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馮晔

馮晔

“給我?”沈靜姝從滿目的武器中收回注意力,疑惑地看向了站在自己身旁仔細挑着短劍的某人。

“帶着防身。”許承澤解釋道,卻并未擡頭,似乎對眼前兵器有了非常的興趣。

沈靜姝小心翼翼地觀察着許承澤的眼神在一堆鐵器之間游走,內心不免又落入了陰謀論一般的猜測。畢竟她這幾日踩過的坑,也不必比這鋪子內的武器來得少。于是乎,沈靜姝還是決定拒絕。

“我只是一個弱女子,又不會武。我若随身帶着武器,難道不是為他人做了嫁衣,将自己陷入更危險的境地?”

“沈姑娘該不會以為,随便哪個小毛賊就敢空手奪白刃?”許承澤這才擡起頭,看着沈靜姝眼底的警惕神色,嘴角不由得勾起了輕微的弧度,說出來的話卻是一反常态的正經,“越是世道艱險,越應該将武器牢牢地帶在自己身後。”

沈靜姝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忍不住小聲抱怨着:“要不是多虧了你非要我做衙門的線人,我能有什麽危險。”話音剛落,沈靜姝只覺得頭頂生寒。等她再次擡頭,便撞見了許承澤方才還帶着笑意的臉已然黑了下去。

“你……你聽到了?”

“聽到了。”許承澤沒有否認,面無表情的模樣直讓人聯想到三九天氣裏泛着銀光的冰面,連帶着屋子裏的氣氛也變得急轉直下。一時間,門外行人的腳步聲、說話聲,屋內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甚至能感覺到行人路過帶起的風,也随着雜亂的聲響透過門窗激得沈靜姝脊背發涼。

原本站在那裏饒有興致觀察着二人的老陳,瞧着眼下的氣氛不對,才連忙招呼着沈靜姝,從攤位上拿起一柄短劍遞到了她手上:“這位姑娘看看這把,喜不喜歡?”

沈靜姝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恭敬而又小心翼翼地接過老陳遞過來的短劍,借着有些昏暗的燈光,仔細瞧了起來。

可她何時接觸過兵器一類的東西,翻來覆去也瞧不出什麽所以然。許承澤在一旁看她一陣裝模作樣,只覺得有些好笑,也不記得起先某人的抱怨,主動将東西要了過去,仔細觀察了接口處有無松動,又用手在劍刃處幾番摩挲,而後滿意地點點頭,将東西重新遞到沈靜姝手裏,沖老陳道:“行了,就這把。”

“好嘞,二兩銀子。”達成了一筆生意,老陳自然是笑開了眼。而沈靜姝看着眼前熟悉的碎銀子交換儀式,卻覺得腦袋一片空白。此時,她才在心裏給許承澤的行為給出了一個較為合理的解釋——許承澤用自己受賄得來的錢給自己買了東西,試圖用這樣的贓物拉自己下水。

這麽想着,沈靜姝的臉色是愈發難看,到後來更是滿臉的山雨欲來風滿樓。

“怎麽了?”兩人已經離開店鋪走了挺遠的一段距離,可沈靜姝的臉色變得比站在鳳香樓前的葉朗還要差,許承澤不明就裏,忍不住出聲問到。

“我在想……”沈靜姝糾結了一番,還是決定将話說清楚,死也要做個清醒鬼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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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麽突然送我東西?”話音落,沈靜姝才發現此時許承澤的注意力早沒在自己身上了。他愣愣地看着沈靜姝身後,她也只好疑惑地順着他的目光回頭。不知何時,一位穿着粗布衣裳的瘦弱公子站在兩人身後,擺出了一副和許承澤極為相似的目光,愣愣地看着這邊。

許是見眼前兩人都注意到了自己,他才後知後覺向這邊點頭示意:“許捕頭,這麽巧。這位姑娘是……”

“馮晔。”許承澤沒應和他的話,喊着那公子的名字,停頓了些許才又問道,“尊夫人情況如何?”

“不太好。”馮晔緩緩搖着頭,邊将手上的提着的東西帶到高些的地方。沈靜姝才注意到他手裏拿着的是兩包用草紙包好的物件,在夜色裏悠悠泛着草藥香氣。

“尊夫人的事,我很抱歉。”

“許捕頭不用自責,人各有命,我等無權無勢之人,不過是命該如此。”馮晔嘆了一口氣,或許是不願再提起傷心事,擡手行禮後飛一般地消失在了沈靜姝的視線當中。

“他怎麽了?”沈靜姝自知不應揭破他人苦難,可眼睜睜地看着故事逃走,就好像考試到最後一分鐘發現數學大題算錯了卻無法改,于是乎百爪撓心,輾轉難眠。許承澤大概是不能體會這種煎熬的,他聽着沈靜姝的問話只适時地給了她一記白眼,吓得她握了握手中的短劍,腦海裏只想着許承澤是不是傳言中足以空手奪白刃的高手。

正胡思亂想着,許承澤忽然噗嗤一聲笑了,繼而很快松了口,道:“沈姑娘要是真想知道,我大可以告訴你,你不用這般視死如歸。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許捕頭放心,我絕對不會說出去一個字的,我嘴巴最嚴實了。”沈靜姝生怕他後悔,搶着話表衷心。

由此可見,沈靜姝的嘴巴嚴不嚴不好說,不過她睜眼說瞎話的本領定然是不錯的。許承澤對她的性子倒是摸了個十成十,臉上的笑意間爬上了一抹嘲諷:“我可不指望沈姑娘能守口如瓶,你別亂用你那一貫添油加醋的本事,把事情鬧大就好了。”

很多時候,話得反着聽。但眼下沈靜姝沉迷在收獲巨大八卦的喜悅之中,嗅到的那絲不尋常的氣味,就這麽從她腦袋裏一閃而過,而後消失在茫茫無邊的夜色裏。空氣中留下的,只有許承澤為她講述的,比早晨李雲鬟講述的故事裏還有悲傷得多的故事。

馮晔,本是城東居住的一個破落書生,十八歲那年便娶了自己的青梅竹馬的柳新為妻。這柳新雖說沒什麽學問,但性情溫順、勤勞踏實,馮晔也不比某些讀書人那般清高,屢試不中後回家踏實做起了小生意。幾年下來,兩人的日子也算過的有模有樣。

偶然的一次機會,柳新在街上得到了一則消息。一位知名學究告老還鄉,為了廣結善緣,預備在蕲水開辦學堂。學究開辦學堂本來并不稀奇,這則消息吸引柳新的地方在于,傳說這學堂會招收女子入學,在這個普遍女子無法進入學堂識文斷字的環境裏,給了衆多女子一個讀書的機會。

而柳新,自小便向往着這麽一個機會。據說馮晔和柳新相識,便是因着柳新幼時在學堂窗戶外偷師。如今,兩人的日子穩定卻清貧,若她能在生意上對夫君有所助益,或許兩人的日子會變得越加紅火。

馮晔自然也是支持夫人的想法,幾乎是學堂招收學生的第一天便帶着柳新報了名,花大價錢置辦了好些文房四寶,也會在一起幻想着柳新完成基礎學業後将生意擴大的宏圖。

“然後呢?”

“然後?自然是柳新如願去了學堂讀書,馮晔在家操持生意和家務,順便應付家人鄰裏偶爾帶來的冷嘲熱諷。至于柳新讨沒讨到學問我并不知道,只聽馮晔說起過那段時日兩人都是開心的。完成了兒時夢想,目之所及的日子裏也是一片光明,誰會不高興呢?”許承澤話說到這裏,突然噤了聲。

兩人坐在護城河邊,周圍安靜的沒有一絲人聲,河水波光粼粼将周圍的世界劃分成一片片碎片,風不斷地從河上吹來,沈靜姝額前的碎發跟着這風不斷地變化着形狀,不變的只有許承澤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和蕩漾着波紋的河水相互輝映,一切宛若夢境。

沈靜姝靜靜地等着許承澤的下文,也不知等了多久,許承澤總算開了口:“那時候,我來蕲水縣衙門不久,便接到了報案。

“□□案。那個受到世人尊崇的教書先生,私底下對他招收進來的這些女學生做了不少茍且之事,包括柳新。馮晔找到衙門,希望能夠将他繩之以法。”

沈靜姝驚得說不出話,長久地呆愣在原地,直到身後有行人走過,一步一步将河水波光營造出來的夢境踏得粉碎。

“是不是沒有證據?”回過神來的沈靜姝試探性地問。她知道,即便是科技高度發達的當下,這種事情也是很難取證的。

許承澤搖頭。

“那是……”

“先生德高望重。”許承澤沒讓沈靜姝繼續猜下去,搶過話頭道,“調查的第一時間,縣裏的幾座學堂都寫了報表來給先生脫罪。不過是将人提到衙門來問話,便有許多儒生跑來,将衙門圍了個水洩不通。”

“那位老先生的關系這麽硬嗎?”

“女子式微。律法在此種案件中尚有不公之處,何況那群受了三綱五常教育的儒生。若此次開了懲戒男子的口子,下次再遇上此類事件……”

“所以,他們聲援的不是那位先生,而是被世代傳承的剝削和壓迫。”沈靜姝喃喃道,許承澤聽她如此說,眼底閃過一絲驚詫,又正巧被沈靜姝捕捉到,她只覺得心裏毛毛的,小心翼翼地開口問到:“我又說錯話了?”

“你沒錯。”許承澤看着沈靜姝鄭重地點了點頭,往日的嘲諷、陰謀、居高臨下,似乎都在這一刻,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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