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今已亭亭如蓋矣
今已亭亭如蓋矣
“我有兩個好弟弟。”蘇夢枕倚坐在窗前,看着窗外。
窗外有什麽?窗外的風景自然有很多。最顯眼的是白樓,是幾乎可算與這扇窗戶遙遙相對的留白軒。白愁飛絕對不知道這扇窗戶正對着留白軒,因而蘇夢枕能常常透過這扇窗戶看到一些十分有趣的事情。
楊無邪點點頭,認同了蘇夢枕的話:“擁有這兩個弟弟,是你的造化。”
可惜,遇上他這樣一個大哥,絕不是白愁飛的造化。蘇夢枕詢問楊無邪道:“小石頭什麽時候回來?”
“快了。”楊無邪回道。
蘇夢枕沉思了一下,吩咐道:“壓一壓。”這件事情還是不要讓小石頭沾上為好。他已經搭上一個弟弟,不能再搭上另一個。
楊無邪将蘇夢枕的命令寫在信紙上,信紙系在白色的鴿子的腿上。楊無邪将這鴿子放飛了出去。
白樓,白愁飛找來了利小吉。他詢問他,楊無邪向蘇夢枕彙報傷樹被砍這件事時,他們究竟都說了什麽。
“他們說,這都是命。”利小吉卡着喉嚨,聲音幾乎透不出去。朱如是死了,死得那麽古怪,那麽蹊跷。利小吉已覺得關于傷樹的一切都變得不吉利。那天蘇夢枕和楊無邪關于傷樹的交談,于利小吉已成了禁忌一般的回憶,每一次想起都覺得每一句都透着古怪和詭異。若不是白愁飛足夠可怕,他根本不願意再向他陳述一遍當日的所見所聞。
“命?誰的命?”白愁飛的臉很黑,忽而又變得很白。他猛然起身,眼中的光像狼,臉上的芒像狽。白愁飛從不信命,不管蘇、楊二人口中的“命”是誰的命,他都不信!
白愁飛從生到此,只信一條命,那就是他能飛,而且一定能飛得很高,非常的高。帝王将相寧有種乎?
歐陽意意盯着白愁飛,十分的羨慕這個男人。因為這個男人足夠兇,足夠狠。這樣兇狠的男人,就算有什麽詭谲邪魅想要侵身,也一定要掂量一下自己的份量。
自從朱如是死後,樓裏就冒出了不少流言。這只怪朱如是死得太稀奇,太不同尋常。他就像那些用來哄騙外行人的話本裏寫的那樣,被一門極險惡極陰毒的功法汲取了全部功力,連帶生命精華一起被兇手吸取。又像撞上了山野精怪,被采陽補陰……受衆最多的說法是,那棵傷樹已經成精,朱如是砍了它,便受了它的報複,被樹妖吸成了人幹。
“傷樹複仇”的論調,對歐陽意意十分不友好。這已經是指着歐陽意意的鼻子,嘲笑他“你快死了”。
歐陽意意不想死。若他是白愁飛,那他就不愁這件事。這麽兇這麽惡的男人,什麽樣的妖魔鬼怪都不必畏懼。但是歐陽意意不是。在兇惡這方面,歐陽意意自思連白愁飛的一點皮毛都夠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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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幾天晚上,歐陽意意都過得心驚膽戰。他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緊緊地盯着他,虎視眈眈、饑渴難耐,就像他是一塊肉一塊陽菁。他無法獨自成眠,他必須找個人陪着。若是白愁飛能陪着他,自然最好。但這不可能。雖然最近白愁飛的情人、女朋友都斷了個幹幹淨淨,但這也不能讓他大晚上願意陪着一個男人渡過良辰一宵。歐陽意意只能找別人。他是白愁飛的親信,正得勢,找人晚上陪自己不是難事。哪怕事後會有不好的流言,歐陽意意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白天的時候,歐陽意意的感覺會好一些,他能表現得從容一些。
如此過了三天,歐陽意意在樓中兄弟各種意味不明的注目下,安然無恙地活了下來。這讓金風細雨樓的人都松了口氣。歐陽意意還活着,這說明樓裏并沒有鬧鬼。朱如是的死必然有着一個客觀唯物的解釋。只是六扇門太廢,至今尋不到答案。
第四天,是個陽光明媚的冬日。連下三天的雪落盡了最後一片。六分半堂的梅花開得正豔,就連金風細雨樓都似乎能聞見那份清幽的香氣飄過來。
歐陽意意站在鏡前看着自己,他精神萎靡,感覺十分不好。外人只以為那些謠傳已經破滅,只有他知道,恐怖從未離去。這幾日他的身體一直在疼痛,像有刀斧手無時無刻劈砍他的軀體。這份疼痛幾乎要他呼叫出聲。可是他的身上一絲一毫傷口都沒有。
歐陽意意不禁想到了朱如是沒有一絲傷口的屍體,然後又想到那天自己是怎麽接過板斧,發瘋一樣劈砍那棵至少三十圈年輪的老樹。
他要死了。
歐陽意意沒有一刻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他不知道該向誰求救。他找過道士,高價買了符紙。他去拜了佛祖,将大半家産扔進了功德箱。但是一點用都沒有。
都是欺世盜名的騙子!
歐陽意意眼中閃過紅光。不斷劈砍在身上的刀斧讓他痛得發狂,疼得發瘋。他要将這份痛這份疼發洩出去。他要殺了賣他符紙的道士,推翻受他捐贈的佛像。
歐陽意意一把推開鏡子,轉身就要沖出房去。忽然,他頓住了腳。白晃晃的光透過窗戶斜斜地射入室內。在光暈的邊緣,歐陽意意看到了一道黑色的影子。黑影矗立在屋頂下,腳抵着地,頭幾乎頂到了房梁。黑影偏着身子,似乎正用面向這邊的那一只眼睛盯着他瞧。
歐陽意意仰頭與黑影的“目光”相接,歐陽意意的身體立刻放“松”了下來。
這是多麽妖嬈的女人;
這是多麽雄壯的男人;
——歐陽意意卻明白,黑影既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
這是多麽神秘莫測的,“它”。
蘇夢枕一把掀開被子,盯着自己的左腿緊緊不放。
楊無邪同樣盯着蘇夢枕的左腿,目光中是難以置信。他萬萬想不到,還能這樣。
樹大夫已覺得自己可以棄醫從道。學醫救不了蘇夢枕,但是癞頭道人賣出的一株小小的樹苗可以。
這太可怕。難怪當年京城的達官顯貴無一不對癞頭道人趨之若鹜,又對其諱莫如深,恐懼驚怖。不論誰擁有這樣的手段,別人都會對他又巴結又害怕的。樹大夫心中感嘆道。
就在所有人覺得歐陽意意擺脫了“詛咒”,能夠繼續活下去的時候,他死了。
他死得比朱如是還要吓人、詭異。
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的四肢百骸散落了一地。這不恐怖,不值得驚奇。恐怖、驚奇的是,他的身上沒有傷口。
是的,即便他的身體已經被分“割”成了成百上千塊,但他的身體沒有傷口。任何一個顯示身前身後制造的“傷口”都沒有。他的身體好像就是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一地的碎塊,而不是被某一種利器切割而成。
與朱如是相同的是,歐陽意意死去的面孔十分的安詳。他的屍體同樣“縮水”了很多。人們可以看到除了骨頭和外包的表皮,他身上已沒有了一點別的。血液沒有了,紅白肉沒有了,甚至連髒腑都消失一空。這就讓他的屍體十分幹淨。幹幹淨淨,一點髒污都沒有。
六扇門的捕頭又來了,很快又走了。他們依舊沒有給白愁飛給金風細雨樓一個交代。似已默認這是一樁鬼做的懸案。
白愁飛開始在房間裏砸東西,脫光了自己,砸光一切能砸的東西。他很暴躁,他破口大罵,罵得極粗魯,極難聽。只要是他認識的沒有一個不被他罵上祖宗十八代!
座下接連死了兩員親信、大将,足以白愁飛心情不舒暢。但是真正讓白愁飛暴躁的是,他知道朱如是和歐陽意意的死同蘇夢枕有關。盡管沒人知道蘇夢枕是怎麽動的手,但是白愁飛百分之一百地确定,這兩個人的死與蘇夢枕有關。只有蘇夢枕這樣的人才能擁有這樣的能量讓人死得這麽蹊跷,這麽詭谲,這麽不明不白。
這意味着什麽?這意味着蘇夢枕對金風細雨樓的人動手了,對白愁飛這個結拜兄弟動手了!
白愁飛甫認識蘇夢枕之機,便認定了蘇夢枕有一大弱點,那就是他不會懷疑他的兄弟,他對他們全然地信任。這種信任達到了一種可怕的、病态的程度。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會像蘇夢枕這樣偏執地相信親信和兄弟。這令蘇夢枕更易于常人獲得成功,也令蘇夢枕更易于常人地走向滅亡。
白愁飛死死地抓住這個弱點,并将之視作自己決勝蘇夢枕的一切因素的基石。
現在,蘇夢枕卻“殺”了朱如是和歐陽意意。
這是否意味着,白愁飛抓住的這個“弱點”根本不是弱點?只是蘇夢枕對外的一種展示?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僞複誰知?
錯判蘇夢枕,這是白愁飛此生從不曾犯過的錯誤;這是白愁飛此生從不曾遇見的危機。
錯誤促成緊張,危機造就刺激。
這是劫,大劫!
渡不渡得過去?
渡不渡得過去?
巨大的危機往往是巨大的機遇。蘇夢枕今日“暴露”真面目,何嘗不是在預示這個枭雄已經黔驢技窮、圖窮匕見、困獸猶鬥?
無論怎麽講,優勢在我!
白愁飛喉頭漸漸收緊,下-腹也在漸漸收緊。白愁飛覺得自己需要幾個女人,但是眼前紅影幢幢,好似有一把——無數把紅袖刀在他眼前晃動奇美妖豔的光芒。他的鼻尖似又嗅到紅袖刀的香氣,浮花暖香,浮想聯翩,芙蓉賬內春日短。他更硬了。
白愁飛走到窗前,憑欄眺望玉塔。從他這裏正好能看到玉塔上小小的一扇窗口。
他望向那扇窗口,盯住裏面一抹黑色的暗影。
他就這麽硬着站在窗前,看着那個綽約不清的身影。寒風吹過他的肌膚,帶走一絲上面的熱氣,卻帶不走白愁飛心底滾燙如澆的熱意。
白愁飛伸出舌頭舔了舔幹燥至裂的唇瓣。他早已清楚,自己需要的早就不是女人。正是因為需要的不是女人,他才會需要更多的女人。唯有這樣,才能勉強填滿欲望的溝壑。
可惜了,蘇夢枕活着的時候,他肯定是沒機會草一草了。至于蘇夢枕死了……白愁飛思索過這個問題無數次,最後得出結論,他還是太有道德了,便宜了蘇夢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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