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落日第一百九十五秒

第44章 落日第一百九十五秒

有人說,婚姻是吵架後氣得出門買刀,回來時手裏卻拎着菜。

馮美茹就是這樣,在磕磕絆絆近三十年後還是兢兢業業操持着這個家。而梁家川舍不下的就是她的“兢兢業業”。傻子才會斷掉自己幾十年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日子,生活最好就這樣平平順順地過下去沒有任何改變。離婚在他這裏絕無可能,麻煩不說,誰能比馮美茹更能幹?他再清楚不過。

“唉——”馮美茹重重嘆了口氣。

梁昳看她一眼,低頭喝了一口湯,想了想,開口道:“媽,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想和爸爸離婚的話,可以的。”

“這把年紀了,還離什麽婚呀……”馮美茹複又嘆了口氣。

“媽,你一晚上嘆的氣比一年都多了。”梁昳的話半玩笑半認真,其實她想說的是,“兩個人一起生活是為了比一個人生活時更幸福更快樂。”

“幸福、快樂……”馮美茹反複咂摸這兩個詞,回想自己的婚姻生活,好像很難用準确的詞語做一個定義。

機械廠最多的便是內部子女的結合。當初,馮美茹跟梁家川走到一起,更多的是父母的牽線撮合。雙方知根知底,梁家川不煙不酒、老實孝順,沒由得父母過多游說,她就同意跟他相處試試。相似的家庭背景、相差無幾的成長環境,馮美茹和梁家川非常順利地确定了戀愛關系,然後結婚生子。

“我們這一代人的婚姻最先講的是合适,之後再來慢慢培養感情。你要說我有多愛多喜歡你爸爸,非他不可,沒有。只是大差不差的,湊合着過吧。”這是她們那個年代、那個特定環境的婚姻觀,馮美茹知道,跟不上現在的潮流,但大家也都默認這樣過下去了。況且,“我對你爺爺有過承諾。”

梁昳頭一次聽說這回事,意外之餘滿是疑惑:“什麽承諾?”

原來,爺爺臨走之前跟馮美茹有過一番交談,他說:“我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從小被我們慣的,沒本事,凡事拿不了大主意,他一輩子都不會出 人頭地。但我還是想拜托你……我知道我說這些話很自私,美茹啊,別讓家散了。”

馮美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老爺子的一句話,她努力維持着這個家的完整。

“爺爺算不算道德綁架你?”梁昳擱下筷子,問她,“因着點恩情,把自己一輩子搭進去,值得嗎?”

“我們那時候的婚姻就是這樣,恩情、義氣,夾雜一點點愛。生活哪裏會一直平平順順的,沒這樣的問題也有那樣的問題,總得過下去不是?”

馮美茹一晚上都在強調“我們這一代”“我們那時候”,好像他們理應在婚姻中去承擔和忍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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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個過法?得過且過?”梁昳沒法贊同。

“我怎麽過都是半輩子了,但我不希望你像我這樣。”馮美茹拿紙巾擦了擦嘴,疊起來,放在手邊,她說,“你要找個知冷知熱的好人,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即使是一地雞毛的生活,他也能陪你一起撿雞毛,還能順便逗你笑一笑。”

梁昳沒想到話題會突然拐到自己身上,勉強笑了笑:“好人可不好找。”

“那就找個對家庭負責任、有擔當的男人,最重要的是他得看重你……”說到這裏,馮美茹停了下來。

她要強了半輩子,說到底還是被輕賤了。梁家川的所作所為沒有把她放在平等、尊重的天平上,他任由別人輕視他,也連帶看不起他的妻女。家庭裏面從來沒有人能獨善其身,不論是夫妻二人還是一家三口,均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梁昳自然明白馮美茹此刻的心情,她替媽媽不忿:“如果是我,會盡早止損,不會替另一個人背臭名聲。”

“離了婚,人家照樣會指着你的後背說,這是誰誰誰的前妻。只要你們有過交集,你身上就有一個永遠摘不掉的标簽。”

“你們這一代大多數人都覺得離了婚就丢了面子,可你想想,不離的話,別人就不知道嗎?現在這樣不是既丢了面子,也沒了裏子嗎?”

馮美茹重重呼出一口氣:“既然裏外都不是人了,那拖他墊背也是好的。”

梁昳無奈道:“何必呢?”

“你爸不會離婚的。”

“你怎麽知道?”

“男人是最怕麻煩的,他在外頭尋開心,家裏有人給他料理得妥妥帖帖的,何樂不為?”

“你為什麽要讓他如願呢?”

“說白了,我也懶得挪窩兒了。只要他還沒有犯實質性的錯,還找得到回家的路,我也不想給自己找不痛快了。”

“問題就是你現在不痛快啊!”

“就這樣吧,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所以你呀,談戀愛的時候就要選對人,不要把日子過得和我一樣。”

即便這麽多年一路旁觀父母的婚姻,對兩人的态度和相處方式心知肚明,但媽媽近乎死水一樣的态度仍然給了梁昳不小的沖擊。

飯後,梁昳讓馮美茹先去洗澡,自己去廚房洗碗。

水“嘩嘩嘩”流下來,碰到手就順勢往下淌,沖到碗裏,被截住,一部分濺開,一部分蓄滿了再往水槽裏流。梁昳一邊洗碗一邊想,如果人能像水一樣順從自己的本心,不懼怕外界的影響,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該多好。

可是,水去的地方真的是它想去的嗎?也不盡然吧。

梁昳攤開手掌,水濺落下來,水珠灑得到處都是。她屈起手指,攏住水龍頭,水從指縫間擠出來,向低處墜落。

周景元的消息就是這時發來的,一連兩條——一個視頻和一句話。

梁昳關了水,先看那句話,他說:“意喬的練習視頻,你看看吹得有沒有問題。”

她點開視頻,是周意喬在她布置的作業外額外給自己加練的曲目,氣息平穩、曲調流暢、指法娴熟。

她點開輸入框,回複周景元:“非常完美的演繹,如果硬要雞蛋裏挑骨頭的話,注意情緒和表情。”

“我就說哪裏怪怪的。”周景元消息回得很快。

“意喬已經很刻苦了,他是我見過既有天賦又勤奮的小孩。你別老是打擊他,再優秀的孩子也需要鼓勵。”不知道是不是跟馮美茹聊過天的緣故,梁昳發出這條消息後才發覺自己無意識地又做了勸說者。

周景元難得聽勸,規規矩矩回了三個字:“知道了。”

她抿了抿唇,放下手機,拿帕子把碗擦幹放進櫥櫃裏。

大概是看她太久沒回應,周景元撥了電話過來。梁昳接起來,輕輕“喂”了一聲。

“在忙嗎?”周景元問她。

“洗碗。”

“你怎麽沒問我?”

“問什麽?”

“為什麽是我發意喬的練習視頻給你,不是他自己發?”周景元的聲音很輕快,帶着笑,能聽出心情不錯。

梁昳取了毛巾擦水槽四周,一邊抹掉水漬,一邊從善如流:“為什麽?”

“編了個同事小孩想學竹笛的借口,騙意喬給我發視頻。”

梁昳皺了皺眉頭,不解:“這又是為什麽?”

“梁老師——”對面的人頭回明目張膽地揶揄她,“怎麽突然變笨了?”

剛吃過飯,心裏又藏着事,梁昳着實轉不動腦子,她不想被人逗着繞圈子,略不耐道:“有話直說。”

周景元察覺她興致不高,索性實話實說:“我只是找個由頭,跟你說說話。”

空了兩秒的樣子,梁昳笑了笑:“小周總還有需要幌子打掩護的時候嗎?”

聽見她笑,周景元松了口氣,嘴上一本正經地回答:“現在就需要。”

“這可不像你的作派。”梁昳輕快的語調。

原本以為周景元會就“作派”問題跟自己扯一篇閑話,卻不料他突然問一句:“你感冒還沒好嗎?聽見你吸了下鼻子。”

“啊?”梁昳還沒跟上他的思路,反應過來,“嗯”一聲。上一個靠聲音聽出她感冒的是馮美茹女士,周景元是除媽媽外的唯一一個。

“這幾天堅持喝藥了嗎?”

“喝了。”梁昳老實作答,“好得差不多了,只有一點流鼻涕。”

“想念你……”周景元頓了頓,梁昳的心漏跳一拍,又聲如擂鼓般猛烈跳動。始作俑者在那頭笑了笑,接着說,“想念你精神滿滿地跟我對着幹的時候。”

“你這是什麽受虐體質?”梁昳揶揄他。

“也就你有這能耐了。”閑散少爺難得的認栽口氣,朝她。

“小周總受委屈了。”梁昳笑,算是默認自己在面對他時的“跋扈”。

“委屈且不提了,補償安排上吧。” 現成的便宜,周景元不占白不占。

“要什麽補償?我聽聽。”梁昳倚在門邊,陪他沒正經地瞎說八道。

“我想要……”

“麗麗——”馮美茹洗澡出來,見梁昳不在卧室,尋到廚房來。見她在講電話,連忙擺擺手,輕聲說了句“沒事”,轉身走了。

顯然,周景元也聽到了聲音,問梁昳:“有客人?”

“我媽來了。”梁昳搭好擦水的毛巾,沖了沖手。

“阿姨來遙城了?是出差還是玩?待多久啊?我做東請她吃頓飯,可以嗎?”有人等不及獻殷勤。

馮女士滿腹煩心事,再要她撥出心神來掌眼識人,一是難為,二是保不齊拿最苛刻的眼光來審視研判,梁昳只怕時機不對會弄巧成拙。她的思量不能朝周景元道,只模棱兩可地說:“她過來處理事情,待不了多久。”既回答問題,也變相拒絕。

猴精的周景元哪會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嘆了口氣:“我看我也別要什麽補償了,你只要別讓我再吃委屈就行。”

梁昳就算理直,氣也壯不起來,不敢接他話茬。

委屈歸委屈,生意場裏打滾的人凡事靠“争取”,他繼續道:“就吃一頓飯的功夫,真沒有嗎?或者阿姨見不見你的朋友,比如佳雯?”

“我的朋友?”

“對,阿姨跟她見面吃飯,我陪個座兒也行。”

“朋友陪座兒?”

“都是你的朋友,阿姨總不會趕我走吧。”

“朋友?”說實話,梁昳有點生氣,她感覺自己剛才一番思慮擔憂都喂了狗,有的人根本領悟不到,于是幹脆順他意,“你想好了,要打定主意做一輩子朋友的話,我替你攢這個局。”

反倒是電話那頭的人偃旗息鼓了,深吸一口氣,咬牙切齒:“我一點兒沒說錯,你就是來要我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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