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落日第一百九十四秒

第43章 落日第一百九十四秒

海城機械廠的人只要一說起馮美茹,都道她不僅人漂亮、工作能力強,又熱心肯幫人,如果單單她自己,沒有一個人不願意跟她結交的。然而,如此耿直能幹的馮美茹,人生中唯一的所謂“污點”,大概就是跟梁家川結了婚。在外人眼中,馮美茹攀上在機械廠有權又有錢的梁家,得了天大的好處,哪怕他們心知肚明她是正經財經學校畢業,專業水平足夠進財務辦,也少不了閑話她是走後門。

外面的閑言碎語原本只是某些人的酸葡萄心理,偏偏梁家川資質平平,全靠父親的餘蔭在機械廠混了幾十年,好不容易才當上安全辦的副主任。說好聽點,安全辦負責全廠的安全生産,責任重大,其實每個生産部門真正落實安全的都是本部門的負責人。所以說白了,安全辦的工作更像一個可有可無的閑差。梁家川本人沒什麽事業心,有一份安穩的工作足夠養家,他也就樂得清閑。

自從梁昳去遙城上大學之後,家裏需要照料的地方少了一些,梁家川下班後空出許多時間來。他吃過晚飯就出去溜達一圈,離家屬院 10 分鐘腳程的城市公園因為距離近、面積寬、綠化好成為首選。以前不是沒來過,但是自己閑逛與陪妻女散步的氛圍、心情完全不同。公園裏散步的、鍛煉的、打牌的、做操的、跳舞的……各種自發活動應有盡有,梁家川起先只是轉悠着随便看看,漸漸地,他被跳交誼舞的那一撥吸引了。

本就是豐富業餘生活、鍛煉身體的活動,而且梁家川照常按時上班下班,沒耽誤家裏的事,所以,馮美茹起初知道他加入交誼舞隊後只是驚訝,并沒說什麽。直到辦公室同事悄悄跟她透露,看見梁家川在公園裏跟人摟得親親熱熱地跳舞,那架勢不是一般交誼舞蜻蜓點水似地牽手搭背,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跟舞伴是兩口子。

馮美茹當日下班回家,梁家川比往常殷勤,她不用想也知道,事情肯定已經傳遍整個廠子了。吃飯的時候,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跟當事人求證:“聽說你跳舞跳出名了?”

梁家川看她的樣子不像真生氣,嬉皮笑臉地否認:“沒有沒有……就鍛煉的時候碰到兩回熟人,幾個人啥也不懂,到處瞎說八道。”

“人家瞎沒瞎說我不知道,我只提醒你一句——注意分寸。”既然沒有“眼見為實”,馮美茹不會輕易給他“定罪”,但不能不敲打他一句,“要是被我發現你犯了原則性問題,這個家你就不用回了。”

“不會,絕對不會。”梁家川向她保證。

男人的承諾打個折,馮美茹信七八分,只是沒想到這“七八分”竟然摻了水分。其實這些年,流言和閑話沒有斷過,光馮美茹自己散步的時候都看見過梁家川跟別人熱熱鬧鬧地跳舞。

依馮美茹的性子,自然是要關起門來跟梁家川理論理論的。但是,這樣一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家務事卻始終沒有達成家庭一致。梁家川堅持認為自己跳舞鍛煉沒錯,錯的是帶有色眼鏡看待跳舞的人;馮美茹再三申明自己反對的不是他鍛煉,而是他在過程中與舞伴相處時沒有界限和分寸。

“我不想被人說閑話, 更不想麗麗回來擡不起頭。”

“我一沒殺人放火,二沒出軌,身正不怕影子斜,誰愛說說去吧!”

“好一個‘身正不怕影子斜’,機械廠多少人在背後看笑話,你不知道嗎?”

梁家川知道,但從沒放在心上。用他的話說,在那些人眼裏,他生在廠長家就是原罪。沒有人在意他有沒有才華,也沒有人在意他努不努力,好像他的一切都是靠天生命好得來的。久而久之,他放棄了努力,也不再辯解,包括曾經,也包括現在被人非議的跳舞。但他并沒有因此而中斷跳舞,依然雷打不動地在晚飯後出門。

馮美茹管不了,索性也不管了,随他去。如果不是那天她鬼迷了心竅,從城市公園中穿過,也許她會一直假裝無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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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梁家川照例晚飯後去公園跳舞。他出門後,馮美茹打算在附近散散步,走之前去廚房收拾垃圾桶,發現一個空醋瓶,她又看了眼竈臺,醬油瓶也快見底了。于是,馮美茹把散步改成了去超市買醬油和醋。

自從摔傷了胳膊之後,馮美茹就沒再拎重物了,偶爾跟梁家川一起去菜市場或者超市買東西,也都由他提袋子。她從超市出來,一路提着購物袋,沒多遠就覺得手酸了,想換手又顧忌胳膊上的傷,在路邊歇了一會兒後,臨時決定從公園穿過抄近路回家。

梁家川自然在公園裏,馮美茹很難留意不到。

十對搭檔邁着舞步,或牽手轉圈,或依偎低語,和着從音響裏流淌出的婉轉之音,熱鬧又纏綿。梁家川扶着舞伴腰肢随着節奏變換着步伐,不知他貼在對方耳邊說了什麽,舞伴即刻伏在他肩頭笑得花枝亂顫。

這一幕被馮美茹盡收眼底,她默默放下了購物袋。

一曲終了,中場休息。

兩人手挽着手走到場地旁的長椅邊坐下休息,一邊喝水,一邊聊天,光是從神色就能看出兩人既愉快又融洽。梁家川甚至親昵地伸出手,替舞伴撫了撫亂發。舞伴羞怯地挪了視線,剛巧對上一道直杠杠的目光。她對梁家川說了句話,随後朝馮美茹的方向努了努嘴。

梁家川回頭,臉上的笑還沒撤,一眼撞見站在一旁抄着手、冷眼旁觀的馮美茹。他頓時驚慌失色,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馮美茹還是那副不鹹不淡的表情,只一雙眼冷冷看着他,不發一言。

“美……美茹……”快步來到她面前的梁家川講不出有多慌亂,轉不動腦子,急情急勢,只問出一句話,“你怎麽來了?”

馮美茹将頭發往耳後一別,指一指地上,語氣平淡如常:“太重了,我提不動。”

“放着放着,我來提。” 梁家川拾起腳下的購物袋挽在胳膊上,回身去長椅拿自己的水杯。

“梁哥——”舞伴見他要走,急急站起來,叫住他,“你不跳了?”

“今天有事,先回了,明天再來。”說着,梁家川捏着水杯的手左右晃了晃當作“再見”。

“梁哥——梁哥——”舞伴再喚他。

他把水杯放進購物袋,側身再揮兩下手:“再會啊——”

“你說你胳膊還沒好全,自己跑超市去買這麽多東西幹嘛!”梁家川跟在馮美茹身邊,喋喋道。

看似埋怨實則體貼的一句話,此刻在馮美茹聽來更像是另一種意義的示好和辯解。她沒有理睬他,只一個勁兒地往家趕。

梁家川賠了一路的笑臉回家,馮美茹始終無應答。往常多少會警告他或者冷嘲熱諷兩句的人今天格外冷靜,一言不發讓梁家川打怵。

歸置好購物袋裏的東西,梁家川削了蘋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裝在盤子裏,放上叉子,推開了主卧的門。他見馮美茹正往行李箱裏收拾衣服,有些茫然地将果盤放在一旁的矮櫃上,切切地問:“美茹,你這是……要出差嗎?”

馮美茹沒答話。

“去大姐那兒?”梁家川自顧自猜測着,“嗐,一點兒小事,沒必要鬧得人盡皆知吧?”

馮美茹停下手裏的動作,仰頭看他:“你也知道已經人盡皆知了啊?!那你多少顧點臉面吧!或者,你不要臉,給我留點兒,行嗎?”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樣,搭檔久了,大家互相關心,很正常的。”梁家川解釋。

馮美茹“騰”地一下站起來,她伸出右手搭在梁家川肩上,頭貼着他脖子,問:“正常?”随後,她擡手撫了撫他的頭發,“你管這叫正常?”

梁家川這才曉得她站了多久,幾乎所有親密的舉動,馮美茹全看了去。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條路可走:“我錯了,好不好?你別生氣了。”

馮美茹撤回了胳膊,重新蹲下,往行李箱裏疊衣服。

梁家川随她蹲下,朝她道:“不去大姐家,行嗎?不然她老擔心我倆會離婚。”

馮美茹看他一眼,冷冷道:“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會跟你離婚?”

“美茹……”梁家川想去握馮美茹的手,被躲開了。

“我說過,你守不好那條線,就別回家了。”

“我知道。”

“你知道?左耳進右耳出的那種知道嗎?”

“我……我沒有……”

馮美茹不想再車轱辘話不停跟他辯,只默默清點行李箱裏的物品。她拉上拉鏈,準備把箱子立起來時,梁家川一把按住。雖然知道這次道歉好像不頂用了,但他還是得低頭:“美茹,你別生氣了,氣壞了身子不劃算。”

馮美茹瞟他一眼,以意料外平和的語氣對他說:“我去麗麗那兒一趟。”

“遙城?去那麽遠幹嘛?”

“麗麗生病了,我這當媽的去看看她,天經地義。總比當爸的每天關心舞伴好吧!”

“我……麗麗怎麽病了?嚴不嚴重?”梁家川深知馮美茹絕不會在女兒的事情上作假, 他不敢掉以輕心,“你去幾天?我請年休假陪你。”

馮美茹睨他一眼:“明天不‘再會’了?”

“麗麗到底怎麽了?”

“為了維持一個好爸爸的形象,不惜放你舞伴的鴿子,跟着我去遙城是怕我告你狀嗎?”

“哪裏是怕你告狀呀,你是去看女兒,這點我都搞不清嗎?你手沒好全,我幫你提箱子。”

馮美茹右手扶着拉杆把行李箱順到牆邊,冷冷吐出三個字:“不需要。”

馮美茹終于講出了她來遙城的真正緣由,這些年閑言累積的憋屈在前一晚眼見的那一刻被推到頂峰,漲潮一般的怨與怒像要把她沖垮似的。她需要訴苦,也需要傾聽,也許沒有一個人比自己的女兒更合适了。

梁昳看着馮美茹平靜又頹然的神情,突然想起那張 30 萬存款的銀行卡。那是馮美茹的防備心,也是她為自己鋪設的後路。

只是,再怎麽備好後路的人也會傷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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