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算計真心

算計真心

“這輩子,你都是我的妻。”

晏南天俯身,側臉貼近。

熟悉的檀香味道好像又回來了。

雲昭呆呆的。

她的指尖無意識般在水裏輕輕攪動,泛起小圈小圈漣漪。

那句漂亮的誓言模糊在水光中。

當他的視線落下來時,雲昭肩膀微顫,蜷起手指,“啪嗒”,一大顆淚珠砸進水面,濺起水花。

他立時動容,語氣抑不住地心疼:“別哭,怪我不好,昭昭別哭。”

被她的眼淚打斷,他似乎忽略了什麽……晏南天念頭将起,她轉過身,一頭紮向他,正中他的胸口,撞得他微微倒仰。

“我才沒哭!”她擡起頭,用一雙烏黑水潤的眸子狠狠瞪他。

晏南天的眸光霎時軟得一塌糊塗。

他彎起眼睛,俯身,一只手摁住她的腦袋,裝模作樣認真檢查她的眼底:“……嗯,是沒哭。”

笑容溫和篤定。

看着他這副樣子,雲昭感覺自己胸口好像纏了一團濕漉漉的麻線,又沉,又亂,時不時牽扯着隐隐發疼。

他這是拿準了她的心思,知道她見着禮物就會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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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确是用了真心的、沉甸甸的情意。

換作從前,她肯定已經把它撈出來抱在懷裏,吃飯睡覺都不舍得放下。

如今麽……

雲昭氣咻咻道:“不是說水火不浸嗎,那就讓它在冷水裏自己泡着吧!”

晏南天失笑:“好。”

兩個人都沒再看那道可可憐憐的绡紗一眼。

他把她牽到窗榻邊,按坐在她自己的銀絨團雲墊上。

他坐在她身旁,燭光在窗紙上投下兩道影。

就像天生一對。

“阿昭。”他垂眸望着她,蒼白的臉色,掩不住的憔悴,嗓子是啞的,“不是不想追你,是真沒力氣了。你跑那麽快,就沒想等等我。”

雲昭偏頭看他。

他很少會表現出這麽虛弱、這麽委屈、這麽毫不設防的樣子。

摘掉了那層溫潤虛假的面具,整個人懶懶的,沒什麽精神。看她的時候,眼睛裏卻有星星點點的光。

雲昭并不上當,冷笑道:“沒力氣?你的真氣呢!”

晏南天嘆息:“在鯨落海底泡着呢。”

雲昭微微眯眸,狐疑地打量他,分辨他是不是說謊。

他用下颌輕指西殿的方向,淡聲告訴她:“療傷用的是禦醫張的真氣——就是被你喚作葫蘆老頭的那一位。我哪有那精力懸壺濟世。”

“哦。”

雲昭信了,但依舊面無表情,不理他。

兩個人便靜聲坐着。

他們在一起,不說話也不會有絲毫尴尬。

晏南天取過公文來看,時不時淺淺瞥雲昭一眼,随手給她遞個茶果點心。

雲昭:“晏南天。”

他:“嗯?”

雲昭:“你這副殷勤的樣子,好像一個小太監。”

他微微地笑:“那可不行啊傻昭。”

燭火照耀,眉眼溫柔。

雲昭輕哼一聲,繼續不理他。

夜色一點一點深沉。

雲昭無聊地用腳後跟踢打榻沿,發出噪音,故意打擾晏南天批閱公文。

他垂着眸,唇角無奈的笑意浮了一層又一層。

坐姿倒是依舊“端着”,很有風骨的樣子。

許久,他終于将那些折子一一堆疊好,收進金錦布盒子裏。

他擡眸望着她,好笑地問:“一直盯殿門口做什麽?”

雲昭輕飄飄瞥他一眼,把視線轉走,根本不理他。

他道:“望穿你的秋水,也不會有莫名其妙的人闖進來。”

雲昭:“???”

他怎麽知道她的腦子裏正在上演各種話本情節?

話本一。

某宮女突然沖進來大喊:“殿下不好啦!我們姑娘舊疾發作啦!”

話本二。

柔弱的姑娘出現在門前,難以置信地捂住心口,小鹿般的雙眼盛滿哀傷:“你們、你們……你們不是已經退婚了麽?!”

話本三。

月黑風高殺人夜……

晏南天:“說多少次,少看那些末流話本子。”

雲昭:“。”

雲昭:“我就看!”

“一定要看?”他慢聲問。

雲昭挑釁地瞥着他,緩緩地,大幅度點頭。

晏南天從善如流:“那我給你寫。”

“……”雲昭無語,“我只看末流的!”

晏南天乖覺:“我就寫末流的。”

雲昭拿他沒招了。

她算是摸透了他的路數——從最開始起,他便是想這麽哄着她、引着她,刻意忽略那件糟心事,只當它并不存在。

“砰!”

雲昭拍案起身。

晏南天好笑地看着她。

只見雲昭漂亮的臉蛋上寫滿找茬二字,趾高氣揚,大步走出寝殿。

他起身,悠然跟在她身後。

回廊兩側懸滿宮燈,地磚左右暗布着燈蓮與瑩石,整座東華宮光華明燦,沒有一處昏暗死角。

雲昭裝模作樣在中庭逛了一圈,有意無意地經過西殿的門。

一遍,兩遍,三遍五遍。

那裏面與所有沒住人的宮室一樣,只點着暗燭。

寂靜得不像有活人。

雲昭磨蹭好半天,并沒有什麽人跳出來彰顯存在感,連個咳嗽呼吸聲都沒。

他倒是很會控場。

晏南天笑笑地跟着她,時不時便試着伸手拽她衣袖。

拽住,抽回。又拽住,又抽回。

終于她折騰累了,任由他牽着袖,随他返回熟悉的窩。

“不氣了好不好?”他好脾氣地哄她。

雲昭:“不好。”

她完全把她娘的教誨當作耳旁風,冷眼觑着晏南天,任性道,“我說了,不趕走她,就退婚!”

他想讓她一筆帶過,她偏不!

晏南天眸色微沉:“阿昭。”

“晏南天。”雲昭揚起臉,毫不退讓,将出一軍,“別跟我扯什麽手足情深,你這麽友愛,把你三哥從冷宮接出來一起住啊!”

這二人當年是真的殺到刀刀見血過。

老三輸了,被囚。

晏南天沉默片刻:“如果這樣能讓你消氣。也不是不可以。”

雲昭:“……”

他認真想了想:“父皇那邊倒是好說,就怕老三那張嘴不幹不淨惹你心煩。給他毒啞的話,大約會有些麻煩,但也不是不行——明天再接老三過來,可以麽?”

雲昭:“……”

雲昭:“晏南天!”

她是真被他氣笑了。

“可是阿昭,”晏南天無辜地攤手,“老三住進來,我并不會殺他。你呢?”

雲昭瞪他,色厲內荏:“我也沒有要殺人!”

晏南天垂眸,低低笑出聲。

“真沒有?”他慢悠悠地說着,伸出手,拔掉她束發的玉簪子。

他雖是一副虛弱的模樣,動作卻絲毫也不慢。

雲昭疾疾擡手,晚了一步。

滿頭青絲瀑布般散落,唰地垂落腰間。

他指間拈着三枚漆黑的毒針,嘆氣:“也不怕紮到自己。”

雲昭:“要你管!哎、哎你——”

她手忙腳亂去擋他,卻被他輕易避過。

他動作行雲流水,從她身上尋出小匕首、小藥包、迷煙、飛弩……甚至還有一條寸把長的綠色小毒蛇。

捏在手裏,沖他咝咝直吐信。

晏南天也有點無語了。

他嗓音無力:“……昭啊。”

雲昭盯着那條頗為可愛的蛇,嘴角輕輕一抽。

“沒傻到往自己嘴裏藏了毒吧?”他自言自語般說着,捏開她的嘴巴,上上下下察看。

雲昭生無可戀地任他擺弄。

很快,兇器全部被收繳,她重新變得純良無害了。

他了解她,就像她了解他一樣。

他牽她坐到床榻上,幫她理好頭發,認認真真問她:“阿昭既然已經清楚我的心意,卻仍然執意殺人,是為了岳母?”

雲昭氣呼呼的,也懶得糾正他的稱呼:“都殺不了了,還有什麽好說!”

晏南天道:“那個女子是岳父的親骨肉。你就不顧岳父,只偏幫岳母麽?”

這話說得,雲昭直想笑。

她冷笑:“那不然呢!誰有錯,我當然就不幫誰!”

“啊,”晏南天了然,“我懂。誰有錯,我們阿昭就不幫誰。”

雲昭狐疑,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晏南天道:“可是阿昭,這件事,有錯在先的人是岳母。”

雲昭:“?!”

他及時t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制止她跳起來。

“溫暖暖的生母,是當年在大婚前幫助岳父通曉人事的丫環。”晏南天不帶情緒地陳述,“原本要讓她喝下避子湯藥送走,岳母卻不容,令人将她裝麻袋裏沉了海。”

雲昭:“……”

是她親娘能幹出來的事兒!

晏南天道:“可惜丫環命不該絕,獲救之後,發現自己懷有身孕。”

雲昭閉了閉眼。

晏南天繼續道:“誕下一女,帶着女兒嫁給了一名姓溫的獵鯨人。”

雲昭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難道是那個……”

“對。”晏南天微笑,“正是那個後來家喻戶曉的獵鯨英雄溫長空,數日前慘遭殘酷虐殺,血案震驚朝野的那一位。”

晏南天前往鯨落海,正是為了這件案子。

雲昭:“……”

“阿昭。”他擡起手,趁她心神不屬,悄悄撫她臉頰,“溫暖暖的身世已經藏不住了,如果她亂說話或是出了事,對湘陽夫人不好,明白嗎?”

雲昭像只木偶一樣,呆呆點了下腦袋。

“我們阿昭最聰明。”他輕輕把她攬到身前,“你不要管這件事,都交給我,好不好?”

雲昭聞到了很淡的茉莉香。

“哦。”她聲線發啞,“好。”

“今後不搗亂了好嗎?”他問。

“嗯。”

“乖阿昭。”

他扶她躺下,幫她掖好被子四個角。

隔着被褥,輕拍她。

十歲之後他們不再同榻而眠,但他都會守着她,守到她睡着。

雲昭把大半個臉埋進軟枕裏。

許久,她發出小動物一樣的聲音:“晏哥哥……”

他動作微頓,垂眸低笑,似是放下一樁沉重的心事:“晏哥哥在。安心睡吧。”

“嗯。”

她把眼睛也藏了起來。

她果然是世間最了解他的人啊。

他知道她看見禮物一定會動容,她也知道他會因為她的動容而動容。

所以她那會兒就趁機把藏在指甲裏面的毒下到水裏啦。

差一點點就被他發現。

幸好他仍然無法抵抗她的眼淚。

她可真是個壞女人。

抓到他破綻,算計他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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