在跟誰說話?接到梁老師了嗎?”大嫂喬婷婷聞聲繞過花牆,探頭看見梁昳,趕緊迎上去,“梁老師來啦!快請進。”
梁昳再怎麽不樂意也不能對喬婷婷擺臉色,換了笑臉。喬婷婷熱情地迎着她走過花牆小徑,走到衆人圍坐的露天小院中來。
周家人齊刷刷地站起來迎接她,梁昳端着微笑,不知道怎麽打招呼。
“梁老師,別站着。”喬婷婷指着空出來的靠背椅,讓梁昳坐。
“梁老師。”周意喬率先打招呼,他身邊的周景文也朝梁昳點點頭。
“梁老師,又見面了。”周景星朝她揮了揮手。
梁昳又見着兩三個熟人,總算放松了些。
“坐吧。”離她最近的一位阿姨笑着請她坐,并自我介紹,“我是景元的媽媽。”
“阿姨好。”梁昳邊問好,邊落了座。
周景元望着滿院子落在梁昳身上的目光,無奈扶額:“喂喂——你們會不會太誇張了點兒?梁老師上臺演出都沒這麽緊張過,對吧?”
一句話掀了人老底,本就尴尬的梁昳擡頭看他,眼神警告他不要亂說話。
周景元滿不在乎地笑,把披在肩上的衣服拉下來,搭在梁昳身旁的座椅靠背上,随後挨着她坐下來。
餘書荔見景元領着姑娘進來,兩人又熟絡的樣子,直沖梁昳笑:“景元給我領孫媳婦兒回來了。”
梁昳聽清老太太的話,一愣,臉登時就紅了。
周景元沒料到老太太來這麽一句,害怕梁昳生氣,只得拿自己奶奶打趣:“認識嗎?您就給人亂安名頭。”
餘書荔笑:“認得,孫媳婦兒。”
章芩看梁昳不自在,趕緊解釋:“奶奶糊塗了,不大認得人,你別介意。”
梁昳搖搖頭:“沒關系。”
坐在章芩身邊的周澤安遞一杯茶給梁昳:“來,喝茶。不用拘束,自在一點。”
“爸,您這麽鄭重其事地斟茶,誰還自在得了啊!”周景元吐槽親爹。
梁昳雙手接過茶杯,恭敬道:“謝謝叔叔。”她的眼神落在茶湯上,輕輕抿一口,不燙口剛剛合适的溫度。
“那天多虧你陪景元去處理傷口,我們後來才知道的。”章芩挨近梁 昳,向她道謝。
“我也是碰巧遇上了,您別客氣。”梁昳放下茶杯,同章芩道。
章芩第一次見梁昳,唯一的共同話題只有周景元,她不得不拿自己兒子來破冰:“別看他快三十的人了,成天不着調,盡做些不讓父母省心的事。”
“您不用擔心,他後續處理得很好。”
梁昳沒有落井下石,周景元很意外,喜滋滋地拈了顆花生米扔嘴裏。
“總之得謝謝你照顧他。”章芩一邊說着,一邊給她拿點心和水果。
說話間,周意喬走過來,手裏拿着笛子說要請教梁昳問題。周景元偏頭看過去,笑着敲打自己侄子:“小子,沒有人喜歡在非工作時段加班的。”
“現在不是上課時間,意喬,你讓梁老師休息休息。”喬婷婷也笑着攔兒子。
“無妨。”梁昳沒所謂加不加班,她問意喬,“遇到什麽問題了?”
周意喬本來沒有問題,說來請教不過是怕梁昳尴尬,替她解圍。此刻她當真問起來,自己反倒犯了難,只好胡謅一個問題随口說出來。
梁昳一聽就懂了,她笑一笑,領了周意喬的好意,假裝回答他的問題:“你試試把氣息拉長,看看會不會好一些。”
“好。”周意喬朝她眨了眨眼。
“行了啊,不讓人下班可不行。”周景元護着梁昳,知道她剛結束排練,又坐了近一個小時的車過來,生怕她累着,趕周意喬,“要不你給你太奶奶吹首曲子去?”
周意喬雖說是小孩,卻最清楚周景元的心思,收到趕人的訊號,不由地撇了撇嘴。不過,仍是聽話地拿着笛子去了餘書荔身邊。
“不用費心照顧其他人的情緒,你自己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周景元低頭湊近,小聲對梁昳說。
“想做什麽”四個字倒是提醒了梁昳,她此行的目的是探病,自然要關心一下他後背的傷勢。
“你的背怎麽樣?還痛不痛?”
“沒事,不痛了。”
“有沒有按時去換藥?”
“去過了。”
“沒有沾水吧?”
“沒有。”
一個當真問,一個老實答,像極了一對小夫妻。
一旁的周景星聽了兩耳朵,忍不住笑了,周景元何時這樣服過管?果然是一物降一物。還有這位梁老師,看起來并不像她外表給人感覺的那樣冷清,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事無巨細,不知道的還以為周景元多重的傷呢!不過就是一片擦傷,都結痂了,人還是真心實意地來了。
周家人都是“你拿十分待我,我拿百分還你”的實誠人,周景星自然也不會虧待誠心待周家人的梁昳。見兩人沒說話,她插空邀梁昳:“梁老師,一會兒留下來吃晚飯啊!”
梁昳擺擺手:“不了,我搭車來的,得早點去客運站。”
章芩聽到她們的對話,問:“不吃晚飯就走嗎?”
梁昳回頭看着她,點頭:“晚了怕錯過班車。”
“怕什麽,我送你。”周景元完全不覺得這是個問題。
“對,錯過了就讓景元送你。”章芩也留她吃晚飯,“好不容易來一趟,吃了飯再走吧。”
長輩開了口,梁昳不好再推拒,點頭應下來。
“說定啦,我去加菜。”章芩笑着起身,去廚房找唐姨。
“市區通崇新的地鐵修好幾年了,還沒通嗎?”梁昳說到坐大巴,周景星便想起這一茬來,随口一問。
“聽說快了,大概明年開年就能試運行。”周澤恒之前看到新聞。
“到那時就方便了。”周景星笑,看梁昳一眼。
周景文附和道:“肯定方便啊,快的話二十分鐘就能到。”
“大巴确實很費時間,還有安全隐患,地鐵又快又平穩,安全系數也更高。”周澤安加入讨論。
什麽方便?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但沒有人說破。對于周家大部分人來說,梁昳只是一個陌生人,他們卻努力尋找共同話題來避免她陷入無法融入陌生環境的尴尬。也許因為周景元的關系,抑或是周意喬的緣故,總之,一家人釋放的善意、禮貌又不失邊界的熱情讓梁昳徹底打消了初踏進院門時想要撤退的念頭。他們都在無形中照顧着她,為她着想,一起憂心她往返的這段路程。
晚飯前,餘田也來了,先到餘書荔跟前問好,祝她老人家長命百歲。周景星見了他,默不作聲地起身走了。
周景元怕梁昳悶,問她要不要去看花。
“你上次送我的那些?”梁昳想起音樂會後得的那瓶鮮插花,歪着頭看他。
周景元揉揉鼻尖,笑:“不知道謝了沒。”
“不知道還邀我看?”梁昳笑。
周景元先她一步起身,單手扶住椅背:“謝了還有別的啊。”
梁昳站起來,周景元順勢幫她撤開座椅,兩人一前一後往小花園去。
其實,喝茶的地方也在花園中,周圍種了不少綠植和花。周景元私心裏想跟梁昳獨處,所以變着法地把她領去花園的另一側,帶她去聞最香的那株桂花。
樹比一般的桂花樹高,梁昳仰起頭深吸一口氣,馥郁的香氣一股腦兒鑽進鼻子。她低下頭,樹下是規整有型的花圃,裏面種着各色月季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花。
“這是什麽花?”梁昳指着其中一種白色花瓣、粉色花邊的小花型花朵問周景元。
周景元面有難色:“我不認識。”
梁昳笑:“真的只能看看啊?”
完全不能答疑解惑的周景元聳了聳肩,毫無愧色:“至少我把你準确無誤地帶到了桂花樹下。”
“希望我誇你能幹?那你至少再說出一朵花來呀。”梁昳指着牆邊問他,“那種花叫什麽?”
院牆邊豎起的一排花架,上面爬滿了綠藤,一朵一朵小喇叭形狀的花朵綴在其間。周景元一副“你小瞧誰”的表情,自信滿滿道:“喇叭花。”
梁昳追加一問:“它還有一個名字。”
“小……喇叭花?”
梁昳沒忍住,笑出來。
“逗你呢!”周景元看她笑彎了眼,跟着笑起來,“牽牛花我能不知道?”
梁昳邊笑邊沖他豎大拇指:“棒。”
“哄小孩兒呢!”
一陣風吹過,桂花的香氣又撲鼻而來。
周景元伸出手,手指輕輕落在梁昳的頭頂,他捏住米黃色的一朵桂花攤在手心,遞到她的眼前。
院子被籠在落日的餘暈裏,鍍着橙金色的光,周景元手心裏小米粒一樣的花朵亦泛着光。梁昳低下頭,一粒米的香氣清清淡淡的,不仔細聞便随風散了,可偏偏是這股清幽的香氣,讓人的嗅覺無法忽視,它給人以實實在在的濃郁,濃到把人都熏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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