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今已亭亭如蓋矣
今已亭亭如蓋矣
金風細雨樓有四樓一塔。
——共有青、紅、黃、白四色高樓。
青樓原是發號施令的總樞紐。副樓主白愁飛正當紅,手掌大權、叱咤風雲的時候,卻不愛呆在青樓。只因為這個地方已被打上濃濃的屬于樓主蘇夢枕的烙印。白愁飛呆在這裏,渾身上下都不舒服。他總會記起,那幾次蘇夢枕當衆罵他,就在這青樓裏。
白愁飛對蘇夢枕這位兄長有着許多妙不可言的感想。他很佩服這個男人,十分地憧憬他,競而要去超越他,搏倒他。
一個人過于關注另一個人的時候,難免對對方的一舉一動都仔細起來,進而對其所作所為都變得小雞肚腸,容不得對方有半點對不起自己的地方。
白愁飛對蘇夢枕就很小雞肚腸。哪怕蘇夢枕對他的“不好”全然是為他好,他也要記恨。何況,蘇夢枕對他又算不上好。蘇夢枕對王小石那才叫真正的好哩。
蘇夢枕就沒罵過王小石!他只會誇他。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所以白愁飛趕走了王小石。他容不得這兩個臭男人當着自己的面上演兄弟情深。這碼子戲是在惡心誰?
白愁飛喜歡黃樓。黃樓本是用來設宴慶功、歌舞升平的地方。白愁飛的大小事務都是在這裏處理,一邊開宴一邊布置任務給下面的兄弟。兄弟們吃飽喝足後更願意聽他的命令,更樂意去給他搏命、拼命,掙取利益。
白愁飛掌權的這五年裏,青樓已漸漸離了權利中心,似已荒廢。
但它畢竟沒有真正的荒廢。所有人都知道,青樓掌握在蘇夢枕的手中。只要蘇夢枕不死,青樓便不僅是一座樓,更是蘇夢枕的象征,一個英雄時代的象征。
往日,蘇夢枕不是沒有動用過青樓。但是受他召集的人并不多,通常都是刀南神、楊無邪這麽幾個人。看上去十分的瑟索、勢單力薄和可憐。
但是誰有膽去可憐蘇夢枕這樣的男人呢?豬油蒙了心也不過如此。白愁飛就從不曾輕忽蘇夢枕的每一次親臨青樓。每一次蘇夢枕進入青樓,白愁飛都會像潛伏的豹子一樣,關注青樓內的一切。
歐陽意意死後的第二天,據說已經病入膏肓,就差咽最後一口氣的蘇夢枕竟然再次進入了青樓,且召見了衆人。
若是以往,來的人肯定不多。大家都還要給白愁飛這個副樓主面子,還要觀望,還要躊躇,還要有自己的各種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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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今天,來的人卻很多,遠遠超過白愁飛預計和容忍的上限。三分之二幾近四分之三堂口的主事人都如魚一樣歡快地游進了青樓。
這只因為,所有觀望的、身在白營心在蘇的人都收到了一種令他們無比心動的暗示,他們便立刻馬不停蹄,唯恐落後于人沖進了青樓。
白愁飛原還要稍微端一下,現在已經端不住。那麽多人都出現在青樓,他這個副樓主、蘇夢枕的結拜義弟卻不在,像什麽話?
白愁飛領着吉祥如意,走進青樓的時候,正看見蘇夢枕端坐在大堂高位上。蘇夢枕手裏捏着一把青色的刻刀,在輕輕地敲擊桌角的邊沿。一下一下,極輕,甚為不在意。白愁飛仔細端詳,發現蘇夢枕雖然氣色依舊不好,人卻比之前健康了很多。真稀奇,健康這個詞竟然也有用在蘇夢枕這個病秧子身上一天。但今天所見,蘇夢枕确實顯得十分的健康。他的臉上甚至還有一種微微的肉質感。自五年前,白愁飛初遇蘇夢枕,這個人就是一副形銷骨立、皮包骨頭的模樣,臉上何曾有過肉?
白愁飛的目光狀似無意地在蘇夢枕的臉上、頸上、身上、手上乃至大小腿上掃了掃,最後确定了,蘇夢枕絕對“胖”了,長肉了。
這可算不上一個好消息。
這已能算作今年最大的壞消息。
目光忽然釘住在蘇夢枕的左腿上,白愁飛咧了咧嘴:這假腿做得還挺活靈活現。
白愁飛将在場每一個人的面目都掃入眼中。他看見的是一張張鮮活的面孔,熠熠充滿向往和希望的神采。雖然在他的目光掃過時,又一個個僵硬。
楊無邪開始向蘇夢枕彙報樓裏這五年的動向,尤其是今年的,一件一件地敘述,事無巨細也不嫌煩得慌。
等到楊無邪彙報完,白愁飛便見識到蘇夢枕對自己确實不好。他已做成的事蘇夢枕不去追究,但是待完成或幾近完成的事情,蘇夢枕卻開始“指手畫腳”,重新拟定計劃。有些事務甚至被蘇夢枕全盤推翻、否定。
白愁飛站了出來,開口反駁蘇夢枕的安排,想要和他争辯起來。蘇夢枕輕描淡寫地看了他一眼,便當他在放屁,将他完全撇了出去,繼續樓裏的工作。
這是奪權,蘇夢枕正明目張膽地奪取本就由他賦予白愁飛的權力。
白愁飛氣得臉色發白,兩頰腮幫子肉亂顫,心中的恨已經滔天——他一定要弄死蘇夢枕,一定要弄死他!
在場衆人如何看不出蘇、白二人之間的嫌隙與争鬥?但是蘇公子待人以恩,白愁飛懾人以威,跟着蘇樓主何其的舒服,跟着白愁飛就有多心驚膽戰。誰也不願意過着頭頂利劍,随時落下的痛苦日子。何況跟着蘇夢枕名正言順,忠義雙全,別人見到一聽你是蘇夢枕的人,立刻就會給你豎大拇指,對你十分的羨慕。跟着白愁飛是絕難擁有這種豔羨的。
人很快都退出了青樓,包括楊無邪,包括沒了如、意的吉祥如意。蘇公子依舊端坐在上首高位上,白副樓主就坐在他的下首。直到此時,蘇夢枕才有空去關照自己的“好”兄弟。他輕輕地偏頭,看向白愁飛,問他道:“今天你看到了什麽?”
白愁飛已牙呲欲裂,蘇夢枕竟然好意思問他看到了什麽!他看到了什麽蘇夢枕不是都看見了嗎,他瞎嗎?
五年籌謀皆成空!彼其娘兮。
白愁飛猛然擡頭望向蘇夢枕。他臉皮煞白,嘴唇哆嗦,雙目充斥血紅的恨意。他厲聲直呼其名:“蘇夢枕!”
蘇夢枕擰眉,冷眼兇氣地瞪向自己的義弟:“你叫我什麽?”
白愁飛盯着這個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好看的男人,腦中一根弦猛然繃落。他咬牙切齒,不管不顧:“草你——”
蘇夢枕一怔,随即猛然一把将刻刀拍到桌上,憤然起身斥責:“你敢罵我!”蘇夢枕從小到大,還從沒有被人當面這麽罵過!更可氣的,這個罵他的人還是他的兄弟,親口認的弟弟!
白愁飛已經像兇惡的野狼一樣向蘇夢枕撲了上去,擡起一腳就想踹斷蘇夢枕的左腿。
楊無邪守在青樓門口,雙手攏在袖子裏,風動,心不動。青樓裏傳來噼裏啪啦的聲音。楊無邪猜想裏面一定在打架。楊無邪并不擔心,蘇夢枕和白愁飛這對兄弟肯定是要打一架的,只是打一架已經是很好的了。他只希望他的蘇公子能狠些心,最好把小白眼狼的牙齒都打掉,迫他吞下去。
青樓裏傳來的打架聲越來越響亮,越來越熱鬧,好在兩個人都知道收着力,不然這一幢樓都要被蘇夢枕和白愁飛拆掉。
很快,響亮、熱鬧的打鬥聲偃旗息鼓了去。
白愁飛錯了一招,只這一招足夠蘇夢枕将他死死地壓在身下。蘇夢枕一把捏住義弟的下巴,氣到兩眼發紅:“你就這麽恨我?你是不是要親自動手殺我?”
白愁飛死死卡住捏在自己下巴上的手,冷冷地笑。他就是要親手殺蘇夢枕。欲殺蘇,先殺白;能殺蘇,唯有白。誰先他一手殺了蘇夢枕,誰就是他的死敵,就是蘇夢枕身上的毒、病、傷都不行。誰都不行!
蘇夢枕又問他:“你就這麽迫不及待?你就不能等,你就不能學王莽?”
“等你的好弟弟王小石回來,接掌你的位置?”白愁飛嗤笑,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這種損己利人的事他白愁飛絕不做,“你們做夢!”
“那你就投靠蔡京?”蘇夢枕氣急,于是反笑。他不遺餘力地嘲諷白愁飛:“你以為蔡京是另一個我,能忍着你,讓着你,讓你爬到頭上去作威作福?”
“我和他本就是互相利用。”白愁飛冷哼辯駁。在他心中,始終是蔡京利用他掌控江湖,而他也利用蔡京進入朝堂,為日後的振翅高飛、施展抱負做準備。他絕不承認自己是在與虎謀皮,他自己本就是一只猛虎!
蘇夢枕抵在白愁飛胸口的膝蓋用力一頂,又在白愁飛的心窩上剜了冰涼刺骨的一刀:“可惜了,你已沒了讓蔡京利用的價值。”
白愁飛被蘇夢枕這一膝蓋幾乎頂岔氣,頂出內傷來。蘇夢枕松開了他,他便攤在了地上,一動不動,只用力地呼吸。白愁飛心知蘇夢枕已經拿回他的金風細雨樓,自己确實已經失去了和蔡京這頭政壇虎鯊博弈的籌碼。
所幸他還沒死,人沒死就有無盡的希望和機會。白愁飛心知蘇夢枕即便沒有恢複全盛,也已經相去不遠。有這樣的蘇夢枕在,自己再難把控金風細雨樓。這一局他終究又是輸了。
輸不可怕,他本就從來都是越挫越勇,屢敗屢戰的好漢。白愁飛立即下了決斷,金風細雨樓已不必再留。今夜就走,日後東山再起,他一定要叫蘇夢枕見識見識他的厲害,叫他知道自己的“價值”和份量!
蘇夢枕走出了青樓,将門關上。楊無邪上前,看了看他。此時的蘇夢枕不太體面,身上的衣服已有了些褴褛。可見,白愁飛這頭白眼狼野性得很,沒讓蘇夢枕少吃苦頭。
“你把他打傷了還是打殘了?”楊無邪明知故問道。
蘇夢枕斜眼瞟了楊無邪一眼:“他是我弟弟。”
“你就這樣放過了他?”楊無邪不滿道。
蘇夢枕不無無奈道:“我舍不得嘛。”
很好!楊無邪心道。他真想沖蘇夢枕來上一句,花無錯是不是白死了?但是想了想還是算了。花無錯畢竟對蘇夢枕明着出了手,白愁飛卻沒有。準确地說白愁飛是還沒來得及對蘇夢枕真正出手。花無錯和白愁飛兩人在蘇夢枕心中的親疏遠近本也不同。楊無邪清楚得很,蘇夢枕對白愁飛絕對是不見黃河心不死,只要白愁飛沒有親自握着刀架在蘇夢枕脖子上,蘇夢枕就能對白愁飛永遠飽有一份兄長的憐愛之情。
這是一種病,楊無邪倒尋不到醫治的藥方。或許可以把王小石拉來,勻一勻這份“兄愛如山”的感情。
人大約都是喜新厭舊,喜歡小的乖巧的,讨厭大的乖戾的。王小石離京三年,肯定比白愁飛更着蘇夢枕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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