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不寒而栗

不寒而栗

一瞬間,寝殿寂靜到只有細微的水聲。

“嘩啦……嘩啦。”

隔着近乎凝固的空氣,雲昭傲然與晏南天對峙。

她單手把溫暖暖的臉按在水裏,身體被對方的掙紮帶得輕微搖晃,目光卻一瞬不瞬,刀光劍影電閃雷鳴地砸向晏南天。

在他身後,宮人侍衛分立左右,眼觀鼻、鼻觀心。

無人敢妄動。

晏南天落下撐在額角的手,擡眸接住她的視線。

她原以為他會針鋒相對。

視線相觸,晏南天居然撲哧一下笑出了聲,笑得雙肩微震。

雲昭:“?”

雲昭:“你笑什麽!”

他擺了擺手:“都說了,讓你少看些末流話本。”

雲昭怒火稍減,狐疑地眯了眯眼睛。

他擡起右手,啪啪拍了拍他自己右邊側臉,然後将手繞到左邊,又啪啪拍了拍他自己左邊側臉。

雲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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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是在幹什麽?

“看出分別沒有?”晏南天悉心教導,“自己打和旁人打,手掌印是不同的,一個拇指在上,一個拇指在下。她想冤枉你,至少不該右手打右臉。”

雲昭:“……啊。”

溫暖暖整個僵住,有一會兒沒掙紮。

“昭啊,”晏南天扶額,“你是不是太小看一個宮鬥贏家了?”

雲昭微微心虛,臉上依舊理直氣壯:“我又沒說你信她!我教訓她,是因為她冤枉我!我能受這氣嗎,你說!”

他彎着眉眼笑:“那不能。”

雲昭眸光閃了閃,心下略有遲疑:“……晏南天,你也看到了她是什麽樣的人,你覺得她能讓我好過?”

咕嚕……水中開始冒氣泡。

她在水裏面下了“來年今朝”,喝下去見血封喉,明年今日便是祭日。

這個人,還是死了更好吧?

“我自有辦法。”晏南天走向她,“她生母下落,我已有了線索。世人并不知道溫母是死是活,只要落到我手上,生死便是我一句話——敢不聽話,我活剮她娘。”

他神色溫和,骨子裏卻透着股令人安心的冷酷。

雲昭心裏像是有個小人蹦了起來,手上的力氣不自覺地卸了三分。

憑心而論,晏南天待她是真的無話可說。他說的那些其實很有道理,他的解決方式也是最好的策略。

此刻收手,把溫暖暖從水裏拎出來的話,大概,也許,還能活?

都吐氣泡了,嗆不嗆水,只在片刻之間。

雲昭內心天人交戰。

她知道自己已經冤枉了晏南天好幾次。

他對她那樣掏心掏肺,處處為她着想,她真的還要任性沖動、一意孤行嗎?

他也會傷心的吧?

雲昭神色動搖,遲疑着收緊五指,慢慢把溫暖暖往上拎——

窗畔恰好來了一陣風。

拂過晏南天,落在她身上。

雲昭定住。

她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熟悉的檀香裏又一次沾染了讨厭的茉莉。

他昨晚換過衣裳,那時候分明已經沒有味道了。

雲昭嗓子微緊,冷聲質問:“今日你跟溫暖暖見過面?”

晏南天微微蹙眉:“什麽?”

雲昭盯着他,一字一頓:“你身上的茉莉味,很難聞。”

他的眸光瞬間冷下去。

只一霎,他便緩了顏色,語速略快地向她解釋:“我并不知情,許是被人動了手腳。阿昭信我,我會查清此事,給你一個交待。”

他的眼睛會說話。

愠怒之餘,帶上些許委屈——阿昭,說好了不疑我。

有那麽多冤枉他的例子“珠玉在前”,雲昭難免有些心虛。

說了不疑他,卻一而再、再而三。

晏南天走到她身邊,垂眸看她。

“阿昭也教訓得差不多了罷?”他頓了下,告訴她,“父皇要見溫暖暖,有話問她。”

雲昭:“啊?”

晏南天:“詳情回頭與你細說,我先帶她進宮一趟。你放心,不會讓她在父皇面前胡言亂……”

視線落向水中,晏南天臉色劇變!

他倒吸一口涼氣,陡然擡手,握住雲昭的腕。

她低頭望去,只見清澈的水已然變得渾濁——溫暖暖吐出了黑血,像墨一樣在水中暈散。

啊,來不及了。

“阿昭!”晏南天額角綻起青筋,咬牙向她低吼。

雲昭擡眸看他。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他仍然記得收着力道,沒有捏痛她的手。

他微顫着五指,握緊她的腕,将溫暖暖從水裏帶了出來。

“嘩啦——”

錯亂迷離的水光中,绡紗上漂亮的字跡模糊不清。

溫暖暖已經中毒不淺,臉色慘白如金紙,唇角不斷往外滲血。

晏南天示意一名侍衛上前,接過溫暖暖,封住她的心脈,往她體內輸送真氣。

雲昭老實交待:“是‘來年今朝’。喝下去,沒救了。”

晏南天閉了閉眼。

“阿、昭。”他緩緩睜眼,一字一字往外咬,“阿昭啊。難道,我就這般,不值得被你信任?”

他雙眸發紅,薄唇輕顫,隐忍到了極致。

雲昭無言以對。

他的視線輕輕一晃,落向水中被黑血污染的绡紗。

雲昭心口發緊。

他盯着它,盯了許久。終于眨了下眼,目光一點點從绡紗上移開,搖晃着望向她,唇角緩緩、緩緩勾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你不能這麽踐踏我的心啊雲昭。”

他的聲線哽咽顫抖,話未說完,疾疾轉開了臉。

雲昭看見了一閃而過的眼淚。

長這麽大,她第一次看見晏哥哥的眼淚。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王心裏一陣發慌。

她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晏哥哥……我雲昭敢做敢當,你帶我去見父皇。”

她也嘴瓢了。

半晌,他肩膀一顫,“哈”地笑起來。

他轉了回來。

雲昭這輩子第一次不敢看他的眼睛。

晏南天輕聲道:“傻姑娘。”

他牽起她的手,低着頭,認真檢查。

“沒有沾到毒水?”他問。

雲昭小小聲:“沒有,我很小心。”她補充,“而且碰到也沒事,不吃下去就行。”

她就是藏在指甲裏面帶進來的。

“那就t好。”他啞聲道,“沒事,天塌下來,有我給你扛。”

雲昭搖頭:“不,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他松開她的手,低笑了下,瞥一眼抽搐的溫暖暖。

“阿昭,你我是一體的,你的禍就是我的禍,明白嗎?”他面露苦笑,語氣缥缈,“父皇有很重要的話要問她,她卻真就在我手上出了事。”

雲昭心很亂,總不自覺地回想他那句話。

——你不能這麽踐踏我的心啊雲昭。

“我說過的,父皇如今疑心病重。”他幫她把鬓邊一縷散發別到耳後,“你這個小烏鴉嘴,這下說不好真要搬去和三哥一起住了。”

雲昭:“……”

都什麽時候了他還有心思逗她。

她問:“我怎麽做能幫上忙?”

向家裏尋求幫助?負荊請罪?還是怎麽樣?直接把冷宮打點好?

“殿下!”侍衛出聲禀道,“心脈暫時穩住了。”

晏南天目光一定:“好。出發,前往禁城。”

“是!”

晏南天回眸望向雲昭,對她微笑:“阿昭沒事的話,可以在宮裏祈禱一下。祈禱禦醫聖手能讓她答完父皇的問題再死。”

“祈禱?”

“是啊,祈禱。”他的唇角勾出微嘲的笑意,“向天上的神?或是人間的太上?”

他轉身抄起溫暖暖,大步向外走。

侍衛沉默離開,阖上殿門。

雲昭知道自己暫時出不去了——他絕不會讓她去領罪。

東宮華很快變得一片死寂。

雲昭怔怔回身,看了看那張可可憐憐的绡紗。

許久,抱住膝蓋,坐到床榻旁。

*

烈日下,溫暖暖渾身冰凍。

她痛苦地痙攣着,用力睜大雙眼,向面前這個冷酷的男人尋求答案。

“為……為什麽……”她牙間全是血,像個索命的冤魂。

他抱着她大步往前走,連眼睫也不曾垂下。

半晌,薄到冷情的唇角勾起一絲讓人看不懂的弧度。

“為什麽?”他沉吟着,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為什麽我昨日讓你二更點燈?為什麽我今日讓你闖寝殿問阿昭要人?”

溫暖暖真的不明白。

她就不該抱那一縷绮思,以為他那樣溫和親切地交待她做這些古怪的事,是有那麽點男女間的意思……所以她把事情做得那麽蠢。

此刻若還不知道自己只是被利用,那便真是蠢死的了。

她拼盡全力,泣血道:“我只是、想救、阿娘……”

她不想死啊!她不知道這樣做會死啊!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啊!

他總算垂眸淡淡瞥了她一眼。

溫暖暖無法形容那是怎樣的眼神。

他不是在看一個人,而是在看一塊砧板上的魚肉。明明宰割她,卻還嫌腥、嫌髒。

他停下腳步,冰冷的手掌緩緩往上,移至她後心。

陡然一震。

“噗——”

鋪天蓋地的惡心感淹沒了溫暖暖,她嘴一張,噴出大股毒血,然後連接不斷地嘔。

嘔到最後,吐出早晨他親眼看着她喝下的大盅凝乳。

整個上午這些凝乳都沉沉地墜着她的胃,讓她渾身不舒服。

此刻忽然明白過來,正是它們隔絕了大部分的毒,勉強保她不死。

再往深處一想,頓時寒意徹骨。

他知道她會中毒!他早就知道!他什麽都知道!

他是故意的。

“你不會死。”他笑得溫潤随和,“只要像這樣,豁出命來替我做事……該你的好處,都會有。”

春風般的笑容,卻叫她不寒而栗。

原本只是隐隐有點怕他,如今卻是直面惡鬼般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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