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學堂

學堂

這樣的神情,在李雲湘失蹤當天,許承澤為了讓慌不擇路的李蒙安心,也有過一次。那次,是她第一次覺得許承澤頗有些少年英雄般的意氣風發。不過那份感慨,很快便因為他讓自己去送贖金,而煙消雲散了。

而此時,沈靜姝有些出神地看着眼前人突然流露出的認真,總算有機會認真思考,到底哪個,才是他的本心?

許承澤被她探究的眼神看得心裏直發怵,只能以咳嗽來掩飾眼下的尴尬,扭過頭避免兩人視線相交,他才繼續說到:“那個學堂招的基本都是窮苦姑娘,哪怕是最終蓋棺落定,以他的聲望恐怕也難以得到我們想要的結果。可即便如此,什麽都做不到還是挺不甘心的。”

“我懂。”沈靜姝聽出了他言語間的無可奈何,點點頭附和着。她大小也是個記者,類似的事情她确實知道不少。許多時候,事情被曝光,站在各種立場上的人在輿論場上掀起一場罵戰,更多的人選擇将施暴者辱罵幾天,又仔細探究着事情發生的過程,想從中找出受害者的錯漏,然後再各打五十大板,最後整件事不了了之。

何況,如今自己身處的是一個傳統社會。或許連被人批判的“各打五十大板”似的罵戰都沒有,被禮法教義壓迫慣了的多數人就這麽安安靜靜地接受着,然後帶着本不該有的屈辱過一生。馮晔和柳新,已經完成了這裏大多數人無法做到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是許承澤在李府那一跪,也不曾達到的英雄主義。

若是那樣的英雄主義是許承澤的本心,那壞人得志的結果應是他怎樣也無法接受的,即便他是個男子,也并未處在世界的最底層。

而所有的這些想法,沈靜姝自然是不會告訴許承澤的。她只暗中觀察着一旁人的表情,發現許承澤一言不發地看着河面,觀察着水線交界處泛起的銀光點點。

此時,他的心裏在想些什麽呢?

沈靜姝正想着應當用怎樣的方法才能窺探一二,許承澤突然從地上站起來,道:“故事也講完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又送?”沈靜姝也跟着起身,胡亂撣了撣衣衫上的塵土,“許捕頭今日又是什麽理由?”

“順路。”許承澤随口胡謅道,竟是連騙人也不打算掩飾了。

沈靜姝在心裏默默翻了個白眼,也不打算與他在這件事上過多糾纏,跟在許承澤的身後向着城東方向走去。兩個人就這麽一路無言,伴着月影破碎的聲音不斷前行,很快來到了沈靜姝家門口。

“我先回去了。沈姑娘好生休息,三日後我來取稿子。”許承澤在院門口停住,向沈靜姝微微行禮過後,便是要走。

他說的話卻讓沈靜姝進屋的動作停在了半當中。她轉頭看向許承澤,滿眼都是疑惑:“什麽稿子?”

“方文軒的案子告一段落,姑娘不打算将情況告知大衆嗎?”許承澤用一雙布滿了更多疑惑的眼睛看回沈靜姝,似乎寫這條稿子是全天下最理所應當的事情,“還有之前說好的餘嘯的稿子,你還沒有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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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靜姝顫顫巍巍地伸出兩根手指頭,再次确認道:“兩篇嗎?”

“沈姑娘若是樂意寫三篇,也是可以的。”

“哪裏來的三……”沈靜姝的話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了許承澤說的第三篇稿子是指什麽。難怪她一問,許承澤便将馮晔和柳新的事情原原本本講了出來,那句千萬不能外傳,回想起來更像是許承澤用來釣魚的倒鈎。

見沈靜姝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樣,許承澤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不忘叮囑一句“姑娘記得将字寫好一點”,一溜煙似的離開了。

周扒皮!

沈靜姝看着許承澤的背影在黑暗中很快消失不見,忍不住在心裏咒罵到。

于是乎,這夜,沈靜姝又做了一晚上噩夢。

夢裏,她為了躲避許承澤,花費了大功夫選址搬家,從蕲水到京城,從海邊到深山。可每一次,只要她将東西數搬進屋內,連內務都沒整理好,許承澤便會推立即開她家的房門。不打招呼,不做寒暄,只會頂着一張看起來人畜無害的臉,不斷地重複那一句話:“你的稿子呢?”

我的稿子呢?

沈靜姝被逼到牆角,不得不去找自己寫好的稿子,可不論她如何瘋狂地扒拉着自己搬來的箱子,卻只能翻出空白的宣紙,一張一張又一張,好像三九天裏紛紛揚揚的鵝毛雪。

突然間也不知怎地,這些稿子接連不斷地向自己砸來。在沈靜姝能夠隐隐約約看見的每一張紙面上,都逐漸顯示出許承澤的笑臉,問着她道:“你的稿子呢?”

“稿子……沒有,我寫不完了。”

“沒寫完?那不如去死吧。”話音剛落,紙張上許承澤的臉突然有了實體,向一個方向迅速移動着。當所有的臉重疊到一起之後,許承澤那原本還帶着十足溫情的眸子忽地就變了臉色,毫無表情地抽出那柄帶着紅色流蘇的短劍向沈靜姝直刺而來。

便是這一刺,徹底讓沈靜姝從睡夢中驚醒。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周遭的空氣,腦子不受控制地不斷回放着許承澤将短劍刺向自己時的冷漠臉色。直到許久過後,畫面消散,她也只覺得仿佛腦髓被挖去了般,空曠又無力。

沈靜姝顧不得周遭一切還是灰蒙蒙的,摸黑下床給自己倒了杯水。等冰涼的水通過喉嚨緩慢地流進胃裏,沈靜姝才覺得自己的情緒也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如此反複幾次,沈靜姝才算是得到了徹底的平和,也是在此時,她注意到了被自己扔在桌上的那柄短劍。

此時,它正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木制的劍鞘與昏暗的夜色倒是合稱,只有周身的銀環泛着突兀的幽光,讓她想起來昨日許承澤突如其來的那份溫情。那張臉與方才夢中的景色緩緩地重合在一起,驚得沈靜姝又是一陣發冷,雞皮疙瘩迅速地掉了滿地。

怎麽又想起他來?

沈靜姝揉了揉自己那似乎還未完全清醒的頭,一種甩不掉噩夢的恐慌籠罩了她的全身。她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要早點将幾篇稿子寫好,便不用再生活在許承澤催稿的陰影下了。

這麽想着,沈靜姝強撐着精神去點了盞燈,又在這昏暗的燈光下緩緩鋪開了一張宣紙,仔細回憶起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再一筆一劃地寫了起來。紙上緩緩呈現的,是餘嘯如何利用外室合謀殺害糟糠之妻,又是如何在衆人面前扮演深情夫君,如何将一切責任抛給外室,妄圖利破財消災擾亂公堂。

沈靜姝越寫越覺得餘嘯這個人罄竹難書,在文中不帶一個髒字的極盡辱罵之能,最後成稿竟是洋洋灑灑千字有餘。

等她滿意地落下最後一筆時,天光早已大亮。她将手中的稿子拿着看了又看,一時間不知道是否應該感謝餘嘯做進了肮髒事。同樣讓她犯難的,還有如何去寫方文軒的稿子。

說起來,方文軒做的事情似乎比餘嘯要清白不少,可若深究下去,不都是給自己的欲望找着理由,試圖将自己醜惡的一面掩埋在光鮮亮麗的外貌之下嗎?依照沈靜姝的脾氣,那必然是話比譴責餘嘯更多的字數,來揭開這些肮髒錯漏的等自己把稿子寫完,就不會因為這件事做噩夢了。

但是她真能毫無顧忌地将這個虛假的幻想戳破嗎?或者說,李雲鬟會想要一個什麽樣的答案呢?

沈靜姝撐着腦袋望着天想了許久也做不了這個決定,眼瞧着日頭逐漸升上了天空,她還在為了這篇稿子的走向唉聲嘆氣。

看來,只能想辦法去李府探探李雲鬟的口風了。

說幹就幹,沈靜姝迅速收拾好餘嘯的稿子和一包文房四寶,鎖好家門徑直奔向城南而去。

初秋的早晨早沒了駭人的熱意,迎面吹來的風帶着十足的涼意,将沈靜姝出門前那滿心的煩悶和不快統統甩到了腦後。漸漸地,她的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很快,沈靜姝便來到了南大街上。街巷處早市已開,行人擁擠的吵嚷聲不絕于耳,沈靜姝在這吵嚷又陌生的煙火氣裏快步走着,卻突然捕捉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容。那人着一件樸素的衣裳 ,一根辮從腦後一直垂到身前,映襯着稍顯稚氣的臉龐也泛起了絲絲血色,背着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也看不出裏面都裝了些什麽。

沈靜姝一把抓住她的手,喚她:“秋水。”

秋水被人突然一抓,自然吓得一激靈。等她注意到來人是沈靜姝,才卸下一口氣拍了拍自己胸口,不無責怪地道:“沈姑娘,你吓我一跳。”

沈靜姝自覺理虧,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四下裏望了望發現只有她一個人,便問到:“今日沒陪你們二小姐?”

“二小姐在府裏,今日學堂開學,我來上課。”秋水說着,拍了拍自己身側的布包,嘴角也升起微微的弧度。

沈靜姝的注意力卻全被她話裏的某兩個字吸引了,又怕哪裏出了差錯,進一步詢問道:“你去哪個學堂?”

“自然是那位告老還鄉王先生的學堂。”秋水睜着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起來似乎一頭霧水,“蕲水縣除了這裏,還有其他地方招收女子入學嗎?”

唯一招收女子入學,那不就是?沈靜姝徹底愣在原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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