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落日第一百八十秒
第40章 落日第一百八十秒
十一月的遙城終于迎來了第一場秋雨,淅淅瀝瀝一夜後,與之相伴的是驟降的氣溫。
饒是梁昳看了天氣預報,提前裹了一件針織衫來上班仍是被風透得冷沁沁的。好在排練室開了空調,一下午的時間,足夠把人烘得暖暖和和的。
民樂團受電視臺的邀請,将在一周後參與一檔衛視音樂節目的錄制,為其中一位歌手的舞臺表演進行現場的民樂伴奏。竹笛、二胡和琵琶入選,梁昳在樂團合排後被留下來,跟林之源和另一位彈琵琶的同事一起聽領導布置任務。
說是布置任務,因為節目涉及保密,民樂團暫時不清楚歌手的表演曲目。領導的要求非常簡單直接,只有一個——配合歌手的表演,确保節目的順利錄制,為民樂團争光。至于具體的節目內容和民族樂器的加入方式都有待梁昳他們去現場跟歌手和工作人員進行溝通。三個人大致商讨一番過後,便各自收拾東西下班。
梁昳背着單肩包下樓去,還沒走到門口就聽見砸地的雨聲。雨重新落下來,比夜裏更急,被大風一刮,雨水胡亂拍向各處,臺階下積了水,往四面八方湧。臺階上也好不到哪兒去,雨拍下來汪成一灘灘的水泊,又被連綿不斷的雨柱戳中,像濺了水的油鍋,炸出噼裏啪啦的聲響,把梁昳生生逼停在大廳的玻璃門後。
大部分同事都走了,林之源和另外那位同事徑直下了地下車庫開車下班,大廳裏只剩梁昳一個人。反正一時半會兒走不了,她索性隔着雨幕拍了小視頻發朋友圈,配了一句俏皮話——天漏了?
雨總會小的,她一點兒也不擔心,在大廳角落的休息沙發坐下來慢慢等。
林之源專門從地庫乘電梯回到一樓,沒看見梁昳,以為她走了,一回頭才發現她在角落裏看手機。
“梁昳——”林之源揚聲叫她。
梁昳循聲擡頭,看見他,詫異道:“你還沒走?”
林之源緩緩吸了口氣,對她說:“我送你。”
周景元今天做司機,陪周澤安去市區簽合同。遠星建廠之初的客戶實打實是周澤恒和周澤安兩兄弟磨破好幾雙鞋子跑下來的,正因為此,每年的新單續簽,兩兄弟勢必要親自上門的。這些年,有時是周澤恒和周景文一道去,有時是周澤安帶着周景元,相識于微時的老夥計老江,眼見着來人從兄弟二人到父子二人,俱是忍不住感慨。
“景元都成大人啦!老周啊,你說我們怎麽能不老啊!”
周澤安想起當年老江以為他們是騙子,親自跑到遠星實地考察,看着小作坊式的小廠心裏直打鼓。最後被周澤安兩兄弟的真誠打動,勉強交付了一個小訂單試水。小作坊就是靠着一筆一筆的小訂單起了家。
年紀漸長,總免不了話兩句當年。周澤安把住老江的肩膀,笑他:“你每回催訂單的時候中氣十足,我看你呀,不服老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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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江哈哈大笑:“咱倆幾十年的朋友了,我急性子一個,你又不是不清楚。”
“當然清楚。”周澤安自然早摸清了老江的脾性,只是當真對接起來,還是,“你催你的,我做我的。”
“你呀——”老江笑着拿手指指他,“左右是從沒誤過交貨時間的。”
“誠信為本,你我的共識。”
“我沒你做得好,這麽多年怎麽也得有兩三個延期交付的項目。”論準時,自己确實不如遠星,老江不避諱地承認。
周澤安低估了他的坦誠,倏忽間被架到高處,不敢輕易接話,怕成了賣瓜的王婆。
反倒是一旁的周景元微微一笑,老道地打起圓場來:“不可抗力,難免的。”
老江徹底服氣:“要不怎麽說我做夢都羨慕你有接班人呢?瞧瞧景元,老周,你好福氣啊!”
周澤安嗤一聲:“說得好像你沒兒子一樣。”
“我一個搞房地産的,兒子跑去研究微電子,你說說——”老江雙手一攤,無奈嘆氣,“有跟沒有一樣。”
“人家江恪刻苦做研究搞學術的知識分子,被你貶得一文不值,你虧不虧心?”周澤安早習慣了老江吐槽自家兒子,在他看來,年輕人自立門戶比繼承家業更難也更了不起,每次說起來,他都忍不住幫嘴,“博士兒子呢!你知足吧!”
“他就是當上院士,也沒人接我的班啊!”
“別得了便宜賣乖啊!樓下那麽多為你賣命的員工,搞得兒子不來,公司就不運轉了一樣。”周澤安跟老江聊天沒那些虛頭巴腦的場面話,幾句下來直指要害,“咱好歹也是現代企業,怎麽還巴望着‘皇位繼承’那一套呢?”
“你是有繼承人,站着說話不腰疼。”老江哼笑道。
周澤安跟他玩笑兩句,起身告辭。
老江純粹是見周景元陪着老周來簽合同心生羨慕,想到自己那個一心撲在研究上的兒子忍不住抱怨幾句。其實,他的公司經營得紅火熱鬧,根本沒受半點影響。被老周揭了老底也不惱,笑眯眯地送人下樓。
臨別時,老江想起一茬來,問周澤安:“上次我提的那件事,你跟景星說了嗎?”
打交道多年,周家幾個小輩老江都熟。
“嗐——瞧我這記性,忙忘了。”
“你上點兒心,別把事情給耽誤了。”
“好好好,記心上了,這回準忘不了。”
地下車庫的停車位離電梯廳不遠,父子倆走過去,周景元坐上車,一邊系安全帶,一邊笑老周:“什麽事啊?你跟江叔神神秘秘地打暗號。”
“老江想讓我牽牽線,讓江恪跟景星見一見。”
“相親?”周景元頗為意外,“依二姐的性子,不會見。”
“見不見看景星自己的意願,我只是傳話的。”周澤安沒有摻和小輩戀愛婚姻的習慣,只是老夥計相托,他又确實欣賞江恪,所以才願意幫忙中間牽線,對景星來說多一個選項不是壞事。
周景元被老周的行事方式逗笑:“敢情您一直拿‘你催你的,我做我的’對付江叔啊!”
周澤安笑:“難道你們姐弟倆願意我來亂點一套鴛鴦譜?”
送到眼面前來的溜須拍馬好機會,周景元哪能錯過:“要論開明,沒人比得過您。”
“你媽媽呢?”
“您連這也要分老婆啊?”周景元笑老周,轉動方向盤,開出了停車位。
周澤安輕輕松松地靠着,玩笑道:“分不分另說,我就想聽聽看。”
“要論開明,沒人比得過我們家。”周景元誰也不得罪,得意地問老周邀功,“怎麽樣?絕對一碗水端平。”
車從出口駛出,剛一見天,傾盆大雨瞬間模糊視線。即便周景元将雨刮器扭到最高頻率,仍是被暴雨撲了前擋。
“入秋了還能下這麽大的雨?”周景元印象裏的秋天可是溫溫柔柔的,最多細雨綿綿,哪像今天的暴雨跟下山猛虎似的,叫 人措手不及。
周澤安出門時告訴周景元降溫了,可兒子沒理他,這會兒正好借機說一嘴:“提醒你該換厚衣服了。”
周景元笑:“跟您一樣,見風就穿羊毛衫?”
“一場秋雨一場涼。別看不起羊毛衫,感冒生病那天你就知道它的好了。”
周景元還沒到一味依賴羊毛衫的年紀,自然體會不到它的好。不過,他沒有再反駁周澤安,因為他終歸有一天會到那個年紀,至少為自己留一線退路到那日。
周景元的手機振動起來,周澤安看他暫時沒法分神,從置物格中取出,幫忙看了一眼,道:“景文打的。”
周景元分神一瞥:“您接一下。”
周澤安按下接聽鍵,一邊通話,一邊轉述給周景元聽:“景文說他看見一幢很有特色的小樓正在招租,問你要不要去看看?”
“現在嗎?”周景元問。
“他剛打電話聯系了房東,人一會兒就到。”
“讓大哥把地址發給我。”周景元立馬決定頂着暴雨過去瞧一眼。
周景文跟商場談完下月的節慶營銷活動後原本是回家的,路上接了一個電話害他拐錯一個路口,誤入一條小街。街兩旁小葉樟長得茂盛,即使下雨天也毫無秋天的蕭瑟之相,反倒是另一派別樣的景致。小樓就在街道中段,在一片起伏的老式樓棟之間,緊緊挨着左鄰右舍的建築,灰色磚砌的一幢小樓顯得獨特又別致。
周景元在街邊停車,隔着窗玻璃和雨簾,只一眼便明白了大哥相中它的原因。
兩層高的灰磚小樓被左右擠在中間,并不小氣逼仄,一種內秀的規整。布上兩級矮石階是一片巴掌大的小院,牆邊一株黃了半樹扇葉的銀杏正在雨中搖曳。穿過黑漆鐵門,內裏上下兩層以鋼梯相連,周景元以腳為尺大致量了量,問正在跟周景文說話的房東:“約莫一百平?”
“差不多,加上小院有一百出頭。”房東答。
從門洞、落地窗和二樓玻璃窗看出去,每一眼都是不同的景色,周景元越看越滿意。從二樓下來,周景文看他一眼,兄弟倆短短一個眼神,各自心領神會。
要論城府心機,周景元遠遠不如周景文,他一個直腸子很容易透底。周景文慢慢跟房東聊,從房屋年代到改裝條件,方方面面摸清了才開始慢慢往價格上走。
周澤安到處轉了一圈回來,在窗戶邊站着,壓低聲音問周景元:“想拿這裏來做你之前說的手工定制展示店?”
周景元警惕地回頭瞟一眼,房東跟大哥聊得火熱,完全沒注意他們這邊,他方才放心地“嗯”一聲。
“跟我們現在的品牌旗艦店有什麽不同?”周澤安還沒有跟上年輕人的思路。
“模拟生活場景,把這裏建成一個‘家’。”周景文很早就有了這個構想,在趙叔重新回廠後,想法漸漸生了根,找一處場所作為手工定制家居的展廳,以生活展示的方式傳達遠星的家居生活觀念。
“都來談場地了,看來計劃已經很成熟了。”說實話,周澤安很佩服周景元的行動力。比起自己當年的小心謹慎,周景文和周景元兩兄弟膽子更大,将遠星的發展路線拓寬了很多。
周景元笑,向老周彙報大致想法:“我想把這裏作為一個展示的空間,也作為一個收集客戶生活方式和生活需求的研究所,擺脫悶頭設計和産品同質化的問題。同樣,我們的産品也可以反哺市場,引導客戶新的生活追求。”
放手讓小輩去做果真沒錯,周澤安贊許地點了點頭。
幾句話的功夫,周景文已經談妥了租賃事宜,走過來告訴周景元:“租金談妥了,今天付定金,後天簽合同。有沒有問題?”
“允許我拆鐵門嗎?還有樓梯。我們肯定會做改裝,都沒問題吧?”既然是做遠星的生活展廳,肯定得按他們的想法來重裝,周景元擔心房東會對這部分有限制。
“問過了,重裝沒問題。只一點,不能破壞外立面。”
“當然,我們看中的就是外立面。”周景元笑。
“定金和合同……”
周景文話還沒說完,周景元豎起大拇指,奉承他:“大哥出馬,一個頂倆。”
“你呀——”周景文笑着轉身,過去跟房東落實後續。
周景元靠在窗邊等,百無聊賴,從薄風衣的口袋裏掏出手機來刷朋友圈,正好看到梁昳的那一條。
“還在樂團?”周景元在底下回複。
梁昳回得很快:“被雨困住了。”
周景元望了望窗外連綿的雨,對周澤安說:“爸,你一會兒坐大哥的車回去,我有事先走一步。”說着,他走到鐵門旁,抓起進來時立在門邊的雨傘,快步沖進泊在街邊的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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