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歸去來·誓約（下）青鸾篇

歸去來·誓約（下）青鸾篇

青鸾篇

（一）

我再度醒來時，發現自己身處于甘寐神泉中，墨然、嫣兒和畢方都在一旁守護。

墨然告訴我，我在人間歷劫時神元受創，本體在神泉之中已經靜養了百年。

嫣兒看到我容光煥發，恢複如初，高興得唱起歌來，聲音清甜嘹亮，讓我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六百年前。

天空中陸續飛來各種各樣五顏六色的鳥兒，紛紛加入了合鳴，慶祝我這位青鸾神女歷劫歸來。

六百年的這場大夢，着實是有些長啊。

我甩了甩脖子，抖抖羽毛上的水，飛出了神泉。我揮舞着青翠色的翅膀，在青鸾山上空盤旋了三圈，長嘯高亢，聲震四方，向所有人宣告：我回來了！

我化為人形，落在青鸾山的主峰栖霞峰峰頂之上，那竹林掩映下巍峨古樸的建築，正是我的青鸾殿。墨然和嫣兒已經提前飛回來，站在門口等候。

然而，那個白色靈巧的身影卻不在眼前。我覺得無比悵然，只因心中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塊。

心尖尖上的那個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歸來。

（二）

這六百年間，青鸾山發生了很多變化，饒是嫣兒嘴快，也足足花了半日的時間才給我講了一遍。

三百年前，牡丹仙女丹姬意外觸碰到魔族封印而去世，留下了女兒丹芸，繼續負責打理青鸾山的奇花異草。

一百一十年前，青鸾山下來了一對天風俠侶，名叫林長天和秋水風，他們還有個兒子叫林風，一家三口以打獵為生。不久，林長天和秋水風誤闖鎮魔淵禁地，不小心打開了其中一個結界，為了彌補過失，林長天和秋水風以性命為引慨然赴死，重新封住了那個結界。這之後，墨然扮成凡人收了林風為徒，傳授他武功和法術，希望他有機會能夠修煉成仙。

一百年前，一個名叫薩吉的巫師忽然出現，他欺騙了涉世未深的丹芸，聲稱她是魔尊曜商的同胞哥哥曜參之女，而他自己則是丹芸的哥哥，只有将曜商放出，才能讓曜參回複魔力，丹芸也就可以離開青鸾山禁足之地了。

丹芸自恃貌美，性情孤高，輕易便上了當。她和薩吉合謀，利用了傾慕于她的山妖小淵，獲取了秘林深處蝴蝶仙女一族守護的朱荀神果，加上薩吉之前取得的法器寒冥劍和迷谷枝，在月圓之夜打開了封印魔族的結界，放出了曜商。

“幸虧有梅霜姐姐犧牲自己，召喚出鳳舒神君的鳳羽劍化成鳳凰，燒死了魔力已經大不如從前的曜商，這才使得青鸾山免了更多的生靈塗炭。”嫣兒說道。

“梅霜不過是梅花仙女，她是如何召喚出鳳羽劍的？”我問道。

“當時我們守護青鸾山無法離開，墨然便讓林風下山去找赤嚴神君尋求解決之道，是神君告訴他的召喚之法。原來需要一對相愛之人中的一位自願犧牲，以自己的靈力為祭，才可以召喚出鳳凰。

那林風和梅霜姐姐互相愛慕。梅霜姐姐去了以後，林風每日裏癡癡望着山上的梅林，也是可憐。”嫣兒感嘆道。“他後來開宗立派，在青鸾山下創立了天風門，如今修煉得不錯，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成仙了。”

“經此一役，青鸾山多處受損，我們正着急盼着神女回來呢。”

聽完嫣兒的介紹，我點點頭。剛才我飛在空中已經檢視了一遍。青鸾山遭遇曜商之禍，四分之一山林被毀，多處結界破裂，我回來的正是時候。

丹芸誤信妖人，助薩吉解開了曜商的封印，鑄成大錯。我讓墨然把她帶來問話。多年不見，她已出落成為一位國色天香的美人，但表情倔強，似乎仍不知忏悔。

“丹芸，薩吉騙你說你是曜參的女兒？那曜參自六千多年前逃逸的只是幾分魔元，沒有實體，你母親丹姬向來溫柔平和，怎麽可能會與魔族為伍？你這當上的未免太過兒戲！”

丹芸自知淺薄愚蠢，這才抽抽搭搭地哭泣起來。

“墨然，你可知道丹芸的生身父親是誰？”

我知道丹姬對墨然極為信任，丹姬一直封口保護丹芸的父親，臨終前唯一有可能傾訴秘密的對象就是墨然了。

“是，神女。”墨然躬身答道。

“那就告訴丹芸真相吧。”對于這個問題，我其實也有幾分好奇。但之前丹姬寧死不說，我和華馨憐她素來做事勤勉，不願強逼。

原來，丹芸的生父是天後身邊的侍從黃鶴仙君。丹姬知道天後氣量狹小，眼裏揉不得沙子，一旦得知勢必重罰黃鶴，便自己一力承擔了。

那黃鶴性情懦弱，不敢主動坦白，事後更不敢到青鸾山來看望丹姬母女，丹姬對這個薄情郎君早已心灰意冷。

丹姬去世後，墨然将她的死訊告知黃鶴，黃鶴深感羞愧，懊悔萬分，便向天後認罪，自請到人間輪回受罰去了。

“他下界之前曾來青鸾山悄悄看過你，只不過變成了我的模樣，沒讓你知曉。”墨然對丹芸說道。

丹芸伏地大哭，我看她哭得撕心裂肺，心腸又軟了。

既然她一心想要離開青鸾山，我便罰她去人間輪回千年，希望她過盡千帆，能知悔過，或許在人間能與生父黃鶴相逢也未可知。

至于那戀慕丹芸的山妖小淵，我憐他一片癡心，就讓他和丹芸一起去轉世了。

以後的事情，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三）

我在甘寐神泉中沉睡了百年，阿澈離開人間的日子早已經到了，為何久久不歸？

我讓墨然去打探消息。他說阿澈返回天界後，因為違反天規受了十八道天雷之刑，再之後就失蹤了，查不到蹤跡。

我心中憂思焦慮，憤憤不平，一怒之下便去天宮找了天後凰悅。

凰悅沒想到我竟然會來找她。鳳舒失蹤後，她和我只見過一面。此後我倆都為免看到對方就想起鳳舒，再未相見過。

“幾千年沒見，沒想到你來找我居然是為了一只小小的狐妖。” 凰悅站在靈霄殿外，看我面色不善，知道我是為阿澈而來，一看到我就冷笑，眼中充滿鄙夷。

“他不叫狐妖，他有名字，叫白澈。”我傲然道，“我和他在人間已經訂下盟誓，生生世世、永結同心，他會是我的夫君。”

鳳舒雖然不在，凰悅卻一直把我當作鳳舒的“未亡人”，希望我為他守節。

我想起我在人間曾有一世是“貞女”，守了大半生的“望門寡”，便覺得荒唐可笑。

前十一世，我無論是何等身份，共同的特點就是沒有婚配，甚至還有一世是死在婚禮前夜。這些一定都是凰悅讓司命星君編撰的。

幸好第十二世為天命，司命星君無權幹涉，阿澈一番苦心積慮找到了我，才讓我知曉什麽是真正的愛，生死不渝。

“荒謬！你是羽族神女，鳳舒未過門的妻子，連那妖獸出身的神君白珉都配不上你，怎麽能自輕自賤去嫁給那只小小狐妖。”

凰悅被我的話氣得怒火中燒，面目都有些變形。她和鳳舒都是火鳳，眼看她周身的火焰就要升騰而起，我也抽出了圍在腰間的回雲軟劍，做好了與她打一架的準備。

阿澈受雷刑之傷後失蹤，我心中這股惡氣實在難以平息。凰悅未免欺人太甚！

我是鳳舒和赤嚴一起教導的，學了他們兩人的本領，又經過兩次神魔大戰，戰鬥力比凰悅要略勝一籌。

我們怒目冷對淩空而起，剛過了十幾招，打碎了幾十片靈霄殿上的琉璃瓦，燒毀了殿前的兩棵梧桐樹，就聽到一聲“住手”。天帝蒼俊來了。

蒼俊的本體是蒼龍，亦叫青龍。我本體亦叫蒼鸾，因為避諱而用了青鸾為名號。蒼俊性格穩重，為人公正，善于平衡各方關系，除了有些懼內，倒是沒別的毛病。

蒼俊攔在凰悅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動怒。他們夫妻感情頗深，在蒼俊面前，凰悅還是個小女人，聽她“哼”了一聲便扭頭不再理我。

她大概也知道和我打架并無勝算，當衆輸給我豈不是失了天後的威儀。

我知道天帝不會在大是大非上偏私，見了禮後便直接問道：

“靈狐白澈在人間行醫濟世、除暴安良、平叛止戰，功德顯赫，為何要受十八道天雷之刑？”

蒼俊早有準備，把白澈的認罪書遞給了我：“這些罪他自己全部都認了。原本按照天規當處以三十六道天雷，鑒于他有功，故而折半。”

我看了認罪書大吃一驚。私換孟婆湯，盜取亢木神果，這些事他都未和我說過，原來我在人間死過一次，是白澈在烈瀾相助下，取了神果逆天改命才讓我活了過來。這小狐貍居然為我在背後偷偷做了這麽多事情。

我又是心疼感動又是牽腸挂肚，更是憂慮不知他到底身在何處。

至于剝奪仙籍一事，我并沒有那麽在意。阿澈想成仙，目的是為了由仙晉神，與我相配。既然在我心中已經認定了他是我的夫君，是仙是妖又如何，不能成神又如何，對我來說并無所謂。

就算鳳舒和赤嚴歸來，站在他們面前我也敢這麽說。

我早已在心中盤算過：我和阿澈在人間成親，赤嚴化身朱衣來看望過我們，想來不會反對這門婚事，而鳳舒又最聽赤嚴的話……

我将認罪書還給蒼俊，對着凰悅道：“我和鳳舒并無婚約，日後我婚配的事就不勞天後費心了，且由青禾自行做主。”

百花神女華馨聞聽我和天後打架，急匆匆趕來，向天帝請命，邀我去她百花宮做客。天帝巴不得把我趕緊送走，見又來了一個解圍的，忙不疊答應。

我向天帝草草行了一個禮，便離開了靈霄殿。

（四）

我和華馨上次相見，還是六百年前她到落神臺送我下凡。

她是風華絕代的天界大美人，性情與我不同，端的是溫婉娴淑，善解人意。倘若鳳舒沒有失蹤，我感覺她更适合做他的賢內助。

華馨打開了封存萬年的百花醉與我共飲，說要一醉方休。印象中第一次看到她這麽豪放，原來大家都會變的。

我把我和白澈在人間的故事和她講了一遍，聽得她感同身受，跟着我又哭又笑。

我們喝得酩酊大醉，華馨不勝酒力，沒多久便倒下了。我醉眼朦胧中，看到她伏在桌上，腮紅如霞，幾縷青絲随意地垂在額頭，嘴裏含混嘟哝着一個名字，卻是：赤嚴。

原來這世上為情所困的不止我一位。

華馨的心上人是赤嚴，可從來沒聽她提過。我知道赤嚴面容俊秀、性情溫柔，在天界深受仙女們青睐，沒想到華馨也愛慕于他。

“華馨……下次我若見到赤嚴，一定想個辦法把，把他……弄來百花宮見，見你。”

想着想着，我也醉倒了。

第二天我早早醒來，直覺得頭痛，華馨仍沉睡不醒。我為她披上一件外衫，喊來蕙蘭仙女照顧，自己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出了百花宮。

剛走出沒多遠，只見一個小仙官朝我走來，俯身就拜。我忙讓他免禮，擡起頭來一看，那小仙官皮膚黝黑、濃眉大眼，可不正是：張枭！

我又驚又喜：“張枭，你怎會在此，你成仙了！”

“神女……清鈴姐……嫂子……”張枭激動得泣不成聲，不知道該叫我什麽好。

張枭告訴我，由于他在峪城關保衛戰中以身殉國立下大功，加上前世累積有功德，因此死後便被天界接來做了仙官，現在風伯手下做事，離百花宮不遠。

張枭問我可知白澈的下落，我垂眸不語，眼淚滾滾而落。

“我聽說白大哥曾經去過冥界，神女要不要去找冥帝問問？”張枭神情也甚為焦急。他入天界不久，官職低微，沒有差事是無權去冥界的。

我告別了張枭，去了冥界找冥帝打聽白澈的下落，自從神獸“無不知”查不到鳳舒的蹤跡，改名“無知”，就已經不再承接尋人的任務了，這次破例幫我找白澈，卻依然一無所獲，氣得它口吐鮮血，發誓這是最後一次。

冥帝說：“魔族有一種詭秘的術法可以遮掩氣息，那曜商的哥哥曜參躲避多時，天界到處搜捕也沒找到，白澈怕不會是和他在一起去了魔界吧？”

我搖搖頭，堅定地說：“白澈絕對不會入魔，我相信他。”

冥帝自知失言，尬笑了兩聲，便不再說什麽了。

一位青面紅發、尖嘴猴腮的冥差送我離去，畢恭畢敬對我說：“小人結殇，與白澈兄弟十分要好，我們冥界如果發現了他的蹤跡，定當通知神女，義不容辭。”

白澈的交際能力确實很強，到處都有他的朋友，對此我心中頗有幾分自得。

“如此便有勞了。”我道了謝，轉身離開，聽到結殇在我身後自言自語：“我還以為白澈說大話在诳我，原來神女果真對他一往情深。”

沒多久，天界又出現了一本名為《鸾狐絕戀》的暢銷話本，講述的正是我和白澈在人間的故事。

凰悅氣得火冒三丈，但據說這話本是從冥界流出的，礙于冥帝，她也不好追究。

（五）

我又去了一趟白虎山，向烈瀾了解白澈偷取亢木神果救我的詳情，順便帶了青鸾山上的特産碧琅果和青梅酒送給她家的四個兒子，感謝他們當年保護我的凡體。

烈瀾把在泛山的情形原原本本告訴了我，并笑道：“當時你已氣絕，凡人死去的樣子可真的很醜。”

“有個事我不知道當說不當說。“烈瀾又道。

“你我是什麽關系，但說無妨。”我心中充滿好奇。

“青禾神女，是青鸾山的神女。清鈴是我未來的妻子，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摯愛。”這是白澈親口對烈瀾說的話。

我只覺得一股酸意憑空冒了出來，如洪水般在我心頭肆虐。

白澈，他愛的是我神女青禾，還是人間女子清鈴？

他許久不回青鸾山，難道原因在此？

我相信，這世上沒有誰比白澈更愛我，和他的盟誓深烙心中。

可是，擔心他愛清鈴更勝青禾的念頭也困擾着我。

我苦惱不堪，心中對白澈的刻骨相思、無限牽挂中，又夾雜了些許埋怨。

我足足花了八百年的時間才把青鸾山各處逐一修好，并加固了結界。

每天夜裏，我都會夢到一只白狐，遠遠地在水邊慢慢地走。我想要接近他，卻怎麽走也走不到他跟前。

夢中總會響起這首歌：

有狐綏綏，在彼淇梁。

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有狐綏綏，在彼淇厲。

心之憂矣，之子無帶！

有狐綏綏，在彼淇側。

心之憂矣，之子無服！

我挂念他，擔心他，甚至怕他真的去了魔界，又或者他會不會和鳳舒一樣，去了同一個以我們神的力量都無法找到的地方。

他一直沒有回來，我們便只能在夢中相見。

因為不舍得夢中的白狐，有時候，我一睡就是好幾天，不願意醒來。

（六）

一日，千年未見的靈狐神君白珉不期而至。

千年前，他在人間化作劍俠白衣，教我武功，又留下逍遙谷給我安身避難，我十分感激。

但對其背後的深意，我實在不願多想。

畢竟，我已經愛上了阿澈。

白珉和阿澈的關系……讓我略覺得有些尴尬。

見到白珉，我特地行了師徒之禮，“青禾拜見白珉師父，師父別來無恙啊？”

我故意不提清鈴白衣，是因為我對自己在人間的化身清鈴居然有一絲妒嫉。

白珉哈哈大笑：“青禾永遠都是天界中最可愛的女子。”

“青禾，記得我當年送你一塊水玉，不知道現在何處？這塊水玉于我有大用處，因此特來讨要。”

我這才想起那塊水玉被我放在妝匣裏已經一萬多年了，連忙取出交還給他，小聲嘀咕道：“真是小氣，送給人家的東西還要拿走。”

白珉狡黠一笑，對我道：“這水玉原是我向你賠禮的，我現在取走，日後再送你一份更好的禮物，如何？”

“更好的禮物，那是什麽？”我好奇問道。

他故作神秘：“天機不可洩露，管保會是你的心愛之物。”

他又舉起水玉，啧啧道：“他可比這放在匣中蒙塵萬年的水玉要寶貝得多了！”

白珉拿着水玉飄然遠去，又丢下一句話：

“玄武澤內有一只白色的小女狐，非常乖巧伶俐，你若是在青鸾山覺得悶了，可以去找玄坎借來陪你玩幾日。”

呃……又一只白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