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反派聯盟
反派聯盟
東華宮。
雲昭倚在金絲檀木雕花床柱邊上,抱膝望着窗外。
她向來被人寵着、捧着,任性慣了。即便闖下這樣的大禍,心裏也并不害怕——小魔王的詞典裏面就沒有過害怕二字。
她也并不後悔,若是能重來一次,雲昭覺得自己還是會這麽幹。
她只是難過。
那股情緒是酸的、澀的,細細密密地纏絞在胸口,每呼吸一下,都牽動五髒六腑。
眼前不斷閃回當時的聲音和畫面。
“阿昭啊。難道,我就這般,不值得被你信任?”
“你不能這麽踐踏我的心啊雲昭。”
通紅的雙眸,隐忍的顫抖。
她的晏哥哥,看上去好傷心。
一隊宮人靜靜走進寝殿,向雲昭俯身行禮,然後利落動手,收拾濺到地上的水花、搬起殿中的水晶缸。
那道绡紗在水中翻卷起半邊,像皺縮的廢紙。
帶隊的年長宮人行上前,輕聲向雲昭解釋:“殿下交待處理掉毒物,怕傷到您。”
雲昭動了下唇瓣:“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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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默然施禮,帶隊退下。
雲昭坐着沒動,目光一直追随那道颠沛流離的绡紗。
看着它離開寝殿,看着它徹底消失在她的視野。
它會被如何處理呢?
她不願想。
*
日影在花窗上緩慢游走,浮雲吹過,明明暗暗。
雲昭看着窗外,第一次感覺東華宮原來這麽大,她身處其中,就像一只孤零零的螞蟻。
晏南天沒空理她,大約也不會想理她。
雲昭把下巴擱在膝蓋上。
沒想到的是,未到晚膳時分,晏南天竟然送回了一張紙箋。
很随意地折了一折,一看便知是匆忙寫下,尋隙讓人帶給她的。
雲昭伸手接過,薄薄冷冷的紙。
她不自覺地用力捏着它,指尖泛起白。
半晌,鎮定翻開。
她先閉了閉眼,悄然長吸一口氣,然後慢慢落下視線。
仍是那一手漂亮遒勁的字跡。
他在第一行這麽寫:奉命看護溫病人,情非得已,千萬恕罪。
第二行這麽寫:生氣可以,飯要吃。
雲昭:“……”
他這是特意趕在飯點之前安撫她。
一時間,雲昭心緒錯綜複雜,又好氣又好笑。
她無語道:“他當我是小孩嗎?”
整個人似是松快了一些。
送信回來的侍衛長眼觀鼻、眼觀心:“……”
雲昭回看紙箋,納悶地皺起眉頭:“溫暖暖居然沒死?她怎麽沒死?”
侍衛長老實回答:“下臣不知。”
雲昭抿住唇,眸光微微閃動。
“來年今朝”見血封喉,連那些力大如山的怪獸都能毒死,她怎麽會沒事?
難道她溫暖暖當真是什麽天命庇護的“女主角”?
雲昭問:“我可以回家嗎?”
侍衛長抱歉道:“殿下交待,您最好暫時不要離開九重山。”
雲昭眯了眯眸。
晏南天很清楚她家裏的情況。
她爹雲大将軍王常年出征在外不着家,她娘湘陽夫人是個打小被寵壞的炮仗,沖動起來比雲昭還誇張。
這事兒要讓湘陽夫人知道,只怕小事化大,大事要炸。
雲昭心下有了打算,故意寒聲問:“若我定要回家呢?你敢攔我?”
侍衛長好不頭疼:“下臣不敢……但要先行禀告殿下……”
雲昭:“那還是不必了。晏哥哥他在宮中大約很忙。”
侍衛長如蒙大赦:“是。”
雲昭又道:“他讓我祈禱溫暖暖死慢一點——我去舊日庭祈禱總可以吧?”
侍衛長:“……”
這小祖宗反正就不可能規規矩矩的。
“舊日庭就在九重山,不行嗎?”雲昭眼看便要大發脾氣,“不行那我回家!”
侍衛長這點決斷還是有的:“行。”
殿下只說不要讓她離開九重山。
*
離開東華宮時,恰好又是黃昏時分。
下了殿階,雲昭回頭望去——昨日她便是站在這裏,隔着長長的石階,與晏南天對上視線。
只短短一天,她這段感情好似跋涉了萬水千山。
侍衛長默默跟随在雲昭身後。
他是內家高手,走路寂靜無聲,她走着走着就忘了身後還跟着個人。
皇家殿堂園林的富麗堂皇雲昭早已看得不愛看。
她心無旁骛,一路往東。
穿過大片黃葉紅斑的帝桂林,眼前驟然一空。
即便不是第一次來到這裏,雲昭仍是被舊日庭的廣袤壯麗震懾了心神。
舊日庭無邊無際,綿延至視野盡頭。
那些灰白倒塌的畫壁銮柱,悉數被夕陽餘光鍍上一層翟金。放眼望去,像是金烏沉降,諸神歸來。
這處巨大的遺址,上古時曾是神靈的殿堂,如今叫做舊日庭。
空氣中彌漫着沉厚歷史的味道。
站在殘垣斷壁邊緣,千裏大地盡收眼底。
雲昭自言自語:“在這兒祈禱,天上的神能不能聽見不好說,人間的太上是一定聽不見的。”
她跳上一根斜斜倒塌的石柱,踏着古樸奇異的陰陽石刻,攤開雙臂,搖搖晃晃一步一步往高處走。
走到盡頭,前方左右都是深淵。
這裏視野最好,無論是西面皇城、東面舊日庭、南面雲府,或是泛着紅光的通天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雲昭回身,想要看看侍衛長跟上來沒有——她準備沒事找點事,把他打發走。
從黃昏到入夜,仿佛只在一瞬之間。
夜幕像一塊微青的黑布罩下——唰——大片大片的灰白遺跡失去光澤。
腳下石柱的另一頭,緩緩走來一道身影。
高大魁梧,軀體微晃,步履沉重。一下一下,整根石柱悶悶震動。
雲昭揚聲提醒:“你當心點!把它踩塌了,我可就要掉下去!”
“嘭、嘭t、嘭……”
對方不答,繼續向她走來。
雲昭忽然聞到了血腥和腐朽泥土混雜在一起的味道。
夜幕下看得不是太清楚,但定睛去看,隐約能看出這人身上的衣裳是破爛的。
……不是侍衛長。
腳下石柱顫動,雲昭孤懸在半空,想跑都沒地方。
“老趙!你人呢!”
回應她的只有刮過舊日遺址的冷風。
近了……更近了……
更加濃重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呼吸變得黏膩,肺部幾乎出現溺水感。
這個人停在了距離雲昭三尺處,“喀吱喀吱”地擡起勾垂的頭。
一道月光穿雲而下,唯獨照亮眼前三尺。
只見這人滿臉血污和泥土,身上數處骨骼斷裂、刺出皮肉,關節似是被人硬拗過一遍,每處都是錯位的。
頭發和衣裳挂滿浮土,像是剛從墓穴裏面爬出來。
一個死得不能再死的死人。
雲昭認出了他的臉——那個刺客。她娘派去刺殺溫暖暖的那個。
雲昭呆呆望着他。
他的眼睛瞎了一只,面容扭曲,殘留着生前的痛苦恐懼。
到死都沒能解脫。
晏南天是怎麽說的——“上了些手段,問出來了。他是方漸遺的人。”
這人是晏南天殺的、埋的。
這麽狠的嗎?
這具殘破的軀體沖着她,一點一點張開嘴巴。
“嗬……嗬……”慘死的刺客喉嚨裏面發出拉風箱般的聲音,“嗬……點、燈……點、燈……二、更……”
雲昭:“……”
“他聽到二更點燈。”
有人體貼地為她翻譯。
這個人嗓音很好聽,清冷玉質,帶着愉悅笑意。
雲昭轉頭,發現穿鬥篷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她身後。
鬥篷陰影遮住他的面容,月光下,黑白弧線勾出好看的下颌。
他問她:“想知道他怎麽死的嗎?”
雲昭:“不想。”
一句話把天聊死。
他表示遺憾:“我挖得很辛苦。第二次見面不知道該帶什麽禮物,只好帶個熟人——以為你會喜歡。”
雲昭:“哦。”
她注意到他的肩膀上停着一只蜻蜓。月光下,蜻蜓翅膀微微透着藍,像是淩雲花汁的顏色。
“我猜到這些都是幻象,你吓不着我。”雲昭直言,“我來找你,就想問……”
她語氣冰冷,“主角真的殺不死嗎?”
他一頓,大笑起來。
“真是兢兢業業。”他道,“果然作死就是反派的宿命嗎。”
雲昭點頭:“你說過,我娘想殺溫暖暖的生母,自己會把自己作死。我想殺溫暖暖,也會把自己作死。我試過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結果,傷人傷己。”
他輕笑出聲:“傷人?你确定?”
雲昭不想與他争辯,她對這個人其實毫無信任度可言。
她直入正題:“你上次說合作。怎樣合作?”
他的手指輕輕敲擊身側。
“我可以提供一個思路。”他道,“以表誠意。”
“你說!”
他開口,每個字都帶着笑:“既然你殺不了她,你娘殺不了她娘,不如換一換,你試試殺她娘?”
雲昭震驚:“……你真是個天才反派啊!”
這個思路目測就有可行性。
雲昭天生不愛占別人便宜,沖他揚了揚下巴:“那你說說,你想做什麽壞事?說不定我也能幫上忙。”
他低低笑起來。
片刻,擡手遙指屹立大地、直指蒼穹的通天高塔。
“摧毀它。”他愉快地說道。
雲昭:“……”
那是整個大繼王朝,歷朝歷代,傾盡國力建造的通天神塔,別說破壞,哪怕耽擱些許進度都是誅滅九族的大罪。
更遑論這塔本身便是堅不可摧的神聖之器。
要能毀了它,這都城大約也得灰飛煙滅。
雲昭敬畏不已:“你這才是要作毀天滅地之大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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