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
第 3 章
雯金不等人回答,便闊步邁出內室。
走到店面中,就見一個中年男人站在櫃前,沖着夥計大聲嚷嚷。夥計們畏畏縮縮地解釋着什麽,那男子渾然不理。
雯金眉頭皺得更深,擡腳想要上前去問個究竟。掌櫃伸手攔了一攔:“姑娘,別讓這些人沖撞了您。”
雯金一記眼風殺過,掌櫃識趣地退到一側。
“這位客官,究竟何事?”雯金不曾叫嚷抑或訓斥,只不過平淡地問上一句,兩手交疊在小腹前,邁向前幾步。
那客人見雯金如此氣場,先兀自短了半截氣勢,說了一通急躁的解釋,雯金才大概聽了個明白。
這人把自家主子的一套頭面拿到鋪子裏來熔化,然後重新打了一個樣子,結果發覺新頭面比原頭面少了一二錢金子,故而找上門來。鋪中夥計卻稱,熔化後重打有折損是常事。
雯金聽罷,心中大致有了成算。走到櫃前,掀開檀木盒蓋,裏頭赫然躺着一套金滿池嬌紋頭面。
她平下心中的愠怒,回頭瞪了掌櫃一眼,那掌櫃立刻吓得悶下頭不敢看自家姑娘。
雯金厲聲訓斥:“雖說有折損,但通常折損不足一錢,你們這一二錢究竟是怎麽回事?嗯?”
那些夥計掌櫃一個個面面相觑,不敢答話。
雯金轉而再和客人商量:“雖然少了幾錢金子,但我瞧這頭面打得不錯,您還把這頭面拿回去,咱們再奉上一對葫蘆形金耳環作為賠償,可好?”
誰知那人依舊是不依不饒,硬要雯金再賠上一個新頭面才肯罷休。
雯金心想,她家夥計固然不是東西,可這客人也過于貪心了,一套新頭面足足好幾兩金子。
因這客人的吼叫聲太大,門口已聚了不少看熱鬧的路人;且看這頭面繁複精致,也知道這是位不能得罪的大主顧,雯金一時間進退兩難,一籌莫展。
就在雯金意欲妥協之時,店前裏三層外三層圍着的人忽而自覺地讓出一條道兒來,從那道兒當中走出一個公子哥兒,身着素白色薄棉夏衣,袖口上繡着一圈金色大鑲,腰間一條秋香色宮縧。
雯金打眼一瞧,恰是宋國公府的那位小世子餘澤徇。
餘澤徇走到那客人身側,兩手背負在身後,瞪了一眼那人,清清嗓子,怒喝道:“曹有慶,我方才在那人群中看你許久了!既然人家已說了要給你賠一對金耳環,你為何又得寸進尺?”
瞧這模樣,這客人應當是他家中的管家之類。
他聲音還帶些稚嫩,現在卻板着面孔教訓別人。雯金暗自覺得好笑,垂下眼眸,嘴唇抹開一個淡笑。
那管家一見自家主子來了,立刻垂下頭,俯首帖耳地聳立在那裏,但仍不忘小聲辯駁:“這…這是二姑娘交代的。”
“二姐姐那裏自有我去說,”餘澤徇加重了語氣,話中已有了薄薄的怒意,悠悠開口:“還不快走?站在這裏,礙着人家姑娘的眼。”
管家不敢再多說,立刻拿起櫃臺上的匣子,夾在腋下跑了,近乎是落荒而逃。看熱鬧的過路人也四下散去。
餘澤徇緩步到雯金近前,跟她行了個禮:“真是抱歉了,姐姐。自家下人不懂規矩,沖撞了姐姐。”
雯金亦福身回了一禮:“世子這說的哪裏話?本身也有我們家這幾個掌櫃夥計的錯。”
餘澤徇又匆匆一拜:“是我家下人太過貪心。”
二人在這兒你一禮,我又一禮地客氣着。
雯金覺得有趣,巧笑了一聲,美目流轉,十分靈動嬌俏。
然轉念一想,認識他那日恰聽到假山後的閑碎言語,還有前幾日在他們家,即宋國公府和方致之決裂。這些污糟事兒襲上心頭,雯金立時笑不出來,悶頭送吐出一口氣。
短短幾瞬,雯金的神色變換絲毫不漏地落入餘澤徇眼中。他不忍再看她如此悶悶不樂。遂主動換了一個話題:“還不知姐姐芳名?”
“揚州趙家,趙雯金。”
前一世雯金是主動告訴餘澤徇的。餘澤徇曾在夜半三更,獨自一人将這三個字反複念叨咀嚼,第二日仍舊稱一聲“趙姐姐”。
他想這一世,他總可以光明正大地喚她一聲。
餘澤徇伸出手,向上攤開手掌,五指從上而下掃過雯金,眸中更多了幾分欣賞:“怪道姐姐如此熟悉金器首飾,原來姐姐本身就是一塊金子!”
雯金對于他的誇贊,心裏十分受用,但嘴上仍是自謙:“我們商賈之家,多愛此俗物。”
世人皆言商人重利,故對商人多有蔑視之意。雯金索性大方承認,反倒能讓他人另眼相看。
二人又閑聊幾句,餘澤徇還有事,便先告辭離開。
雯金淩厲的眼神掃過屋內一衆掌櫃夥計,那些掌櫃夥計大氣不敢出,一個個像鹌鹑似的縮着脖子。
“今日的事我定然會回去和父親母親說清楚,如何處置,全看父親母親的意思了。”
雯金冰冷的聲線激得掌櫃夥計們打了個顫兒,冷汗滲出鬓間額角。
雯金不再與夥計們理論,徑直走出鋪子。
馬車停在街市一條小巷中,雯金自繁鬧的街市穿行而過。
馄饨攤上蒸騰的熱氣,菜攤上不絕于耳的要價聲,走街串巷的賣藝人在街市口支起了攤子,敲鑼打鼓地吸引路人目光。一幕一幕闖入雯金的眼,教她應接不暇。
“這位姑娘,我瞧你的面相氣色,最近定然是桃花不順。”不知從哪裏竄出來的一個道人,衣衫破爛,手上還拿着買卦算命的招牌,緊跟雯金主仆。
雯金素來不信這些神鬼算命之說,所以冷冷地乜視道士一眼,又挪開目光,不做理會。
但這道人說得确實不錯,倒讓雯金緊張得心跳如擂鼓,生了些許好奇。
“我給姑娘算了一卦,可告知姑娘的好姻緣在哪裏。”道士不緊不慢道。
雯金立刻臉漲得通紅,猛地回過身,正聲道:“我一個姑娘家,并不知道什麽姻緣不姻緣的,”丢了個眼色給玉莺:“拿些碎銀把他打發走。”
吩咐畢,又回頭疾步向前走,且腳下步子愈來愈快。
誰知那道士不接銀錢,尤在神神叨叨:“我只送姑娘一句話…”
話及此處,雯金表面不動聲色,卻忍不住豎起耳朵,留心細聽,步子也情不自禁地放慢了。
“一剪寒梅即吟誦。”道人抑揚頓挫地吟出了這麽一句,而後撚須大笑,轉身離去了。
雯金攢眉不展,面上是十分的不耐和厭煩,低聲罵了一句:“滿口裏渾說什麽。”實則心中已将這句話反複掂量過幾遍,可惜她不擅詩書,實在無解。
半晌,她輕輕搖頭,想甩掉這些紛亂複雜的念頭,心中默念:“鬼神之說,當不得真,切勿相信。”
回至家中後,她走到自己房中的大案前,讓銀雀磨墨備紙,她每日都要練幾個字以靜心神。
不知為何,她今日未曾臨那柳帖,竟鬼使神差地在紙上寫下“一剪寒梅即吟誦”。待她醒過神兒來,滿紙虬紮盤結,宛若游龍。
她索性擱筆,盯着那句話愣愣看了半晌,腦中火光點石,雯金一瞬愕然地呆住。
即吟誦…吟誦…這句話的謎底不正是一個“宋”字!“寒梅”二字各剪去一半,也正是拼成一個“宋”字。
提及“宋”字,雯金腦中現出的,只有那一個颀長的聲影,清風霁月,笑着喊她“姐姐”。
羞澀的紅暈攀上臉頰,雯金皺了皺眉頭。
小厮快馬趕上餘澤徇:“二爺,辦妥了,那道士去和姑娘神神叨叨念了一通。”
餘澤徇滿意地點點頭,促狹地挑了挑劍眉:“我就不信,日後提及姻緣二字,她會想不到我?”
餘澤徇騰出了一只牽馬缰的手,撣了撣衣衫:“唉?你說我今兒個衣服穿得如何?”
小厮想起今日出門前,自家公子在大穿衣鏡前來回換了好幾套衣裳,便覺好笑,但口中仍是贊道:“當然是極好看華貴的,且這身衣服一穿,也可借此告訴趙姑娘我們國公府富貴不凡。”
素來只聽“女為悅己者容”,他家公子這樣的,他倒是第一次見。
暖日自閑窗碧紗映進屋子裏,在屋內投下一片晴陽,又有一片灑在席氏手中的砑花箋上,照出上頭分明的墨痕,影影綽綽能看到紙中央凹凸紋飾,倒是更顯意趣風雅。
席氏即為宋國公府的國公夫人,餘澤徇的嫡親母親。現刻她手裏正拿着幼子餘澤徽新做的功課,滿面得意地遞到餘澤徇眼前,好讓他看清:“快瞧瞧,你三弟剛遞來的功課,我瞧着這字兒可比你十二歲時寫的好看多了。”
餘澤徇皺了一皺眉,剛開口想要反駁,生話到嘴邊,語調又一轉,陪笑:“是,三弟是個肯用功的。”
他心裏實際上是直犯嘀咕,明明他那時的字兒更好看些。再者說,不過是做功課,用如此繁複華麗的箋紙,反倒是華而不實。
然而他心裏清楚,母親偏袒三弟,縱然他辯駁,也不過白費口舌。
上一世他重病在床,母親仍是一心挂念着幼弟,将他的病丢給了大嫂方錦昕照料。當然,也是因此,他才能與雯金結緣。
席氏忽想起今兒個長子替她去了大覺寺上香。她素來篤信佛法,忙放下次子功課,仰頭問餘澤徇:“今日去上香如何了?”
餘澤徇先将捐香油錢,供奉海燈等事說明,然後頓了一頓,續說道:“只不過兒子求了一支簽,大師替兒子解了簽,大師說…”
“大師怎麽說?”席氏的心立刻揪了起來,急切地出聲,兩眼緊張地盯着餘澤徇。
餘澤徇眼瞧席氏如此緊張,心中暗喜:“大師說兒子适合早娶,否則怕有災禍臨頭…”聲音漸小下去,白淨的兩頰一紅。
席氏聽聞,心中大駭。這嫡長子身上終究是系着國公府的未來,不敢輕率怠慢。
她略作思量,忙将大兒媳方錦昕喚來,叮囑她日後要留心京中各家的女兒,幫餘澤徇早把婚事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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