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不守活寡
不守活寡
雲昭肩膀一痛。
畫面一變, 她的視角離開了漆黑神殿。
只見神血如瀑,順着殿前黑長的臺階緩緩淌落。
樓蘭海市常年祭祀,陰暗角落裏滋養出了大群喜食腐爛血肉的屍蝼蛄。它們一擁而上, 大肆吮食神血。
雲昭明白了:“這些屍蝼蛄飲了神血,所以不死不滅。”
心神蕩過整座巨城。
海民顫巍巍伏跪一地,膽戰心驚地等待厄運降臨。
魔神沒有興趣殺他們。
他揚長而去。
雲昭只覺肩膀一痛, 幻象消失, 她回到了太上寝宮白慘慘的神榻上。
恍惚片刻,她眯起雙眸,心下暗自琢磨:‘弑神之後, 畫面缺失了一段,不知道他隐藏了什麽秘密不想讓我知道。’
某神:摸屍體撿裝備有損本神光輝形象。不給看。
沉默片刻。
雲昭捂住肩膀向他抱怨:“你不要下那麽重的手敲我, 都給你弄淤青了。”
“不可能。”他迅速澄清, “我碰的是你魂魄,魂魄怎麽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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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偏過頭,理直氣壯地盯她。
目光忽一滞。
他緩緩彎起漆黑的眸, 勾起精致的唇,沖她露出個假笑。
雲昭直覺有鬼。
她閃到殿柱後面, 拉開衣領, 望向自己雪白的肩——雖然那裏隐隐留有餘痛,但确實沒有半點淤青。
那他在心虛什麽?
雲昭湊回東方斂身邊,學着他的樣子, 拎起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
“哎, ”她小聲問, “你那麽厲害, 後來怎麽死的?”
他難得默了片刻:“……不知道。”
“不知道還是不想說?”
“不知道。”
“哦。”
他悶聲自閉了一會兒,主動戳她解釋:“魂魄不全, 沒有那麽多記憶。你想知道,就去炸廟。”
雲昭正想點頭,又聽他說道:“不過。”
她假笑:“……不過?”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說話風格有多欠揍?
“夜路走多,早晚撞見鬼。”他很篤定地說,“再繼續,一定會被發現。”
雲昭輕輕點頭。
她也是這麽想的。炸廟動靜太大,不可能瞞得過人,總不能次次用“還願”做借口。
她沉吟着:“要是被發現……”
旁人絕不會相信太上殿鎮壓的就是太上自己。
毀壞神廟,犯的可是全天下最大的忌諱。
“被發現,他們也不能奈我何。”他偏頭沖她笑,“但你必死無疑。”
雲昭重重點頭。
“你不欠我。”他敲着榻緣,語氣輕飄,無所謂道,“人生不長,你可以就這麽過。”
有神妻這個身份在,她可以活得比往日更肆意、更自在。金尊玉貴,一片坦途。
她不是非得去走那條極度兇險的路。
雲昭歪着頭笑,一字一頓:“我才不。”
她的雙眸熠熠發光。
一張豔色逼人的面龐上,寫滿了灼灼野心。
她道:“不要以為只有你才是天命注定的大反派啊太上。”
他側目看她。
他比她高很多,收起那幾分懶散笑意,便有那麽點睥睨衆生的俯視意味。
他畢竟是個神,生前屠戮仙神無數,死後又受人間香火三千年。
他已經不需要釋放威壓,不需要透出鋒芒。只要淡淡瞥過一眼,天然便有令人畏懼匍匐的壓迫感。
被他這麽盯着,仿佛被深淵凝視。
但雲昭是誰?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王。
她揚起臉,沖他笑得肆意張狂:“我助你推倒通天塔,你渡我成仙成神!怎麽樣!”
四目相對。
他緩緩挑眉,深黑瞳眸裏,笑意越來越濃。
他終于放聲大笑起來。
“我渡不了你。”他一點兒也不真誠地大笑着說,“你自己就是個神仙了!”
很顯然,此神仙非彼神仙。
雲昭陰恻恻拉下臉:“你在笑我?你是不是在笑我。”
她飛撲上去,擡手揪他鬥篷。
東方斂已有經驗,他輕飄飄向後一閃,挑着眉勾着唇,沖她挑釁地笑,“你抓不着我。”
雲昭:“……”
什麽人啊這!啊不,什麽鬼啊這!
她确實抓不着他,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她返身跳上那張神龛樣式的拔步床,擡手去薅他本體。
東方斂:“……”
在她抓到他之前,他及時擡手拎住了她的後脖領。
“不要對我動手動腳,”他生無可戀地垂着眼睛,“我可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麽事。”
“嗯?”雲昭驚奇,“你這個身體會有反應?”
出土文物東方斂并沒有發覺她這句話有什麽問題,他認真道:“在我面前不可以有攻擊意圖,會死。”
雲昭微微睜大雙眼,定睛看他那具木頭神軀。
好漂亮的人偶!
好恐怖的大殺器!
她坐到他面前,托腮看他——冷冰冰一張完美無缺的臉。
她試探着輕輕碰了下他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手很大,像是用硬玉雕刻出來的,冰冷僵硬,沒有一絲溫度。
他不動的時候,根本無法想象他會動。
雲昭細細摩挲他的指骨,順便摸了摸他手背上堅硬的骨筋,還想摸他漂亮的腕骨,忽然感覺如芒在背。
回頭一看,見他盯着她,表情複雜古怪,唇角微抽,目光譴責。
雲昭:“……我就是想看看,你是個什麽材質?”
他抱以假笑。
“咳,”雲昭拍了拍身下的神榻,強行轉移話題,“這床榻也太硬了,必須換掉!”
一提起這個他可就有話說了。
“何止是太硬,”他愁眉苦臉,“你不知道這底下塞了多少符咒,就那種獸血丹砂知道吧,一到夜裏嗚嗡往上飄,你想想你半夜睡得好好的,一直被吵醒一直被吵醒,就像一大群蚊子在你耳朵邊上嗡嗡繞!”
雲昭沉痛:“我懂。換!必須換!”
他草草嗯一聲:“要軟。”
雲昭問:“大紅大綠繡金絲的我只知道一個——朱鹮翡玉孔羽翎,再覆上北海金蠶紗。別的倒還好,就是薄了些,做墊被的話大約得疊個百八十層,你會不會嫌太多?”
他的唇畔浮起期待的笑意:“不怕多,只要夠軟。”
雲昭財大氣粗地拍板:“那就是它了!我從前就很想要,可惜一直沒能用上。”
晏南天覺得這個朱鹮翡玉孔羽翎太過奢華,不敢放進東華宮。在吃穿用t度的小事上,雲昭一向遷就他,便随他用九重山上的尋常制式。
如今這位,倒是處處合她心意。
東方斂忽然遲疑:“……你?”
雲昭不解:“我?”
他戳了戳身下神榻:“你也要睡這裏?”
雲昭:“不然呢?”
他表情複雜,忽地湊近了些:“你是不是真把我當木頭?”
雲昭無辜眨眼:“什麽?”
他盯着她,漆黑冰涼的瞳眸微微地閃:“我有七情六欲的。洞房花燭,我若本能行事,你,沒有半點反抗餘地。”
雲昭輕嘶一聲,小聲問:“你會怎樣?”
他微眯着眸,唇角弧線冰冷危險:“我說過,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大約會像一頭發..情的野獸。”
雲昭心跳加速。
居然,不用,守活寡?
她冷靜地确認:“就是,那種事?”
他直言:“我怕你承受不住。”
雲昭偏頭看了看那具一臉禁欲相的冰冷神軀,表情恍惚,直勾勾點了點頭:“哦!”
她深吸一口氣,起身。
“我該回去準備了。”
見她吓到花容失色,他惡劣地勾了勾唇角,揮手道:“去吧。”
雲昭爬下神榻,一步步走出寝宮。
她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她後背上,一絲一縷,宛如走電,酥酥發麻。
剛要踏出門檻,他忽地懶聲喚她:“哎。”
雲昭回眸假笑:“嗯?”
他蹙着好看的眉:“回去記得跟那個太監說,不要再吵我。”
雲昭:“哦……”
虔誠的小太監肯定在沒日沒夜祈求太上原諒。
雲昭噗哧笑出聲。
她忽然想到什麽,驚奇地問:“旁人向你祈禱,你都能聽得見?”
他:“嗯。吵。”
雲昭心念微動,又問:“晏南天可曾向你透露,他都算計着什麽陰謀?”
東方斂緩緩彎起眉眼:“晏南天從來不曾向我祈禱。”
不等她狐疑,他微笑着補充,“他的誠心,竟不及你萬一。”
雲昭瞠目:“……啊?”
她這輩子就只真心實意拜過一次太上。
——兇,兇,兇!大兇特兇!
所以……
“對。”他微笑颔首,“是‘我’送你的大兇。”
人怕三長兩短,香忌一短二長。
出發尋找溫母的行天舟上,竟真是她親手求來的大兇香。
雲昭微怔片刻,暢快地大笑出聲。
信對神了!
*
雲氏山府。
雲滿霜與湘陽秀早已急得滿頭是包。
一見雲昭回來,雙雙呼出一口長氣,直呼太上保佑。
“沒事吧昭昭?”湘陽秀急切,“肚子餓不餓?娘給你炖着龍髓湯。”
雲昭:“……”
就是那個東禹燕絲、太原金阿膠、天山冰雪蓮、黃脊魚翅對吧?
雲滿霜:“什麽時候了還惦記着吃。”
湘陽秀怒目:“斷頭飯也要吃飽的哇!”
雲滿霜頭疼嘀咕:“沒個忌諱。”
雲昭開心地阻止父母吵嘴:“不用擔心,我與太上好得不得了!”
湘陽秀欲言又止,半晌,心疼地問:“淤青不疼?”
雲昭:“?”
什麽淤青?
直到湘陽秀嘆着氣,取出玉骨膏給她塗腦門,雲昭才“嘶”一聲跳起來。
難怪那家夥一臉心虛——他的鬼身是戳不青她,但他的神身可以。
兩個身體,手都一樣重。
貼個紅鸾卦簽都能把她戳淤青,那……雲昭及時打住思緒。
她問:“皇城那邊有沒有怎麽說?”
湘陽秀頓時眉飛色舞:“還能怎麽說,啊,他們還能怎麽說?那不得畢恭畢敬侍奉神明?太上面前,皇帝是啥?”
“咳,咳咳!”雲滿霜無效打斷。
“啥也不是!”湘陽秀喜笑顏開,“婚期仍定在二月初二,那可是前前後後最好的日子!神官擲過金葫,天地共祝你與太上呢!你外祖他們原也定下初二來京都,阿娘已經讓人傳訊過去,所有運來的賀禮都會換成神婚制式。”
雲昭點頭:“嗯!”
神婚是大事,自然不可能定在明後日,她那麽說只是故意氣死晏南天。
湘陽秀想到了什麽,欲言又止。
雲昭敏銳:“阿娘有話要說?”
湘陽秀盯向雲滿霜,示意他主動扛雷。
雲滿霜:“……儲君求陛下收回成命,不娶側妃。陛下震怒,勒令他與你同日完婚。”
雲昭輕嗤一聲:“也不怕沖撞神祇。”
湘陽秀壞意冷笑:“便是一頂小轎從側門擡進去,悄無聲息辦了便罷。身為儲君,晏南天他夜晚還得到神殿領神婚傩舞,這娶的什麽親哪!”
雲昭:“啧。”
非但不同情,反而很好笑。
“幸好你這孩子心大,命又好。”湘陽秀也是感慨不已,“否則該多難受。唉,原本好好的……不過如今也……”
雲昭樂呵呵地:“阿娘別想那些,你該操心我和太上的婚房啦!”
“對對,”湘陽秀掏出帕子點了點眼角,“昭昭想要什麽樣?”
雲昭如實道來:“太上說了,要大紅配大綠,能鑲金邊的地方全鑲上!夜明珠不怕多,能擺多少擺多少!”
湘陽秀:“……”
雲滿霜:“……”
雲昭又道:“床榻要朱鹮翡玉孔羽翎,再覆上北海金蠶紗。”
湘陽秀再寵女兒也覺得不能這樣:“昭昭!太上乃是清正冷肅的人間正神,你不可以把自己的喜好強加給太上。”
雲滿霜點頭:“夫人所言極是。”
雲昭:“……就是他要的!”
湘陽秀&雲滿霜:“呵。”
*
雲昭用了半個時辰說服父母,讓他們相信那就是太上本神的審美。
準确來講,“說服”是确定的,“相信”那就存疑了。
她帶着太上交待的最後一個任務回到自己庭院。
繞過真山石,看見遇風雲盤在曲水河畔,把四個龍爪和一條龍尾搭入河中。
她的那群黃金錦鯉噗叽噗叽擠在一塊,用嘴巴薅他的爪和尾。
……魚療。
這一人一龍與世隔絕,暫時還不知道她出了個大事。
遇風雲揚了揚腦袋表示打了招呼。
陳平安頭也不擡——他正在叽哩咕嚕地念叨忙活。
雲昭湊上前:“你在幹嘛?我有事和你說。”
陳平安吓一跳,擡頭看見她,呲出一嘴大白牙。
“我想了個好主意!”他沾沾自喜道,“上半天向太上祈禱,痛罵魔神。下半天向魔神祈禱,痛罵太上!”
雲昭:“……”
陳小太監眯着眼,激動點頭:“想我陳平安,精通上下七千年歷史,必能字字句句直達痛點,保證兩位大神聽完神清氣爽,心滿意足!”
雲昭:“……”
陳平安:“哎?你是不是有什麽事要和我說來着?”
雲昭擡眼看了看即将轉為“下半天”的天色,微笑:“沒事,你繼續。幹得漂亮。”
良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渡自絕人。
阿彌陀佛,太上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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