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上藥

上藥

沈靜姝聽話地等在夜裏吹了許久的涼風,才盼來程子安帶着許承澤從東暖閣出來。

更為形象的說法,應該是許承澤整個人耷拉在程子安肩頭被一路拖到了沈靜姝跟前。

她連忙迎了上去,伸手想将人接過來,程子安一個用力将許承澤扔到了地上。

“你這是做什麽?”沈靜姝責備地看他一眼,便蹲下身子去察看許承澤的情況。

寂靜夜色裏,天邊只有一輪蒼白的殘月,映照着許承澤更加蒼白的臉。他再沒了平日的高傲模樣,耷拉着腦袋一言不發,衣衫上裹滿了污漬,也掩飾不了空氣中淺淺的血腥味。

沈靜姝目之所及處皆是一灘死水,便愣在原地不敢再動作。她生怕自己攪一攪這潭水,會把水汽間的最後一絲生氣也攪沒了。

“放心吧,人還活着呢。”程子安也走到她身邊蹲下,全是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這般事不關己的态度,直叫沈靜姝心裏升起一股無名火。可總算承了人家的情,也不好當場發作,只道:“讓開,我要把人帶回去了。”

說着,就去撈許承澤的胳膊,卻被另一只手攔下了。

“要不是我,你能現在把人帶回去?怎麽連句謝謝都沒有。”

“謝謝您了。”話是這麽說,沈靜姝起身行禮的時候面上卻沒半點表情,程子安想說什麽她也沒理,轉身撈起許承澤就想往自己身上放。

半拉身子搭上肩,沈靜姝才意識到情況不妙。她穩穩神攢了攢勁,好不容易才能搖搖晃晃挪着步子朝前走。

回頭一定要讓許承澤減肥,沈靜姝邊走邊想。可對當下有所幫助的,還是程子安從後面跟上來,一言不發将燈籠塞到沈靜姝手裏,拖過許承澤往前走去。

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沈靜姝滿心疑惑,登時愣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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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愣着做什麽,掌燈。”程子安回頭招呼她道,沈靜姝這才回神小跑着越過兩人到前面引路去了。

暖黃色的燭火在夜風中畢剝作響,跳動着将周遭一切都扯出怪異的陰影。沈靜姝小心翼翼從影子中辨認身後人的動作,全神貫注以致莫名走了好幾次彎路才回到草舍。

一進屋,程子安便又将人扔到了地上,許承澤依然沒什麽動作。沈靜姝愈發懷疑這人是死是活,顫巍巍伸手去探他的鼻息,一個青綠色的小瓷瓶适時跌落到她懷中。

沈靜姝驚訝擡頭,程子安正居高臨下看着自己傻笑。

“你還在這裏做什麽?”沈靜姝嘟囔着,話裏話外明顯有了趕客的意思。

但程子安哪裏是會輕易離開的人,他蹲到沈靜姝跟前,近到能看清額前一層薄汗:“我費心費力幫你,你就這麽過河拆橋?”

“我已經說過謝謝了。”沈靜姝下意識往後躲了躲,撿了方才的小瓷瓶轉移話題,道,“這是什麽?”

“金瘡藥。”程子安答,過分的乖巧砸得沈靜姝頭皮發麻。

轉念一想,人總歸是想在心上人面前留個好印象的。不論這喜歡是真心還是假意,也要做個十成樣子來獲取更長遠和牢靠的情感。

而後,才能有人死心塌地,為你做的所有錯事都找一個理由,找不到的便将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

所謂“女之耽兮,不可脫也”,大抵就是受了這樣的蠱惑。

“你也是這麽對向姑娘的吧,打一個巴掌給一顆糖?”

“她可不一樣,她在我手下挨過打,比你朋友嚴重多了。”程子安倒是坦然,說出來的話卻直叫沈靜姝慎得慌,趕緊催了他離開。

“我可連口水都沒喝成。”程子安收了一身戾氣,委屈巴巴地看着沈靜姝,“你給了表示我就走。”

“行。”沈靜姝笑着點頭,起身從桌上拿了茶杯遞到程子安手中,看着他眼神一頓。不等他說話便将人往外推。

“這才一杯水……”

“那這杯子也送你了,好走不送。”沈靜姝話音落下,門也應聲而關。

很快,門外程子安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沈靜姝才算将心放回了肚子裏,忙回頭去察看許承澤的情況。

但見後者已經半撐着身子,眼神清明地望着自己。

“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死不了。”許承澤答,嗓音幹澀得如同在三伏天裏曬了一整天。

沈靜姝自覺給他倒了水遞過去,許承澤接過取下面紗便開始大口灌水。

也是此時,沈靜姝才能好好觀察起他來。原本還算平整的額前又添了新傷,在腐朽疤痕的侵蝕下節節敗退。

“沈姑娘,別用這種眼神看我。”許承澤喝了水,說出的話再也沒有聽得人直割喉嚨,“不走這一遭,怎知他人苦。”

“就猜到你是故意的。”沈靜姝把水杯重重放回桌上,“我說你這麽大人了,能不能穩重一點,萬一這次真的沒命了怎麽辦?你死了沒關系,要是連累了我,我非要把孟婆湯都給你揚了……手伸過來。”

說着話,沈靜姝徑直掀開了許承澤的衣袖,毫不吝啬擰開瓶蓋就往上灑,随後便聽得許承澤呼吸一滞。

“活該。”沈靜姝斜他一眼,許承澤依舊在笑,只是血色氤氲下顯得格外凄然。

“沈姑娘若是怕被連累,就應當好好等着,萬不該出現在東暖閣。”

“我那是想去打聽消息,誰想着去救……”沈靜姝纏紗布的動作停住,“你醒了怎麽不早說?“

“事出反常,靜觀其變。”

“許承澤,你有沒有良心啊。”沈靜姝氣得直接将紗布扔到了他臉上,“我提心吊膽一整天,又冒着生命危險來救你,你現在懷疑我是吧?”

沈靜姝也不管許承澤有沒有回應,只顧将今晚的遭遇竹筒倒豆子一般往外倒。從自己如何從向佳寧處得到了東暖閣的地址,到遭遇程子安襲擊、恐吓,再到怎麽将人送回草舍都說了個仔細。

“早知道你如此不領情,我在家裏睡大覺不比什麽都強,那個程子安就是個瘋子,以後還不知道要發什麽瘋。”

沈靜姝抱怨完畢,氣鼓鼓坐在椅子上瞪許承澤,又瞧着他眉眼皺作一團,深紅色口子蜿蜒成某種怪異的藤,只剩一雙眼睛還算不得古怪,這一肚子氣也洩了大半:“過來點兒,額頭還沒擦。”

“程子安是因為向你示好,才提前放了我?”許承澤停在原地自說自話,“我還以為是門庭選上你這件事,會成為你要挾他們籌碼。”

沈靜姝正在思考要不要踢了鞋子上床,聽見他這麽說不由得一聲冷笑:“我們就是養在池子裏的魚,被敲暈了拖上案板是遲早的事,你倒是想的挺美。”

“可這魚送到案板上,食客總不愛吃,廚子一定比我們着急。”

“再着急,也不會送一條鯊魚上桌子的,萬一把桌子整個掀掉,不就要倒大黴了。”

“所以沈姑娘接下來還是把性子收一收為好,你對他們有用,才能好好活下去。”許承澤說得認真,換來的是沈靜姝不滿意地撇了撇嘴:“要不是某人自己任性非要放棄背書跑去受罰,我至于大晚上違反禁令四處亂跑嗎?”

說了一圈,話題又回到了原處。

許承澤無奈笑道:“今日終歸是我做錯了。”

“當然是你做錯了。”

“沈姑娘沒有一點兒故意背不出書跟去受罰的念頭。”

“當然沒……”沈靜姝清了清嗓子,試圖以咳嗽聲掩飾被人戳穿心思的尴尬局面。其實,在第一個姑娘出來後她便起了這樣的心思,就算秋娘撲到她腳邊痛苦流涕将處罰描述的如同人間煉獄也沒消。

誰又能想到,半路會殺出個許承澤來呢?他提出用三個人的前途和玉簪子一起打賭,就徹底斷了沈靜姝的這個念頭。

錢財乃身外之物,可她最怕身無長物。

現在看來,許承澤是怕她下監牢故意演了這一出。如今塵埃落定,沈靜姝心裏萬般滋味,也只能化作一聲嘆息。

“別嘆氣了,我們也不是一無所獲。”許承澤安慰她到,沈靜姝聽了這話反而更加郁悶了。

他是探到了東暖閣裏的消息,可自己唯一算得上收獲的,就是程子安突如其來的真情告白。“我總不能在稿子裏寫,程某人對筆者死心塌地真情流露,然後呢?筆者對此深感榮幸?”

“稿子确實難寫,不過……”許承澤話說了一半,屋外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屋內兩人頓時呆在當場,大氣不敢出。

還是沈靜姝先反應過來,拎了油燈悄悄緩步向門外走去。沒等走近,門吱呀一聲開了,随即出現的,是向佳寧一張心如死灰的臉。

“向……向姑娘?”沈靜姝被她臉色吓了一跳,也顧不得去想她究竟聽到了多少,緊走兩步想上前安慰一番,對方卻不動聲色地躲開了。

事出反常,靜觀其變。

沈靜姝整理出一個笑容,而後才道:“這是怎麽了?”

“沈姑娘剛才說,對你死心塌地真情流露的人,是誰呀?”向佳寧也笑,可眼底比死水一灘還要凄涼,“我來三年都沒得到的東西,你不過三日就得手了。”

“向姑娘你誤會了,我對程子安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他自己莫名奇妙跑來跟我說一堆話,我壓根兒沒搭理他。”

“那我需要感謝姑娘嗎?”向佳寧的笑容徹底消失了,沈靜姝這才後知後覺自己說錯了話,自認倒黴閉上了嘴。

這姑娘擺明被喜歡沖昏了頭腦,一腔無名火已經燃到了沈靜姝身上,她可不能再往上澆油。

可有此覺悟的,似乎只有她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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