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第 2 章

昨日接到請帖,雯金一番思量後,決意今日定要去問個明白,方致之與溫三姑娘究竟怎麽一回事。

馬車停在宋國公府側門,早有一個婆子在那裏侯着,滿面堆笑地走上前,将雯金請上了一輛青帷小轎,擡往方錦昕院中。

這一路上,雯金悄悄掀起了轎簾,朝外張望着。方錦昕上個月才嫁給宋國公府庶長子,因而她是第一次進這府內。

宋國公府果真是官家的氣派,門庭恢弘,廊檐高闊。

雯金父親趙老爺常居京中,所以居住的園子也是一番精雕細琢,仿江南園林而建,乃是京中聞名的。可說到底那宅子還是私家的閑适,江南的秀美,氣勢上遠不及這國公府。

小轎停在方錦昕的小院前,侍女上前來為雯金打起簾子,扶她下轎。院門口的丫鬟領雯金徑直穿過幾進院子,來到方錦昕所居的正屋前。

雯金同丫鬟道謝後進入屋內,朝西一看,那兄妹二人正坐在西次間等着她。

雯金一步一步緩緩走入西次間,面容冷峻,眼色凜冽,如一把剛出鞘的匕首,厲厲閃着寒光。

見雯金入內,方致之、方錦昕都站起了身。

方致之滿面熱忱地走向前幾步:“妹妹,前幾日宴會你怎麽不辭而別?”

他一擡頭,卻撞上雯金冷冰冰的眼神,不由呆住:“妹妹,你這是…?”

方錦昕對上雯金的眼,立時也有些張惶無措。

“聽說方公子快要和溫三姑娘定親了?”雯金柳眉一挑,沒有絲毫拖泥帶水,開口直直相問。

方家兄妹具是一怔,今日邀雯金來此,本也是準備和她緩緩地交代此事,不想雯金先發制人,他們便有些被動了。

見兄妹二人這般,雯金瞬時明了,看來确有此事。之前尚且心存僥幸,此刻是把她最後一點希望都掐滅了。她盡力維持住雜亂的心緒,咬了咬唇,将喉口的澀意咽下。

方錦昕臉上堆起勉強又尴尬的笑,她心裏明白,婚事是她家做得不大厚道。

在京中,她父親官位不算高,加上她是庶出女兒,與官家貴女們交往玩樂時,大多是要她處處讓着旁人。唯有雯金一個人,平日裏奉承她,全憑她的性子和喜好。所以她不想失去雯金這個朋友,方家更不能沒有趙家這個“夥伴”。

方錦昕将雯金拉到臨窗大炕前坐下,變得十分伏低做小,把炕桌上的糕點推到她前面,聲音微弱,明顯是沒有底氣:“妹妹你先吃些糕點,聽我慢慢和你說。”

雯金也不去動那糕點,不鹹不淡的一句:“這是我與方公子之間的事,我還是想聽他說。”

屋內一時靜谧悄然,氣氛緊張凝滞,如同一把拉滿弦的箭,一松手就要爆發。

方錦昕自覺無趣,随意找了一個借口,退出屋內,站在廊檐上守着。

“妹妹,我對你的一片情意絕不是假的。”方致之落坐在雯金對面,手扶着炕桌,和雯金墾墾切切地說道。他放緩語氣:“只是,溫家是祁王殿下的母家。如今祁王很得主子萬歲爺的寵愛,我…”他知道自己是理虧的那一方,不敢再多說話,生怕說錯話惹雯金不快。

雯金屈起四指,骨節敲在炕桌上,眼神裏都淬了火:“我只要你一句話,你我之前那些,是不是就此全不作數了?如若是這般,那日後你我兩家仍舊是和從前一樣;只是你我二人,就此恩斷義絕了!”

“不是,妹妹,我想納你為妾,”方致之急切地表明心意:“你放心,我定然會待你好,不讓你受一絲的委屈。我實則滿心滿眼裏都是你啊。”

這話不說還可,一說出,雯金火氣“蹭”一下竄上腦殼兒,巴掌“啪”一聲重重地拍在炕桌上,一躍站起身,狠狠盯住方致之:“你讓我做妾?你把我、把趙家放在何處?你還未成婚,就想着納我這樣一個貴妾,又把江陰侯府家的小姐放在何處?”

這拍桌子的聲音,連帶着一席話,震得屋外窗下的錦昕都跟着心一顫。方致之事先不曾想到雯金是這樣大的反應,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回答。

雯金冷笑出聲,一面點頭,一面譏諷地說道:“你還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啊,想魚和熊掌兼得。想要仕途,又想要之前的情意,”雯金微微一頓:“哦——或許還有我們趙家的財力。”

一番話恰說中了方致之內心的那點小九九,他覺得自己仿佛是被雯金給剝光了,由內而外看得清清楚楚,雯金在居高臨下地審視着他、審判着他。

他立刻變得心虛,兩眼眼神飄忽,四處亂看,就是不敢直視雯金。

而他作為一個男子,又想維護住自己的尊嚴,不想輸了這一陣,口中說出的話,便有些口不擇言:“趙雯金,你家本身就是商人出身,士農工商,妾才是你該做的。”他從炕上站起,踱了幾步,背對雯金站定。

雯金今日聽了這麽多,不是不氣、不怨、不恨;而是不敢氣、不敢怨、不敢恨。

她生怕自己在他面前失控,袒露出自己內心的真實情愫。她想要裝作滿不在意地,潇灑地與之斷絕來往,存住自己最後的體面。

“事已至此,無話可說。”

雯金拼命忍下淚水,手上的帕子幾乎叫她絞得跑絲。她快步流星走出屋內,也顧不上和廊檐下站着的錦昕打聲招呼,只顧往院門外走,丫鬟忙跟上。

雯金一面走着,一面不忘低着頭,用手帕掩住口鼻,快步走向側門。她怕自己一擡頭,就讓這一路上國公府的丫鬟婆子看出自己神色不對勁,兩眼眼眶通紅。

餘澤徇從雯金身後一道門中走出,默默目送着雯金行遠。見人如此傷懷,他亦是心如刀絞,肝腸寸斷,其痛苦程度,不亞于前世病入膏肓時,病痛對他的折磨。

餘澤徇恨不能沖上去,攬人入懷,好生撫慰;又恨不得沖到方錦昕院裏,将這一對利欲熏心得兄妹痛斥一番。可是他現在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盡力将她攬到自個兒身邊,盡心護着。

雯金的母親李氏令人推開那楠木海棠紋槅門的當中兩扇,裏頭一片漆黑,只有屋正中長案上掐絲纏枝蓮紋香爐裏有火星一閃一息。

屋裏一片漆黑,靜谧無聲,一般人踏入這房中,不由自主就行走得如貓一般輕巧,好像生怕惹醒這屋內的一設一物。

而李氏偏偏有意弄出聲響,她“哐當”将兩扇門推得更大更開,從身後的玉莺手上奪過燈籠,大步走進屋子。不顧雯金心情如何,先吩咐玉莺将屋內燈都點上,又讓銀雀把粥擱到東次間的小圓桌上。

“我不吃。”雯金沉悶的聲音從西稍間傳來。

李氏拂開垂下的重重紗幔,徑直沖進西稍間,指着床榻上的雯金,潑聲呵斥:“你從早上回府就沒吃過,你要成仙不成?你給我起來!”說着,就伸手扯了一把雯金身上的薄被。

雯金從裯被裏半撐起身,回頭哀怨地盯着母親,無聲地抗議。暖橘色火光在她臉上投下搖曳的影,明眸浸在一汪淚裏,更顯顧盼多情。

李氏顯然沒打算因為女兒的撒嬌,就翻過篇,不再談論這件事。

她沉下一口氣:“我問你,天下男人都死絕了?你不嫁他就不可了?他既如此對你,你更該好好活出個樣兒來,給他瞧瞧。你若為此消沉,他才更得意呢,”她啐一口在地上:“呸,哪怕天下男人都死絕了,也不能嫁他。”

“我就是不服氣,憑什麽他負了我,還攀上個高枝兒。而且也有一兩年了,娘要我如何輕易放下。”雯金抱膝盤坐在床上,下巴埋進臂彎。

李氏一瞬間神色黯然下來,顯得尤為失望,她挨着床畔坐下,兩只手垂放在大腿上,搖頭嘆息:“我以為你跟着我長大,總該與你姐姐不一樣些。”

雯金慢慢擡起頭,懵懂迷茫地注目望着母親。

雯金與長姊雯蘭是雙生女,雯蘭生下來不過一月就被父親抱到元妻馮氏處撫養。

李氏是趙老爺的平妻,家中地位不高,此事做不得主,只能眼睜睜看着丈夫把女兒抱走。

長兄趙宗淮生母乃元妻馮氏。然為其讀書舉業,趙宗淮三歲時就被父親帶來京城啓蒙教養,由李氏照料長大。雯蘭可以看作是趙老爺對馮氏的“補償”了。

雯蘭生長于揚州,未曾跟随趙、李二人來京中。馮氏是個沉默端莊的人,故而雯蘭也是一般的溫柔內斂。

姊妹倆容貌幾乎一般無二,性格是大相徑庭。

雯蘭在揚州時,是有不少官員商戶家上門求娶的,都是家業興旺,子弟有用的人家。奈何雯蘭一心要嫁馮氏的侄子馮博書——同她一處長大的青梅竹馬。

馮家近兩年家中漸沒落,現在家産統共只剩下江寧境內十幾家鋪子。雖然日子還算過得去,可與其他求娶的人家實在沒法兒比的。

博書今春殿試,中二甲七十八名,趙老爺勸他謀幾年外放再回京。他卻不願,最後任了工部主事。這件事上,惹得趙老爺很是不快。

當日雯金冷眼旁觀,便曾悄悄和母親說長姊太傻,滿眼裏都是男人,不為自己籌算。現在細細想來,自己失魂落魄的模樣又與長姊有什麽區別,一樣是沒出息。

李氏見雯金有動容的神情,也不再多說。提起腳邊燈籠,起身離去,只留下一句話:“你自己好好想想,将來要過什麽樣的日子。”

月色轉過回廊,濾過窗牖上糊着細紗,在雯金窗前灑落清輝一片。

雯金從枕下摸出一方絲帕,上面繡着一行行書“宮柳黃金枝”,金是她,枝則諧音“致”。她又從針線笸籮中掏出一把剪子,看着那絲帕譏诮地笑了兩聲,在這沉寂靜谧的夜裏顯得尤為瘆人。

一咬牙狠下心,雯金閉上眼胡亂絞碎帕子,再睜眼時,帕子已成七零八碎的一團。她抓起碎布,支開窗棂,狠狠甩入窗下的稀土裏。

自這晚雯金想通後,她就刻意給自己尋些事情做,白日裏常陪母親閑聊、理事,或是出門散心,想以此來忘卻之前那些回憶。

趙家作為大晉朝首富,京中的商鋪店面自然不少。今日雯金上街,便去了他們家京中的幾個商鋪店面,查看賬本。

掌櫃知道自家老爺從來不避諱二姑娘過問生意,故而不敢怠慢,将雯金請入內室,讓夥計将這年的賬本捧來。

雯金拿過賬冊,先随意翻了一頁,從上至下大致浏覽過,又來回翻過前後幾頁。

房外聲音嘈雜,似有賓客吵鬧,雯金皺起了眉,用力合上賬本:“外頭什麽事?這麽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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