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少年游·暗湧（下）白狐篇

少年游·暗湧（下）白狐篇

白狐篇

（一）

天魔教程不驚事件之後，我為神機堂立下大功，得到了朝廷的封賞。總護法命我前往京城，說門主要親自見我一面。

對于這位身份神秘的門主，我一直深感好奇。

在青鸾山呆久了，我也沾染了神女和黃嫣兒的八卦精神。

這一世的清鈴就極度富有好奇心。她時常問我：“你們門主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我此前一直答不上來，顯得自己在神機堂的地位并沒有那麽核心，有些沒面子。

這次我有機會目睹神機堂門主的真面目，當然不能錯過。

于是，我和清鈴說了大致情況，帶着她來到了京城。

這一世我的本心是來守護神女的，富貴名利于我如浮雲。

只不過，既然來人間走一遭，多做些好事興許有助于我升仙。我之所以做游醫和加入神機堂，都是基于這十分樸素的動機。

最後一世我和神女都會遇劫，我不知道會是什麽，只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我們神機堂還有一位右使，名叫茜娘，表面上的身份是豔名遠播的前京城花魁，微雨樓的主人。

我們曾在神機堂的春城總部見過幾次。她比我大一歲，不甘心居于我之下，總愛對我冷嘲熱諷，是個毒舌的女子。

因為年歲漸長，如今京城花魁已經換成了她精心栽培的徒弟霍楚楚，如今微雨樓的頭牌。

茜娘雖是右使，卻是門主的心腹。這次我們到京城先去找她，再由她安排兩日後門主與我的會面。

清鈴喜歡美女，見到茜娘便十分親熱，“姐姐”叫個不停。

茜娘是何等厲害的角色，一眼便看出她是女子，拉着她的手親熱地誇贊道：

“這位就是青嶺少俠？早就聽說我們白左使有位結義兄弟，這次鏟除天魔教，你可是立了大功，我們神機堂人人都知曉你的名字。沒想到原來是個英姿飒爽的女俠，果然巾帼不讓須眉！”

茜娘在微雨樓迎來送往多年，善于人情世故，除了對我這個神機堂左使心有不服，在其他人面前都是八面玲珑，親切熱情得很。

清鈴聽得眉開眼笑。“茜娘姐姐眼力真好，我的真名叫清鈴。”

“清靈，清雅靈動，這名字好聽，和妹妹十分相配。”

“我是鈴铛的鈴，我第一個師父說我小時候愛笑，聲音清脆像銀鈴一般，故而起了這麽個名字。”

“第一個師父？那清鈴妹妹有幾個師父啊？”

“還有一位，就是江湖中人稱天下第一劍客的劍俠白衣。”

沒想到茜娘極為仰慕白衣，一聽清鈴是他的徒弟立刻來了精神，拉着她的手不放，問起了白衣的情況，從他的日常喜好到飲食細節問了一個遍。

我看她聊起白衣沒完沒了，忍不住打斷，說清鈴是第一次到京城，我要帶她去街市上逛逛。

茜娘意猶未盡，說與清鈴一見如故，送了她幾套漂亮衣裙和時令首飾。

“清鈴妹妹，你我第一次見面，這是我一番心意。這幾件衣服是彩裳坊新制的，我看和你尺寸相合，送與你再合适不過。京城是太平之地，今日你和白左使不用行俠仗義，不如換上衣服再出去玩吧，女兒家還是要漂漂亮亮的，我來給你裝扮一下。”

清鈴大方爽朗，見着實盛情難卻就欣然笑納了。她平時跟我一起闖江湖，我已經習慣了她男裝的模樣，待到茜娘為她梳妝打扮後出來，我眼前一亮，不由得怔住了。

只見她身穿青色繡花羅衫配杏黃色的百疊裙，頭上如雲秀發挽了一個同心髻，上面插着一支玉簪和兩朵珠花。清鈴不喜濃妝，只是薄施朱粉，白皙的臉龐上眉如遠山，明眸生輝，櫻唇素齒，清麗脫俗，令人望之心醉。

清鈴還不習慣這樣的裝扮，有幾分不好意思，看到我便輕喚了一聲：“阿澈。”

“青禾神女……”我默默在心中念道，心中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激動，脈脈情意不知從何訴起。

“白左使都看傻了，想不到我們清鈴妹妹原來是個絕色美人吧？”茜娘笑道，表情意味深長。

清鈴秀色可餐的雙頰飛落兩片紅雲，我更是呆了，對茜娘的話恍若未聞。

“阿澈，”清鈴又喚了我一聲，含羞道：“你覺得如何？”

我才反應過來，讪然幹笑兩聲道：“甚好，甚好。”

（二）

京城在歷朝歷代都是最為繁華之地。大巽的京城位于中原地區，又名中都，城中商鋪林立，旗幡飄揚，車馬盈市，人流如織，端的是熱鬧非凡。

我以前來過兩次京城，清鈴因為是初次到來，一進街市便覺得亂花迷人眼，看什麽都很興奮，什麽泥人、風車、剪紙、香囊……買了一大堆新奇玩意兒。

至于錢嘛，這次的封賞甚是豐厚，按我倆目前的情況，花個兩三年也不成問題。

京城美食是一絕，尤其是夜市小吃品種豐富，天下聞名。

京城的夜市店鋪營業時間很長，每晚三更才結束，五更又開張，風雨無阻，哪怕是寒冬臘月也從不間斷。夜市中還有許多表演場所，歌舞、雜技、說書、皮影、相撲……處處喧嚣，人頭攢動。

清鈴到了夜市覓食，猶如歡快的魚兒入了海，根本停不下來。什麽盤兔、白腸、煎魚、鲊脯、炙雞、粉羹、畢羅之類，她統統都嘗了個遍。

“清鈴，你要是再這麽吃下去，可就要變成胖豬嫁不出去了。”我看她吃得嘴巴都合不攏，忍不住說道。

“嫁不出去便罷了，一個人也很快活啊。你沒聽過嗎，子曰‘世間萬物，唯美食不可辜負也’。” 清鈴毫不在乎形象，一邊大嚼胡餅，一邊信口說道。

“……子可沒曰過這句話。”

雖然她模樣很可愛，但是……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腦海中浮現出一句：前塵往事斷腸詩，侬為君癡君不知。

我和清鈴已經相處兩年，始終兄弟相稱，對她的不解風情甚是頭疼。

連茜娘都看出了我的心思，有意無意拿我揶揄，她怎麽還是無動于衷？

我怕直接告白過于唐突，吓壞了她，兄弟也做不成。

唉，到底如何才能讓她知曉我對她的戀慕呢？

（三）

兩日之後，我見到了門主。

此前一直盛傳門主是王卿貴族，我也猜到他身份顯赫，但見到的時候還是吃了一驚。

原來他竟是大巽皇帝身邊首屈一指的大紅人——總管太監高倫。

前世我分別做過皇帝、權臣和将軍，對太監自然毫不陌生。

當朝皇帝獨孤衍是大巽朝第三代君主，年過四旬，總體上來說治國還算勤勉，天下太平。大巽每任皇帝在位期間都只用一個年號，如今是永昌十九年。

高倫跟随皇帝三十年，是他最信任的人，他是神機堂的門主，也就意味着神機堂是直接為皇帝所控制的江湖組織。

高倫長得白淨斯文，面目慈和，就是笑聲尖細刺耳有點瘆人。他見我面露驚詫之色，也不隐瞞，和我大方解釋了一下神機堂的由來。

原來皇帝自小向往快意江湖有個俠客夢，但礙于身份限制，無法親自闖蕩江湖，二十歲時便創立了神機堂，網羅江湖高手加入，既能滿足他的夢想過過幹瘾，又能做一些輔助官府除奸緝賊之事，一舉兩得。

據說神機堂對于皇帝當年登上皇位也助力頗多。

茜娘是高倫收養的義女，也是他安設在江湖和民間的耳目，替他收集各種信息。神機堂總護法燕沖，以前的身份是八十萬禁軍教頭。

高倫一口氣對我說了這麽多機密，接下來到了重點。他宣讀了皇帝的旨意，要我留在宮中做禦前侍衛副統領，随侍在聖駕左右。因為一個月後，北夏國的二王子成弼要來京城迎娶大巽公主，一同的還有北夏的幾名頂尖高手。

這北夏在大巽以北，君主自稱為皇帝。自從十年前換了新皇成德，北夏一路向西兼并了幾個西域小國，逼得西域霸主西戎與之和親；又時不時還騷擾我大巽邊境，大有觊觎中原的苗頭，不得不小心提防，以備萬全之策。

鑒于我剛剛不久立下大功，因此被委以保護皇帝的重任，倘若北夏高手前來向我大巽約戰，還需要我挺身迎戰。

高倫笑眯眯地對我說：“白左使年少有為，咱家甚是欣賞，原有意收為義子。如今又得皇帝賞識，未來前途着實不可限量啊。”

給太監當義子着實有辱斯文，萬萬不可。我假裝惶恐，沒理這茬，連忙領了做侍衛副統領的谕旨。

皇帝安危關系一國社稷，茲事體大，我無法拒絕。

（四）

為了清鈴，我在京城離皇宮不遠的地方租了一處小院。微雨樓雖說是神機堂的地盤，到底還是煙花場所，魚龍混雜，清鈴是個女子，不能久居。

我給小院起了個風雅的名字：玲珑小築，安排清鈴搬了進去。

清鈴還是小孩子心性，吵着也要入宮做侍衛，我着實舍不得離開她，但又擔心她在宮中危險，只好哄她說宮中繁文缛節過多，不适合她這種快意自在的俠女，她留在外面和我裏應外合更為妥當。再者我只是臨時的侍衛副統領，等北夏使者走了就會請辭，屆時我們還要繼續一起闖江湖。這才勉強勸她打消了念頭。

張枭是我在神機堂的得力下屬，我命他暗中保護清鈴，每日和我彙報消息。

我入宮後，除了随侍聖駕，住在皇宮邊上的侍衛所中。一開始，衆侍衛對我的空降頗為不服，比了三場武之後，再沒人敢多說什麽。

不多時，我便和禦前侍衛統領龔啓，還有高倫從小養到大的義子、傳令太監徐芳成了至交好友。他們知道我是江湖人，對名利場無心戀棧，反而樂意交我這個朋友。

皇帝儀表堂堂，喜怒不形于色，看不出年輕時居然是個熱血少年。此時他春秋正盛，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兒子。

從皇後到各路妃嫔，前後為他生了十三個孩子，先後折了五個兒子兩個女兒，只有六個公主平安健在。

五個兒子中，有的先天不足，剛出生便夭折；有的沒抵擋住天花和時疫。其中最為遺憾的是三子穎王昶，德才兼備，深受聖眷寵愛，可惜體質單薄，長到十六歲在一次打獵時意外墜馬，傷重不治而亡。皇帝傷恸過度，處死了太醫和他身邊所有的随從。那是四年前的事，此後宮中沒有再誕生過子嗣。

坊間都說，儲君要從親王宗族中選擇，目前的熱門人選是梁王晟和齊王明，都是皇帝的嫡親侄兒。梁王儒雅，齊王勇武，各有千秋，當朝大臣也暗暗分成兩派各自站隊。

雖然我第七世就是因參與奪嫡黨争而扶搖直上，升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但今世的我對此十分厭惡，只想趕緊解決了北夏的隐患，速速離開皇宮這個是非之地。

皇宮中還未出嫁的公主有三位，分別名喚月影、輕影、花影。

後兩位公主年齡尚小，一個十二，一個八歲。此番北夏來迎娶的對象正是四公主月影，年方十六。

（五）

這日，我正在宮中當差，月影公主前來給父皇請安，我竟在她身後的宮女中，看到了清鈴。

她身着宮女衣裝，鬓貼珠钿，頭戴花冠，假裝淡定自若，趁人不備時對我使了個眼色，伸出三根手指，指了指花冠。

夜半三更時分，我悄悄來到禦花園與清鈴相會，這才得知是茜娘安排她混入的公主宮中。

既然是茜娘的安排，那麽高倫，甚至皇帝應該都已知曉此事。他們是何居心呢，難道找清鈴來保護公主？

我搞不清他們葫蘆賣的什麽藥，只好勸清鈴盡快離開。

“清鈴，皇宮是個危險之地，你呆在這裏不安全，還是速速離開為上。”

她笑嘻嘻地說：

“怎麽，只許你做侍衛，就不許我做宮女？我們青衣雙俠什麽時候怕過危險？

聽說禦膳房有一位禦廚的廚藝獨步天下，特別是有一道胡椒醋子魚是他的拿手菜，聽着就讓人垂涎三尺。公主已經允諾我，可以去和他拜師學藝。”

她還是一臉無邪，渾然不覺得皇宮之內危機四伏。

我怎麽都勸不動，實在拿她沒轍，只能叮囑她萬分小心，注意公主的飲食起居雲雲。

“侍衛和宮女平時須得避嫌，不方便往來。有什麽不對勁，可以通過小太監徐芳來告訴我。”

次日上午值我休沐，我怒氣沖沖到微雨樓找茜娘質問，為何不經我允許擅自安排清鈴入宮。

茜娘看我氣急敗壞，挑了挑眉毛，不解道：“白左使不要動怒嘛，分明是你那丫頭自己哭着喊着要我幫她入宮的呀。”

“她年輕貪玩不懂事，你也由她胡鬧？”

茜娘忽然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以袖掩口吃吃笑起來：“白左使，難道你不知清鈴丫頭為何入宮？當真以為她是貪玩圖新鮮麽？”

“這話是什麽意思？”

“人家自然是因為挂念你啊。”茜娘漫不經意地飲了一口茶，“你不知道她那副焦急的模樣，才離開你幾日，就已經受不了相思之苦了吧？”

“你說清鈴她……”

“你們這對青衣雙俠好生奇怪，明明互相愛慕，連我這外人都看得真切，怎麽彼此之間還遮遮掩掩的？到底在耍什麽花槍，真真有趣。”

一語道醒夢中人！

我如夢初醒，恍然大悟，回想這兩年來的日常點滴：清鈴，她真是屬意于我的？

“白左使，清鈴年歲也不是小孩子了，你怎麽還覺得她沒長大？”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就她那廚藝，比起禦廚也不遑多讓，好端端地去學什麽胡椒醋子魚，難道不是因為某個人愛吃酸辣口味？”

我們剛到京城時在微雨樓住了幾日。清鈴為了感謝茜娘的盛情招待而下廚做菜，顯露了一手好廚藝。茜娘冷眼旁觀，看出她熟知我的喜好，做的全是我愛吃的菜，我自己卻還懵然不知。

這兩年和她相處成了習慣，竟然沒留心這些細節。

（六）

茜娘看我若有所思嘴角上揚一臉癡狂狀，冷笑一聲，丢來一本冊子正砸進我懷裏：“回去再慢慢想你的清鈴丫頭吧。說正事，先看看這個。”

冊子上是神機堂收集的北夏密報，記載了對方的宮廷秘聞、幾位高手的來歷和武功絕招。

成弼是北夏皇帝的次子，被封為趙王，生母為北夏前任皇後。他的兄長、甘王成賢則是原來的北夏皇貴妃、現任皇後所生。

成弼的母族是北夏世家大族，外公哈斯、舅舅古爾紮都是手握兵權的大将；現任皇後出身平民，但頗有手腕，取得了北夏左相司馬儉的支持。

北夏皇帝十分寵愛現任皇後和長子成賢，有意立成賢為太子，又忌憚成弼母族的勢力，目前成賢和成弼都是北夏皇儲的候選人，和我大巽“二王奪嫡”的局面有點類似。

成弼為人城府頗深，喜歡四處招攬人才，對北夏皇位一直虎視眈眈，欲與兄長一争高下。

成賢三年前娶了西戎公主為正妃，成弼不甘示弱，便求娶大巽公主。這門婚事兩年前就已經定了，直到今年月影公主年滿十六，成弼才特地帶着使團前來迎親。

他這次前來目的并非只是單純的迎親，很有可能要在我大巽搞點什麽動靜，為自己立威。他身邊的四名護衛都是北夏一等一的高手，分別擅長刀、劍、槍、拳。此外随他而來的還有兩位神秘的大巽高手，記載處是一片空白。

“大巽高手？哪裏來的敗類甘為北夏驅使？”

“我也查不到他們的來歷，不知道究竟是什麽人。”茜娘都查不到的人，那是足夠神秘。

“會不會是天魔教中人？”

“難說，程不驚死後，天魔教如鳥獸散，有些人投向北夏了也未可知。所以你在皇上身邊，重點要留意一下這兩位大巽高手。”

再次看到跟在月影公主身後規行矩步，伺機給我偷打暗號的清鈴時，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她看我的眼神與衆不同，盡是柔情。

我不由得狠狠暗罵自己：“白澈啊白澈，你怎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之前是眼睛瞎了麽？怎麽都沒發現。”

這兩年我對她百般呵護關愛，卻又顧及她神女的身份和爽朗如男兒般的性格，不敢将自己的心事直言以告，生怕給她增加心理負擔。

卻不想她在今世并非神女青禾，而是俠女清鈴。縱然外表灑脫，骨子裏仍是個矜持害羞的女兒家，即便喜歡我，還是會遮遮掩掩，不好意思把真實的心意顯露出來。

是我錯了。有些話我不說，難道要等她來和我說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