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醉桃源·歸隐（下）白狐篇

醉桃源·歸隐（下）白狐篇

白狐篇

（一）

我們在逍遙谷隐居，住了十個年頭。

清鈴一直未能如願懷上孩兒。我想這十年時光本就是偷來的，無子乃是天意。我有了清鈴已然心滿意足，對于其他，不再強求。

只是她始終執着，不肯放棄，我便陪她一起繼續努力就是。

不知道天界有沒有在追捕曜參和薩吉，我總覺得不放心。好在逍遙谷是絕佳的藏身之地，不會有人發現我們。

逍遙谷四周環山，入口位于一道飛瀑下的山洞之內，洞內是個九曲十八彎的複雜迷宮，白珉神君在此設了禁制：經他許可的人才能走出迷宮，進入到谷內，否則即便僥幸發現了入口，也只會在洞裏沒完沒了地兜圈子。

若不是跟着清鈴，我連它的入口根本都發現不了，更別說走出迷宮了。

白珉神君對清鈴是真好，好到我常忍不住吃醋。但一想到清鈴心中只有我，對他只有師徒之情，我又覺得自己吃老祖宗的醋，未免顯得格局不夠。

我既然能進入逍遙谷，說明也是受白珉許可之人，這裏大概是他特地留給我們的避難所。

白珉此前化身白衣，雖對我處處刁難，其實胸襟坦蕩如光風霁月。我無法對清鈴言明，但心中對我們狐族的這位神君極為佩服和敬重。

逍遙谷中還有一處白衣設下的神秘禁地，位于一片桃林的深處，清鈴也不曾進去過。據說那裏埋葬着白衣多年前的故人，他在逍遙谷的時候，每年清明時分會獨自進入拜祭，一待就是半天。

狐族關于白珉神君的傳說裏從未記載過這件事，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人讓他念念不忘。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秘密，不欲為人知，便無需去打擾。在這方面，我和清鈴的想法是一致的。

既然是白衣故人的墓地，我們每年清明會在桃林外放上一些鮮花祭品，聊表心意。

一到除夕夜，清鈴都會有幾分失落，我看在眼裏有些疼惜，知道她喜歡熱鬧，思念故友。

山中寂寞的日子，她此前已經度過了數萬年，如今到了人間，又跟着我在這裏隐居，我着實覺得不忍和歉疚。

我每日想法設法逗她開心，她雖然歡喜，卻還是留戀俗世煙火，睡覺都會夢到京城和我們的朋友們。

我偶爾出谷打探消息，給她帶各種新款的衣裙、珠釵還有食譜。她幾次提出要和我一起出谷，都被我用各種理由勸阻了。她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着實怕她再次遇到危險。

我絕不能再度承受失去她的痛苦。

成弼坐上北夏皇帝之位後，北夏國力日益增強，隐隐有劍指中原之勢。

我預感到人間戰争風雲再起，亂世将至。

世間人自诩雄心萬丈，争權逐利，沽名釣譽，殊不知“是非成敗轉頭空”的道理。

我和清鈴在這世外桃源白頭偕老，做個慣看秋月春風的農人便是，一切都随他們去吧。

（二）

一天，逍遙谷來了一位紅衣男子。清鈴介紹說他是白衣的朋友，朱衣。

能毫無阻礙進入到逍遙谷，與白珉神君稱友，又是身穿紅衣謙謙君子的模樣，我推測他就是在四方雲游的朱雀神君赤嚴。

只是他頭發微亂，面染煙塵，衣着破損，頗為狼狽，和那個傳說中有潔癖的溫潤神君形象不符，實在讓人大跌眼球。

朱衣赧然道：“在下逃難路過此處，順便來拜訪故人，來不及沐浴更衣、整理儀容，失禮了。”

“逃難？”我和清鈴大驚，異口同聲發出了疑問。

“你們在山中有所不知，北夏已向大巽開戰，欲問鼎中原，正在揮師南下。我雖薄有幾分武藝，但雙拳難敵大軍，只得一路逃難再作計議。途中目睹許多村鎮在戰火下化為廢墟焦土，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實在悲慘。”

清鈴俠義心腸又熱血，聽了朱衣的講述又怒又急，恨不得立刻出谷。

我勸她不要沖動，我們二人之力有限，此事須得從長計議，半天才安撫下來。

當晚，朱衣在白衣房間住宿。我在清鈴熟睡後，起身前往拜見。

以他赤嚴神君的神力，怎可能因為人間的戰争把自己搞得蓬頭垢面，此番他來逍遙谷必有他的目的。

見他之前，我默默捋了一下我們之間的關系。

赤嚴神君和鳳舒神君素來交好，為了尋他一直在外漂泊，等同于自我放逐；

鳳舒神君是天界默認的青禾神女的未婚夫；

赤嚴神君又是青禾神女的良師兼義兄，打小看着青禾長大；

赤嚴神君還是白珉神君的好友，知曉白珉神君和青禾神女的糾葛；

至于我，是青鸾山上青禾神女的侍從，一只半妖半仙的白狐，又是如今青禾的轉世清鈴在人間的夫君。

思來想去我的腦子有點亂，不曉得我和他到底算是什麽關系。

無論如何，神君在人間游歷，無法幹預凡人的生死。白珉看我再不順眼也莫奈我何，赤嚴亦不能為了給鳳舒出氣而殺我。

想到這一點，我如釋重負，便坦然與他見禮。

“莫要忘了你和青禾來人間是做什麽？如今天下大亂，你們躲在這裏茍安偷生，如何對得住前世身為神仙的職責？

尤其是你，白澈。你私換孟婆湯，擁有所有前世的記憶，更應知曉能力越大，責任越大這一道理。”

赤嚴一貫語氣溫和，沒有壓迫感，但态度端正嚴肅，仿佛是老師在教育做錯了事的學生。

“敢問神君，莫非我們這最後一世的使命就是平息戰亂，拯救蒼生？”我向他提問。

“這……”赤嚴沒想到我這麽直接，一時語塞。

天機不可洩露，這個問題他自然無法回答。

赤嚴正襟危坐地看着我，說道：“天道昭昭，各憑本心。所謂大丈夫當有血性，舍生取義，無愧于天下。我言盡于此，你好自為之。”

（三）

第二天朱衣和我們告辭，說大巽南方軍隊中有他的故人，要去投奔。

我知道他在點我，但依然什麽話也沒有說。

清鈴給他縫補了衣服，又熱情地塞給他許多幹糧銀兩。我們互道珍重，依依惜別。

朱衣走後，清鈴悒悒不樂，和我商議接下來的打算。

“阿澈，我們在這逍遙谷已住了十年，如今外面形勢危急，你我既為俠客，理應出谷去看看有什麽能做的事情。”

“清鈴，朝代更疊、戰争災亂乃是古往今來的常事。逍遙谷是世外桃源，且有白衣師父布下的屏障，我們在這裏十分安全，足可自保，外面發生什麽又與我們何幹？天下大勢，本就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待一切塵埃落定，又會開啓新的太平歲月。”

朱衣不在，我便把自己的真心話說了出來。在人間經歷到第十二世，歷史循環往複，我對這些早已看淡。

“阿澈，我知你博學多才，熟知史典掌故，看得通透，但我不行。我是一個平凡女子，亦聽說過‘位卑未敢忘憂國’這句話，我們身處亂世，怎麽能假裝若無其事，茍安偷生呢？

外面戰火紛亂，百姓苦楚，龔大哥、茜娘、張枭他們也不知道如何了。要我不聞不問，置身事外，我決計做不到。

這些年我常常做夢夢到京城。如今一想到這麽個繁華勝地可能被鐵蹄踐踏，無辜百姓慘遭殺戮侮辱，我們昔日的玲珑小築被燒成斷瓦殘垣，我就寝食難安。

無論如何，我都想要出谷去，救人也好，殺敵也好，但求問心無愧，盡自己的一分綿薄之力。”

清鈴淚盈于睫，字字說得懇切，雖沒有嚴厲斥責我，我卻覺得無比羞慚，心底對她更是又愛又敬。

我想起了我們的第三世：她是國破家亡寧肯自殺也不屈從敵軍的烈女，我是保家衛國浴血作戰至死方休的士兵，彼時雖無交集但殊途同歸。

這一幕亂世景象與現在的局面何其相似！

今生我一心希望清鈴只做我白澈的妻子，獨屬我一人，為了躲避災禍千方百計把她藏起來。

如今來看，終究是我錯了！

清鈴并不知道自己是神女，也沒有什麽神愛蒼生的大道理，她只是作為一個普通的俠義之人，說出了發自內心的真實聲音。

無論是俠女清鈴，還是神女青禾，赤誠仁愛之心，秉性如一。

“清鈴，你是對的，是我太狹隘了，委實不應該！”

我最大的優點就是知錯就改，迅速向清鈴道歉。

“大丈夫當舍生取義，無愧于天下。”我把赤嚴昨晚的話現學現賣重複了一遍，“我們這就收拾行裝，準備出谷。”

清鈴點點頭，紅着眼睛投入我懷裏：“阿澈，其實我也很害怕，但是我不後悔。無論未來多少艱難險阻，我們夫妻同心，一起面對。”

我和清鈴簡單收拾了行裝，便離開了逍遙谷。這一別，也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四）

為了方便行事，清鈴再度換上了男裝，我們喬裝打扮成面容模糊的普通人模樣，混進了南下逃難的大巽百姓裏面，很快就打探到一些消息。

大巽先帝獨孤衍和當今皇帝獨孤昭都尊儒尚文，近年來武力不振。相反北夏經過軍制改革，軍事實力明顯強于大巽。這次成弼以北夏皇帝的身份，親自率領二十萬大軍攻打大巽，六弟燕王成宣為大将軍。

他們剛剛拿下了經濟發達的帛城補充軍需，如今就駐紮在那裏整軍待發，下一個目标是帛城往西五百裏的峪城關。

峪城關背靠險峻陡峭的峪山，城堡固若金湯，自古就是對抗北方敵人的重鎮要隘，有北塞天塹之稱，易守難攻。

建德帝任命龔啓為峪城關總兵前來鎮守，與成弼親征的大軍對陣。倘若峪城關失守，北夏的大軍就會勢如破竹，一路南下中原，屆時京城難保。

聽到龔啓在此，我們十分激動，便改變了去京城的計劃，決定到峪城關與龔啓相聚。

十年未見，龔啓如今年過四旬，滄桑了不少，雙鬓已微染寒霜。

他聽聞故人求見，一看是我們“死而複生”，表情瞬間凝固，仿佛被雷擊中一般，繼而大步上前抱着我又哭又笑：

“白兄弟，之前有人在北夏河邊發現你的腰牌，我們以為你和清鈴姑娘葬身北夏了，還給你們立了衣冠冢，年年祭奠，已經十年了。”

我忙賠不是，解釋說我們當年追捕賊人不甚跌落深谷，幸虧掉到河裏才死裏逃生，只是受了重傷。後來又遭遇了昔日江湖上的天魔教強敵，被一路追殺，為了避仇不得不逃到荒山，隐姓埋名過了十年。

龔啓為人光明磊落，對我素來信任有加，毫不懷疑我的說辭。

張枭聞訊也趕來相見。原來戰事一起，神機堂衆人就紛紛從軍報國，他一直跟着龔啓，做了他軍中的開路先鋒。我們的總護法燕沖雖年過六旬，壯心未已，回到朝中負責保衛京城安全。神機堂在江湖上的相關事務如今都交給了茜娘全力打理。

如今的張枭比十年前壯實不少，他說：“白大哥、清鈴姐，當年你們失蹤，我們找了許久，一直沒找到你們的屍體，我總不相信你們死了。玲珑小築我買下來了，就盼望着你們有一天能回來。” 清鈴聞聽，不禁淚眼婆娑。

張枭又告訴我們，當年神機堂在峪山救助過少林方丈和武當掌門，這兩大門派此番也派遣了幾名俗家弟子前來峪城關助陣，說雖然他們是出家人，但作為大巽子民，理應盡一些綿薄之力。

我曾經自認看淡世态人情，至此才發現，世間唯情義二字最為可貴，不止夫妻之情，兄弟之情、師友之情，同屬此類。

（五）

我們說回正題。龔啓給我們看了峪城關的布防圖，說此處雖占據天塹地利，但北夏兵強馬壯，我方守軍兵力不足是個大問題。

龔啓道：“峪城關日常守軍僅有一萬，我已向朝廷請求援軍，不日将至，但算下來，附近能趕來馳援的兵力加起來預計不過五萬，和北夏大軍依然相差懸殊。”

他又道：“還有一事需要你們知曉。北夏王成弼這次南下，帶了月影公主和成煜王子一起同行。”

清鈴勃然大怒：“公主只是弱質女流，怎麽能讓她随軍，成弼這厮是要拿公主做人質來要挾我大巽嗎？”

龔啓搖了搖頭：“具體情況不知。我們和公主也無法取得聯系，不曉得她的安危如何。”

歷來皇帝親征都會留下太子監國，此次成弼打仗帶着老婆孩子，讓四弟渤王成宥留守雁城，不知道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我思索了片刻，提議道：“我倒有個想法。北夏并無過多帥才，兵馬指揮主要靠成弼。擒賊先擒王，不如我去把他殺了，北夏失了主帥定當自亂陣腳。如此一來，既解燃眉之急，說不定還能一勞永逸。”

清鈴拍手贊道：“此計甚好，我和你一起去。”

龔啓和張枭都覺得我的想法過于冒險，純屬江湖做派，不是軍策謀略之計。

龔啓道：“北夏有二十萬大軍，層層重兵嚴守，要接近成弼談何容易。”

我看了看清鈴：“所以從公主方面或可一試。由清鈴想辦法接近公主，動之以理曉之以情，讓公主襄助我們。”

“公主雖是大巽公主，也是北夏皇後，聽說她和成弼大婚之後一直相敬如賓，會幫助我們嗎？”張枭疑問道。

“公主手無縛雞之力，若真的恩愛，當以她的安全為上，怎會把她和孩子帶到血腥戰場上來呢？”清鈴替我回答道。

我們倆對視一眼，是啊，若像我和清鈴這般真心相愛，自然處處為對方着想，以對方性命為重。

帶着皇後出征，又一路屠戮她的族人。成弼當年在大巽附庸風雅，假裝斯文，實則人面獸心的僞君子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