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
三千年前的東方斂消失在視野盡頭。
“怎麽樣, 我是不是誰也沒看上?”
鬼神一臉得意,不動聲色地捏了捏雲昭的指骨。
第一次和姑娘這樣十指相扣,感覺……就一言難盡。
他得很小心地收着力道, 生怕一不注意把她軟玉似的手指捏斷。
這麽強忍着,心就很癢,惡劣的壞意一股一股往上冒, 很想捏痛她, 看她哭唧唧。
身體裏仿佛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捏她?不行。捏她?不行。
雲昭:“……”
她側眸瞥他,他立刻彎起眉眼和唇角,沒心沒肺地沖她假笑。
這家夥。
他并不知道她什麽都看見了。
——他以為她只看到他在隴陽道意氣風發、漂亮殺敵的樣子。
她卻看見他變成血人, 看見他慘遭同伴背刺,看見他“屍身”站在那裏便能震懾萬千敵軍, 看見他拖着血淋淋的腳步走向已經被屠城的家鄉。
——在北天境, 他挑撿着高光場面,讓她看他殺生證道,手刃仇敵。
她卻用厲鬼昭的眼睛, 見過他的孤注一擲與破釜沉舟,見過他身上燃燒的血與火, 他并不介意死去, 只要拉上仇敵。
——他讓她看他功成名就,帶着神劍與神筆衣錦還鄉。
他并不知道她看見了他在涼川畫青樓的樣子。
懶淡、冷倦。
他在世間的所有羁絆盡數化為飛煙。熟悉的親朋、鄉鄰、苦主(他做過江湖騙子)全部死絕,仇敵也死了, 那時該有多寂寞。
他的心境, 她其實可以共情。
所以那個玉……她真的可以不在意。t
那個時候的他, 如果能有一份羁絆, 那應該是他心底全部的溫情了。
雲昭心情複雜地看向東方斂。
他笑吟吟告訴她:“你也聽到了,我沒想見哪個活人。燭龍筆畫的是我娘生前待過的地方, 見她最後一面。”
他正色補充,“那個玉,我沒送人。”
雲昭問:“你娘的花魁選上了嗎?”
東方斂愣住。
他忽然一驚,睜大雙眼,見鬼似的盯着她:“你怎麽知道?我連這個都給你說?我什麽時候說的我怎麽不記得?”
雲昭:“你就告訴我選上了沒有。”
他想了好一會兒,愁眉苦臉道:“……沒注意。當時心思不在。”
雲昭:“哦。那你有沒有看見我?”
他愣了下。
旋即,噗地笑出聲。
幽黑的眸子彎了起來,唇角壓都壓不平。
雲昭迷惑:“我說正經的,你在笑什麽?我問你,你畫青樓的時候,看沒看見我?”
她這麽一說,他更是眉飛色舞。
為了忍住笑,他那冷硬的、帶着劍繭的手指不自覺地一下一下捏她,把她手背捏紅了一片。
雲昭:“?”
“媳婦。”他輕咳一聲,正色道,“媳婦。我能理解,你希望我想見到的人是你,用燭龍筆把你給畫了出來,但是。”
雲昭:“……”
“但是那會兒你還沒出生呢,我哪能認得你。”他艱難忍住笑,一本正經地對她說,“要是有你,我肯定就畫你!”
雲昭:“……”
怎麽說呢,她好像一不小心真就撞進了他的畫裏。
以燭龍筆為媒介,三千年後的她,短暫邂逅了三千年前的他。
只是,他記憶裏既然沒有她,說出來倒像是她自作多情了,這家夥能把尾巴翹到天上。
不說。
她仰起臉,沖他假假地笑了笑:“所以合歡玉牌當然也不是給我刻的。”
他把頭點到一半,陡然僵住:“呃,媳婦。話也不能這麽說……”
雲昭笑笑地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然後把牽在一起的手往回抽。
東方斂不情不願放開手。
方才十指相扣,他得刻意收着力道,生怕捏斷她那二兩小骨頭,憋得他渾身難受。
此刻不用忍着了,手裏卻空得更難受。
他手指微動,摁住劍,把劍柄捏來捏去,心裏一陣暴躁。
‘沒事刻個什麽鬼玉!惹我媳婦生氣!’
她不高興的時候其實很明顯,笑容假假的不及眼底,身上香味也會變淡,就跟個晴雨表似的。
哄人,他是真不會。
他的思路很簡單。誰惹她,他殺誰。
問題是惹她的人是自己——這就給他整不會了。
沉默中,記憶幻象消散。
細雪碎碎落了下來,有一片停在她眼角,被她肌膚的溫度融成晶瑩的小水珠。
像一滴淚。
偏她還在笑,笑得明豔動人。
那一瞬間東方斂是真對他自己起了殺心。
他認真道:“我可能就是看人家兩口子感情好,一時興起,買那個玉。”
雲昭挑眉:“你說清平君和微彤。”
“嗯。”他潦草點點頭,皺眉道,“我和他們其實也不熟,像清平君那種小白臉,放平時我肯定是看不上眼的。你都不知道,他裝模作樣的樣子就很像那個……”
他驀地收聲。
雲昭:“像哪個?”
東方斂很想給自己來一劍。
他真不是跟她翻舊賬,就是一時嘴巴快過了腦子。
三千年前那個清平君,挺像晏南天,而且……
雲昭敏銳地眯起雙眼:“像晏南天?”
雖然幻象裏清平君本人只現身了寥寥數面,但她隐隐約約也有那麽點感覺——清平君忍氣吞聲與弦月神女周旋時,就有點像當年被她“強取豪奪”的晏南天。
東方斂:“……”
媳婦太聰明就是這點不好。
他生無可戀地嘆了口氣:“是。而且他姓晏,本名晏清平,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雲昭:“哦……”
他道:“我當年眼光是真的差。”
話一出口,頓時感覺不妙。
“不是,媳婦,我沒有內涵你。我說我自己。”他越描越黑,“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沒搭對,居然跟那小白臉一見如故,莫名其妙就覺得他合眼緣,願意帶上他一起玩。你說我眼光是不是不太行。”
雲昭:“……”
她想了想,道:“你離開涼川,往西去。去哪兒了?”
陳平安剛好走到邊上。
他忍不住插了一嘴:“涼川往西便是西境大荒啊,三千年前叫西瑤池,是白玄女的香火地。咦對了,當年白玄女可是第一美人,與咱們人皇也算是郎才女……”
後脖子忽一涼。
陳小太監百無禁忌:“……貌!白玄女還有意聯姻來着!只可惜她被魔神給殺了!這個是有明确記載的,我可沒有冤枉那狂魔!”
雲昭:“哦。”
東方斂:“哦。”
還好還好,三千年前的自己把這坑給填上了。
“說起來……”陳平安若有所思,“那個合歡玉,第一道劍痕的成色還有點雷氣,應該就是殺了北天神君之後不久的事。難道咱們人皇的初戀正是白玄女?!”
遇風雲痛苦扶額:“……”
陳平安毫無求生欲:“哎呀呀,原來人皇斬殺魔神,既為公義,又報私仇!”
鬼神都要氣死了。
雲昭微笑:“正好阿爹要回西境,咱也順路過去炸個廟。”
她偏頭望向東方斂,語氣溫柔可親,“你覺得怎麽樣?”
東方斂斬釘截鐵:“行!”
他才不心虛。
既然那個什麽玄女是他殺的,自然不可能喜歡她。
他這個人,向來敵我分明。
*
離開夜照便察覺不對。
進入青城鬼城時分明是冬天,出了四季如冬的夜照,發現外面竟是炎炎盛夏。
“這……”
陳平安倒是淡定自若:“正常正常,開天斧乃是創世級別的神器,在它裏面待了那麽久,外頭時間流速自然不同。”
衆人都露出了沒見過世面的表情。
老柳憨憨問:“裏面幾天,外面就幾個月啦?這麽稀奇?”
“那可不好說。”陳平安老神在在,“哪怕過了幾十年我覺得也正常吧……”
衆人齊齊嘶了口涼氣,紛紛露出焦心的神色。
雲滿霜和雲昭對視一眼,急了。
“阿秀!”
“阿娘!”
一路飛掠到有人的城池。
開口向城中老者詢問年月時,衆人嗓音都在顫。
老者:“七月初二!”
衆人追問:“哪年?”
老者:“俺六十這年。”
衆人:“……那是哪年?”
老者:“就是俺六十歲這一年!”
邊上來了個讀書人,文绉绉道:“永泰廿二。爾等蠻夷乎?”
衆人總算松了一口氣。還好,沒跨年,問題不大。
*
一行人埋頭疾奔趕到涼川主城,叫來官員一打聽,發現問題大了去了。
雲滿霜失蹤數月,西境剛好爆發了百年未遇的兇獸潮。
原本還能勉力抵抗,直到皇帝把九皇子派去領軍。
短短數月,防線一潰千裏。
雲滿霜大怒:“晏老七怎麽派了這麽個草包!”
趙宗元冷笑:“非草包也。只鎮西軍惡于兇獸也。”
老柳翻譯:“将軍的兵,比兇獸還兇惡。”
雲滿霜虎目眯緊:“為了削我鎮西軍,甘願放入兇獸,踐踏山河?這皇帝,不要也罷!”
趙宗元附掌而笑:“正當如此!”
水鏡世界裏,雲滿霜做國主,他給他當國師,兄弟雙劍合璧,劍指天下,何其暢快!
*
遣人返回京都報平安,衆人乘上飛舟前往西境。
西境的太上神殿已經淹沒在滔滔獸潮之中。
遇風雲化龍,一掠而下。
神魂再躍龍門,已然今非昔比。
一身黑鱗泛着金光,甫一現身,龍吟威壓便将周遭兇獸鎮壓在地,一動也不敢動彈。
第七座廟同樣炸得輕輕松松。
沉默多時的鬼神緩緩吐出一口鬼氣,拎起指骨,往雲昭肩膀一敲。
眼前的畫面續上了。
身披黑袍,拎着黑劍的東方斂從涼川方向來。
就在離開涼川、踏入西境的時候,他忽地笑了笑。
神色懶洋洋,随手摸出那塊合歡玉,拎起刑天劍,用劍尖刻下了幾個字。
【你想得美】
他挑了挑眉尾,自言自語:“什麽鬼,也敢大放厥詞。小心別被我逮到。”
鬼神一臉無辜:“看到了吧,什麽情況都沒有,我說他就是失心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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