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是敵是友

是敵是友

千城縣志有記載,城東百餘裏,曾見一澤獸,狀若雄獅,頭生兩角,身有雙翼,其口能言語,通曉萬物。

是當地有名的瑞獸。

崔珩看見這根白色的絨毛,第一反應就想到了這裏。她從辦公室裏出來,看着手中的這一頁資料,神思天外。

在千城,沒有一個小孩不曾思慕憧憬過白澤,它是千城的守護神,有萬千種形态,進入過無數小孩子的夢鄉。傳言只要有白澤入夢,小孩子們就會變得特別乖巧懂事,也會越來越聰明、越來越漂亮。因此跟千城的衆多小孩一樣,崔珩的床頭從小就擺滿了各種白澤的玩偶。

白澤的形态沒有固定,但是每一個玩偶,無一例外,都是毛發細密、通體雪白。

如果不是崔珩親眼所見,她也會以為白澤只是一個傳說。

十六歲那年,她生了一場怪病,高燒昏迷,在覺得自己病的快要死了的時候看見了白澤現身。它的真身比任何一幅畫像都要英俊魁梧,毛色白的發亮。那是崔珩第一次見識到什麽是流光溢彩的白。從那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顏色。

而照片上的這跟絨毛,近乎透明,若不細看,仿佛只是一絲閃光。

只是......崔珩苦笑,當年她病好之後跟家人分享病中奇遇,都只當她做了一場糊塗夢。唯獨當時同樣因病休學在家的姜禺相信她。

如今,就算說出心中猜測,怕也只是會被評價一句“還沒長大呢?”

也罷,崔珩撇了撇嘴,“長大”的千城人民有難了。

“叽叽喳叽叽”,手機鈴聲又響了,是崔珩給姜禺設置的專屬鈴聲。

崔珩接起電話,“喂?”

“珩珩”,對面語音傳來,聲音悅耳富有磁性,聽得崔珩脖頸發麻,“昨晚上找我有事?”

“我看到熱搜,是怕你出事”,崔珩聽這聲音有點氣不打一處來,“你沒事昨晚上怎麽不回我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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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禺絲毫不提他給崔珩發了多條消息被對方“已讀不回”的事,輕聲細語地解釋到,“昨天在外面出勤,沒注意到。後來打給你的時候你已經關機了。”

“大晚上出什麽勤。”崔珩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她這才發現手機上确實有兩個未接來電,都是姜禺打來的,時間就在她老板深夜給她發消息,她一怒之下憤而關機之後。

雖為打工人,但對上班這件事一點也不積極的崔珩些微有些不好意思,卻絲毫沒有反省的意識。她只在找到工作這件事上積極,至于工作本身......

既然無事,崔珩就挂斷了電話。

姜禺也不生氣,他放下手機,心情很好的樣子。

此時的霓燈街已經沒有了事故的痕跡,街道兩邊拉起了隔離線,立有标牌,顯示“小心墜物”。街上人流雖不如往日的多,但道路一窄,倒顯得這條街道比往日裏更加擁擠。

姜禺還站在昨天的位置,戴着帽子和口罩。他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在寒冬臘月裏,倒也不顯得突兀。

他重複昨天的動作,手指縮在羽絨服袖口裏微微滑動,便是道道風起。因着下午陽光正好,溫度不算太低,風吹起來遠不如昨夜的淩冽,卻重在持續。

盡管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保險起見,他必須重新确認一些細節。

“白澤...”,姜禺的臉色逐漸陰沉,目光變得鋒利冰冷。

還真是...好久不見呢,我的好哥哥!

頭頂掠過一只小鳥。姜禺擡眸看了一眼,那只小鳥仿佛接到命令似的,調轉鳥頭向後方飛去。

他看了一眼天色,又要變天了。

轉眼到了下午三點多,崔珩确認了一下時間,辦公室又幾乎沒人了。老板陸銘在下午大概不到兩點的時候就拿着包走了。嗯...回趟事務所就聽她彙報了一下工作進度。

前臺何丹滿臉開心地走了進來,看見又只剩崔珩一個人,尴尬地笑了一下。

崔珩從這笑裏品出了一些失望,她在前臺鼓勵的目光中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小崔”,何丹開口叫住她。

“嗯?”崔珩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她。

“其實,我們事務所的大部分工作都不是在這間辦公室完成的”,她有些猶豫地說到,“其實陸老大平時很忙,如果你想做什麽,可以跟他開口。”

忙嗎?崔珩疑惑,但她沒有表露出來,只是沖着前臺姐姐乖巧地點頭。

“當然,”何丹繼續說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也沒什麽問題,就是吧...這裏畢竟位置偏遠,晚上多有不便,沒有必要非得遵循一個形式....”

何丹斟酌着語句,點到即止。

崔珩與她對視,對方很真誠又溫和,自己卻像是被看穿了一般,臉頰有些發燙。崔珩笑了笑,收拾好東西狼狽地跑了。

有這麽明顯嗎?出了公司,崔珩還是有一股灼熱感,讓她站立難安。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腦子裏面好像混沌很久了。她來上班,也只是在執行“上班”這個流程,并不在乎有沒有做什麽,學到什麽,只知道每天早出晚歸,按部就班。

是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呢?

她又想到了那根細白絨毛。自那次病愈之後,崔珩再也沒有見過白澤,也再也沒有做過夢。時間的流逝于她而言也仿佛越來越快。想到這裏她又感到了一陣焦躁,心中仿佛有一團火在騷動,從胸口蔓延,讓她渾身發癢,不得安寧。

她在路口難受得要跳腳,胸口堵得慌。她用手順着胸口,大口喘氣,在原地轉來轉去,臉憋得通紅。

“丫頭,沒事吧?”路過的一個老婆婆發現了她的異樣,熱心地上前詢問。

崔珩說不出來話,只能對着老婆婆搖頭,擺手,表示自己沒事。又立刻轉過身去,不想讓人看見自己這副窘态。

在冬日裏,行色匆匆的大街上,很少有行人會為街邊這一微不足道的異常而停留。

崔珩覺得自己這副矯情做作的狼狽樣子與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又沒辦法主動融入到人群中去,霎時間對這裏感到陌生,感到自己孤立無援。

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面。

“你怎麽了?”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傳來,崔珩的肩膀被拍了一下,猛然驚醒。

她轉過頭來,白皙的臉龐有幾道淚痕,眼睛和鼻子都有些泛紅,頭發也亂糟糟的。來不及顧及形象,她就這樣望向來人。

是謝安。

謝安原本是有什麽話想說的,見到眼前人這副樣子,咽了回去,看起來有點不知所措。他看着崔珩,須臾便轉過頭去,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崔珩無暇顧及謝安的動靜。她伸出雙手把掌心搓熱,拍到臉上,順便擦去臉上的眼淚。立馬又恢複了原先沒心沒肺的模樣。

“你怎麽會在這?”她問向謝安,帶着些許鼻音。

“下班路過。”謝安輕飄飄回了一句。

崔珩本來想解釋什麽,但謝安背後朝她擺了擺手,已經潇灑走遠。

莫名其妙地,崔珩有一種,她與謝安已經認識了很久的感覺。

那股子困擾她多年的不安感更加強烈了,她的世界好像被蒙上了一層紗,她的眼前總是霧蒙蒙的,總也感覺隔着點什麽。

到底是什麽?

崔珩站着恍惚,唯有街邊樹上清脆的鳥鳴能令她有幾分清醒。崔珩莞爾,這小鳥還挺抗凍,這麽冷的天,還這麽活潑。

她向小鳥揮揮手說,“今天謝謝你,我回家了。”

回家的路上,她依舊是搭乘的公交車,看着窗外的景色,覺得這些場景都似曾相識。她又下意識地撫上左手手腕,手腕上什麽也沒有。

崔珩神色暗淡,目光有些麻木,可能是有些累了吧。

當天晚上,崔珩睡得極不踏實,整夜裏翻來覆去,踢被子不說,後半夜甚至發起了高燒。

安樂大道69號,謝安罕見地沒有在辦事大廳打游戲,而是翻閱起了一份卷宗。正是崔珩前日裏送來的那一份。

卷宗裏記載着一個人,從出生的醫院、就讀的幼兒園、小學、中學到大學,都有詳細的記錄。細到幾歲的時候磕着傷着,十幾歲的時候生了大病,也有記載。有些細節,饒是本人都不見得記得清。

卷宗裏記錄的不是別人,正是崔珩。

這份卷宗保存得完好又平整,但從紙張的痕跡可以看出,這些信息記載了很多年。謝安并不是第一次翻閱這份卷宗,只是今日他又想翻出來看看。夜裏寂靜無聲,他只開了一盞小臺燈,昏黃的光暈照在舊紙張上,頗有一番歲月的痕跡。

謝安仔細看着這些文字,過了好久,才緩緩合上卷宗。他垂下眼眸,低聲嗤笑了一聲,眼角有些發紅,似是在壓抑很大的情緒。

他修長的手指撫過書頁,只見那第一頁赫然寫着:

崔珩,千城人士,生于霜降,卒于大雪,享年22歲,魂歸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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