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今已亭亭如蓋矣
今已亭亭如蓋矣
白愁飛的眼睛很好看,此刻這雙明亮的,慣以野心勃勃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蘇夢枕的一舉一動。
正在寬衣的蘇夢枕陡然扭頭向床上看去。白愁飛卻已經垂下視線,專心致志地揉捏着枕頭上一個突起的結。
經過試驗,蘇夢枕在時,“它”的确沒有出現。這或許是巧合,也或許不是。不管怎樣,在找到真正解決的辦法前,蘇夢枕都會守在白愁飛身邊。
蘇夢枕起先熬了兩夜守着白愁飛,謹防“它”的到來。這便使得現在已經恢複強盛的蘇夢枕,也覺得困倦。何況白愁飛現在已是一條鹹魚,樓裏重要的事務重新收歸蘇夢枕處理。蘇夢枕需付諸的勞心勞力卻勝過當年白愁飛、王小石未到他身邊之時。這只因為白愁飛這些年捅出來的“簍子”着實不小。蘇夢枕不想白愁飛被人拖出金風細雨樓亂棍打死,的的确确要廢去不少心力為此周轉、善後。
這間屋子不大,原本就是用于蘇夢枕臨時休息的地方,能有張床就不錯了。
這便造成了一個結果,蘇夢枕既要守着白愁飛,又要舒坦地睡一覺,就只能和白愁飛同床共眠。
這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白愁飛只是虛,他的利爪、牙齒都還在,他的野心更是未曾拔去。蘇夢枕只要敢閉眼,白愁飛立刻就能伸出利爪、露出利齒,切斷他的喉嚨,将他大卸八塊。
白愁飛何嘗沒有在心裏冷笑,靜靜地等着看蘇夢枕的笑話。他是絕不相信蘇夢枕有膽量爬到他這個敵人身邊躺下睡覺的。他倒要看看困到極致的蘇夢枕還能不能如他輕下的諾言,繼續幹熬着守着他。
但是白愁飛失策了。蘇夢枕不愧是當世豪傑之首,這世界上似乎已沒有他不敢做的事情。他不僅敢躺在白愁飛的身旁,他還敢脫衣服。脫到只剩下最裏面的單衣,薄薄一層貼在身上。白愁飛便覺得蘇夢枕在瞧不起他,瞧不起他的野心,瞧不起他的手段,瞧不起他的狠心……也在瞧不起他此刻宛若聖人的軀體!
白愁飛有沒有伸出他的利爪、露出他的利齒,切斷蘇夢枕的喉嚨,将他大卸八塊?
答案是沒有。
當蘇夢枕躺在他身側的時候,白愁飛已經顧不得那些事情。他滿腦子亂糟糟的,心髒撲通撲通跳得飛快,整夜整夜都在輾轉反側。
蘇夢枕怎麽能這樣呢?
他怎麽有膽子上這張床的呢?
他怎麽敢躺在他的身邊閉上眼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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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脫衣服,當他的面脫衣服,吹滅燈火……
這和光着身子引誘他有什麽區別?
就因為他損失了七百九十九個半腎,蘇夢枕就可以這樣瞧不起他,輕視他?
難道蘇夢枕真的以為,這幾天他的補藥都是白喝的嗎?一個男人的精氣洩去後就再不能恢複嗎?
他絕不能叫蘇夢枕這樣看不起!
他一定要給蘇夢枕一個痛徹心扉的教訓!
蘇夢枕将脫掉的中衣挂到衣架上,轉身吹滅了燭火。他上了床,甚至還嫌棄地推了白愁飛一把,叫他往裏面滾一點。然後,毫不客氣地扯過被子蓋在了自己身上。他現在已不會和白愁飛客氣——其實他們認識伊始,蘇夢枕就不怎麽對白愁飛客氣。
白愁飛安靜地側躺着,面對着雪白的牆壁,雙眼瞪得像銅鈴。此時他的眼中也燃起了兩團簇動的火光。他終于在心中下了決定,就在今夜,給蘇夢枕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讓他再不敢這樣看不起他,輕易地上這張床!
白愁飛翻了個身,左手一揚,橫在了蘇夢枕的胸口。蘇夢枕立刻就醒了。蘇夢枕一把抓住白愁飛不老實的胳膊,給他扔了回去。
白愁飛閉着眼睛,佯裝睡覺,佯裝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他靜靜地等待。一個時辰後,時機已經成熟。白愁飛再次翻身,動作輕且狡地将睡夢中的蘇夢枕抱住,摟住他的腰,用雙手扣住、鎖緊,拉入懷中。
蘇夢枕睜開了雙眼。在白愁飛的手臂碰觸到他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翻出紅袖刀,直接抹了白愁飛的脖子。好在他清醒得夠快,強行忍住了這股本能的反應。這就使得白愁飛抱住他的時候他的身體十分僵硬,卻沒能及時躲開。
蘇夢枕放下紅袖刀,伸手推扯扣在自己腰上的手,無果。白愁飛的手臂反而收得更緊。
“二弟。”
“二當家。”
“白愁飛!”
白愁飛的下巴擱在蘇夢枕的肩頭,鼻尖在他的發間蹭了蹭。白愁飛得意洋洋:蘇夢枕現在已該知道他的厲害,再不敢看不起他。這只是小懲大誡。蘇夢枕若還不知道退怯,可就別怪他真正地不客氣了!
白愁飛的喉嚨發出輕微的呼嚕聲。蘇夢枕擰着眉,最後松開了想要強行掰開二弟胳膊的手。蘇夢枕此時已經知道,他不可能喚醒一個裝睡的人。白愁飛擺明了在惡作劇,絕不會配合收回手臂。他想要掙脫對方的“束縛”,只怕要強行掰折這條胳膊。蘇夢枕沒有做這樣的事情。他很困,他還要睡覺。折掉這條胳膊意味着,又是一堆麻煩的事情。困守玉塔五年的時光,他已漸漸習慣一件事,那就是忍耐,忍耐白愁飛這個人,忍耐這個人的諸多得寸進尺。
只要白愁飛不動殺機,蘇夢枕似已能忍耐他的任何行為。
蘇夢枕當然可以起身,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白愁飛拖起來打一頓,讓他裝不了睡,做不了惡作劇。
但是之後呢?白老二的脾性,絕不是打一頓就能收斂的人。這只會增加這個人的戾氣,而後變本加厲。雙方再針鋒相對……自己卻絕不能被這個混賬東西氣走,讓他被采補而死。到頭來,依舊是需要他忍耐白老二的為所欲為。
困倦的蘇夢枕決定慣例忍了。他說服了自己。
白愁飛做夢都沒想過,蘇夢枕竟然有這般“毫無戒備”的時候。蘇夢枕竟然就着他的擁抱,睡着了。這個人怎麽敢?難道蘇夢枕不知道,此刻他白愁飛只要松開手——松開這懷抱,立刻就能一指頭戳穿他的喉嚨,叫他咽氣?
蘇夢枕就是這樣看不起他,覺得他連這點狠心都沒有?
多麽可笑,多麽愚昧,蘇夢枕必須為他的疏忽大意付出血一般的代價!
白愁飛歡欣雀躍地思索,他要用破煞?驚夢?還是天敵?不論哪一式都可以好好地送這位好兄長最後一程。
白愁飛眨了下眼,雙手将那截腰鎖得更緊密了些。
白愁飛張開的眼在黑暗中微微晃動光芒,蘇夢枕熟睡的呼吸有一種魔力,緩慢、毫無疑義地催眠着白愁飛,讓他同樣睡熟了過去。白愁飛既沒能一指頭戳穿蘇夢枕的喉嚨,也沒能做比現在更親昵、過分的事情。他似也成了一個長期得不到充足睡眠的渴睡者,輕易地被睡魔打敗,陷入夢鄉。
當今江湖,許多人都相信了白愁飛未曾背叛過蘇夢枕,金風細雨樓過往的種種,不過是蘇夢枕、白愁飛這對兄弟的一個計。卻有那麽一小部分略知內情的人,明白事實絕非如此。如六分半堂總堂雷純,如大內禦用米公公。
米公公在剝花生,他喜歡花生香脆的滋味,那是兒時故鄉的滋味。他年事已高,早已忘記了母親的模樣,卻還記得母親從土中刨出花生,為他們炒制出來的那份醇香脆甜。
神通侯方小侯爺坐在米公公的對面,靜靜地看着老人剝花生、吃花生。方小侯爺的眼睛亮晶晶,透着純真如同稚童的好奇。
“白愁飛砍了那棵樹,他已經廢了。他再逃不出蘇夢枕的手掌心。”米公公咂咂嘴,笑了笑,忽然說道。
方應看立即接話,問道:“怎麽說?”
“你可聽說過癞頭道人這個名字?”米公公問道。
“知道,據說頗為神通。具體,卻無從得知。”方小侯爺回道。
“你打聽不到,只因為關于癞頭道人的諸多事跡,都已被隐藏。”米公公說道。
方小侯爺不禁好奇:“據我所知,蔡太師對癞頭道人也是所知寥寥。”
米公公輕笑一聲,不屑道:“三十年前,他尚且在成都做官,自然不知道這些。”
方應看引着米公公的話頭:“但他如今已經貴極人臣,這個世界上又有多少是他不了解的秘密?”
米公公說道:“你可聽過‘百年王朝千年世家’這句話?”
方小侯爺聞言,臉色微微一白。他當然聽說過這句話,且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股勢力,他們盤根錯節,外人卻難以進入,甚至連窺視都是極難極難的事情。
米公公說道:“當年癞頭道人入京,固然有諸多神通顯示在人前,但真正叫世家避諱的卻只有三件事。”這三件事即便是他,也是耗費了許多人脈和資源才略知曉一二真相。
“哪三件?”方小侯爺詢問道。
米公公說道:“這三件事其實是三棵樹。”
“樹?”方應看立即聯想到白愁飛下令砍掉的那棵金風細雨樓的老樹。
“這三棵樹,代表着三種力量。”米公公說道,“王權、富貴、龍戰。”
方應看的眼睛微微張大:“金風細雨樓的那棵傷樹是哪一棵?”
米公公回道:“龍戰。”
“那一年恰巧蘇夢枕出生。他出生時癞頭道人站在蘇家的門口等了三天,幾乎成了一個雪人。待三天後癞頭道人将這棵樹贈賣給了蘇遮幕。”
“龍戰。”方應看呢喃。龍戰于野,其血玄黃,此為坤卦第六爻。龍為陽,此爻卻為陰。城外為郊,郊外為野。玄黃指天、地之色。天地又是最大的陰陽。其血玄黃,即陰陽交戰流出了血。故而此爻是兇爻。這便如蘇夢枕。
蘇夢枕兇不兇?在方應看看來,蘇夢枕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兇人!他對敵人兇,對自己甚至更兇。這世上恐沒有比他更兇的人。
米公公繼續說道:“這一株龍戰幼苗,經妙手班家班搬辦定方位,塑建金風細雨樓。整個金風細雨樓本就是為了這一株幼苗,為了蘇遮幕的兒子所建。金風細雨樓就是蘇夢枕,蘇夢枕就是金風細雨樓從不是一句狂話、诳話。”
“這一株樹苗必然有着特殊的功用。”方應看忽然十分肯定說道。
“據我打探到的消息,龍戰是以蘇夢枕的未婚妻的名義種下。種下的那一刻起,龍戰與蘇夢枕即已命運相合,共為一體。樹在人在,樹亡人亡。”米公公眯着眼,陷入到回憶中,而後輕輕地嘆息。方應看從這一聲嘆息中聽出了一絲羨慕。
方應看不禁好奇道:“‘樹在人在,樹亡人亡’?那豈非這棵樹成了蘇夢枕的軟肋,砍掉它等同斷掉蘇夢枕的命脈!”
“癞頭道人的樹又怎會那樣輕易地被砍斷?”米公公輕蔑地看了方應看一眼,“你難道不清楚,金風細雨樓那兩個打手怎麽死的?”
方應看立即倒吸了一口氣,因為米公公口中的“打手”——朱如是、歐陽意意的死狀他早就打探清楚,可謂十分恐怖妖異,叫人捉摸不透。
“誰若砍掉那棵樹,誰就要替命。他們的生命精華将成為這棵‘鬼樹’的養料,進而反哺蘇夢枕。”米公公解釋道。
方應看驀然擡首,他忽然明白了朱如是、歐陽意意的死,和蘇夢枕康複的真相:“這麽說,白愁飛馬上就要死了。”方應看心中連連嘆息可惜,像白愁飛這樣有趣的人是十分罕見的。
“也許。”米公公不确定道。
“也許?”方應看重複道。
米公公皺眉,猜測道:“世上的事總是有利有弊,從來都是兩面刃。那棵鬼樹需要多少養料,要将蘇夢枕反哺到何種程度,有沒有止境,誰也不知道。”
方應看也皺了皺眉:“所以,蘇夢枕需要一道閥門,一道遏制這股‘持續反哺’的神秘恐怖力量的閥門。他選擇了白愁飛。”為了金風細雨樓的力量不為鬼樹所削弱,為了金風細雨樓不成為人人聞風喪膽的鬼樓,蘇夢枕必須遏制這棵樹的力量。夫妻本是一體同氣連枝,又何嘗不是互相對抗的雙端?
米公公點頭,認同了方應看的猜測:“潛伏在金風細雨樓的人,回複的消息表明,白愁飛确實已經受到了鬼樹的攻擊,現在卻沒有死。他沒死肯定是蘇夢枕做了手腳。若他死後這件事便可結束,蘇夢枕為什麽要讓他活?”
方應看挑了下眉,沒有應和米公公的話。他總覺得,即便白愁飛的死能結束一切,蘇夢枕也未必真就讓他死了。蘇夢枕于白愁飛十分的不同,同樣白愁飛于蘇夢枕也十分的不同。這兩個兄弟帶給他的感覺,十分的微妙。若他們有了比兄弟更進一步的關系,方小侯爺也不覺得驚奇。
但方應看也不禁為蘇夢枕選擇白愁飛作那道閥門而拍案叫絕。整個金風細雨樓再沒有人比白愁飛這個背叛過蘇夢枕,又生命力旺盛的男人,更适合這個位置。
但這樣一來,白愁飛确實已算是廢掉了,再難有價值。
“或許可以殺了白愁飛。”方應看提出設想,“這樣,金風細雨樓就會再次陷入鬼樹的恐怖。”
米公公搖了搖頭:“絕不能這樣做。誰能保證它只攻擊金風細雨樓的人?這種東西本就是越強大越妖異,繼而難以控制。何況,不論它攻擊誰,最終得益的人都是蘇夢枕。”
“這真可惜。”方應看松了口氣,不再去糾結蘇夢枕與他的那棵化作鬼的妻樹。他問起了癞頭道人的另外兩棵樹。
米公公回道:“癞頭道人甫入京就将‘富貴’賣與沈家園。至于王權……”米公公陡然住嘴,似觸犯了某種禁忌。
方應看神奇地看向米公公,驚異道:“難道‘王權’不是賣與帝王家?”
米公公的臉已籠罩了恐懼,但他還是回答了方小侯爺:“沒有。正是因為沒有,先帝在位時才刻意抹消癞頭道人的存在,就連蔡京如今也休想真正打探到有用的信息。”
方應看俊俏可人的臉微微泛白,心頭卻是一片火熱。一株不屬于皇家的王權樹,如何叫人不心頭火熱?尤其是在親眼見證了蘇夢枕的妻樹的種種神異。
米公公吊眼看着方應看。方應看很快平複了下來。他朝米公公笑了笑:“我已知道怎麽對付蘇夢枕。”
這次反而是米公公起了好奇之心:“哦?”
方小侯爺笑笑道:“解鈴還須系鈴人。但這件事不能我去做。”
“本也與我們無關,你自然不需要去做。”米公公贊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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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