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
第 7 章
餘澤徇直挺挺地跪在正房中央,垂搭下眼皮,但無半分懊悔認錯的态度。
席氏見他倔得和只驢一樣,氣得胸悶氣短,跌坐在上首的柞木軟底太師椅中,一手撫胸喘氣,另一手直直指着餘澤徇,怒喝道:“你…你是哪根筋搭錯了,居然想娶一個鹽商的女兒?你讓我以後這張臉往哪裏放?你難道不知建安郡主分明有意于你。”
話罷,一只手便在自己臉上狠拍了幾下,好似真不要自己這張臉一般。
國公爺餘松庭在餘澤徇眼前來去徘徊,背手在後,低頭一言不發。
席氏腦中浮想聯翩,想到日後京中赴宴,人人都向她睇來嘲諷的眼神,便覺頭腦一陣眩暈昏脹,趕忙扶住額頭,胳膊肘撐在桌上,阖上眼眸,倒吸一口氣,嗳嘆□□。
餘松庭見狀,忙将席氏身邊的柳媽媽喊來,讓她将太太扶下去休息,請郎中來診一診脈。
送走席氏,他慢慢擡腳向外,在餘澤徇身側頓了頓步子:“你随我來吧。”
餘澤徇随行在父親身後,依禮彎腰曲背,又忍不住悄悄擡眼,偷觑父親偉岸的背影。
前世,父親對他大抵是恨鐵不成鋼,他才學平平,為人處事也不大圓滑。相反,兄長餘澤衍倒似乎更當得起宋國公府這個擔子,父親也常誇獎他。
因此,餘澤徇心中有根刺,不大願意與父親近,二人之間別扭得很。可當他身子骨愈差,父親依舊是為他花白了頭,為他遍請名醫,甚至去求神拜佛。
直至那時,他才明白以往辜負了父親的一片心,後悔先前沒有好好讀書入仕。
此生,他總該讓父親放心地把擔子交給他。
只父子二人,坐在花園的一個八角亭中,月下對酌。
餘松庭提壺倒酒,餘澤徇忙站起身,手扶住那壺壁,二人之間雖沒有一句話,餘松庭十分默契地将酒壺交到他手中。
滾熱的酒汩汩流注到墨彩思文酒盅裏,又溢出些在桌上,頓時酒香四溢開,兩人在這酒香裏都漸漸放松了神經。
“我兒真是大啦,都會自己給自己說媳婦兒了。”餘松庭似是玩笑,又不失感慨。
餘澤徇憨笑不語。
餘松庭朝人舉起酒杯:“和我說說吧,你看上人家姑娘哪兒了?聽說你與人家姑娘也才數面之緣。”
餘澤徇舉杯和父親輕輕一碰,仰頭喝盡,餘松庭只淺呷半口。
若說自己數面之緣,就對雯金生了情意,父親必覺自己小兒心性,行事草率。
餘澤徇沉吟片晌,答道:“現在萬歲爺膝下稍大的皇子唯有祁王和荊王,萬歲爺即位晚,今已年過半百。京中世家官宦大多開始站隊,其中多看好祁王,但兒子終究是覺着聖心難測,還是不站隊的好。”
餘澤徇打量了一眼父親,見父親撚須側耳,便繼續說道:“大哥娶了大嫂子,嫂子兄長又定了祁王表妹,說不準衆人心中已将我們劃到祁王爺那派。既如此,想要不卷入這些事裏,我便更不能定郡主了,那只會在着皇家紛争裏越卷越深。”
“那你大可娶一位小官之女,何必要娶一個商人家的女兒呢。”不難瞧出,餘松庭于這門親事,亦是不大贊同的。
“兒子是想告訴旁人,我們家好財而不愛權哪。”餘澤徇娓娓道來的語氣模樣,好似和餘松庭調了個身份:“且兒子不通庶務,這趙家姑娘是個精明能幹、長袖善舞的,想來将來能打理好咱們這府裏。”
一通話完,餘澤徇小心翼翼地觀察父親面色。他這一通話,看似說得是天花亂墜,實則純屬是胡謅的,也不知可有什麽纰漏。
孰料餘松庭聽罷,拊掌大笑,頗為欣慰地點頭撚須,看待餘澤徇的目光也更為不同:“徇兒你真是大了,居然踅摸起這些事情來了。”
“既你大了,有了自己的思量,那我想這趙姑娘也一定不差。待我改日去拜訪一次趙老爺,若她家也是個知禮的人家,那我就允了這門婚事。”
如此,可算是給餘澤徇喂下了一顆定心丸。餘澤徇兩眼放亮,大喜過望,揚聲喊道:“爹!”
父子端起酒盅,爽快地幹上一杯,二人具是一仰而盡,不留半滴。
雯金聞父親喚她過去,心中蓋亦猜得所為何事,不敢耽擱,忙不疊去了父親的書房。
平日父親趙萬榮很疼雯金,父女二人相處也融洽。但在這婚姻大事上,雯金自作主張了,實在不合規矩,她怕父親生氣責怪,因而心中騰起些許緊張不安。
沿花牆曲廊一路行去,行入聽雨軒,推門入內。屋內四面槅門扇窗皆嵌着玻璃,窗明幾淨,一眼便能看見屋後大片的綠芭蕉,郁郁蔥蔥,極富生命力。雯金看着這綠芭蕉,心內緊張也消散些許。
而後便見父親立在那方紅木嵌螺钿書案後,一手背在身後,另一手正肆意地揮毫潑墨。
“坐吧。”趙萬榮将宣紙拿到一旁晾幹,露出了桌上那張大紅灑金的拜帖。
坐在對面的雯金瞧見拜帖,也并不驚訝,淡淡地挑眉問道:“宋國公府?”
“是。”趙萬榮落座在圈椅中。神色凝重,他仰頭靠于椅背,閉上眼,兩指按了按眉心,想起妻子李氏給自己講述的一通前因後果,忽而嘆了口氣:“我在想,我讓你從小打算盤、學理事,是不是我這個當爹的錯了?”
“父親何出此言?”
趙萬榮睜開眼,認真地與眼前的女兒對視,女兒眉眼間的模樣像極了他,眉眼間的氣質也一如他,盛着滿滿的精明淩厲。
“我更願意你像你姐姐一樣,有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而不是連婚姻大事都像是做買賣、談生意似的。”趙萬榮悶悶地出聲。
雯金聽來,立時心頭一酸,她對方致之亦曾有過真心實意,故人變心,讓她不敢再輕易交付自己的真心。後見了長姊過的日子,更堅定她的想法。
現被父親點破,便有些為自己感到悲哀,自己是不是活得太功利太無趣了。
她苦笑,笑着笑着,那眼裏又閃動了淚光,可她依舊倔強地搖搖頭:“不,女兒不會後悔。日子過得風光才是實實在在的。”
自這拜帖落在自己書案上的那一刻起,趙萬榮便知,這門婚事大抵是八九不離十了。他只能絮絮地和自己的女兒囑咐:“唉,我也不知,你能不能在那樣的高門大戶站住腳;我又擔心,那小子會不會變心,欺負你出身不好;又害怕,你以後在京中的世家大族裏遭人白眼。”
平日在生意場上一擲千金的人,現在突然瞻前顧後起來,像個唠叨的老媽子。
雯金破涕而笑:“您放心,他一對我不好,我就跟他和離,回我們家裏來。我們家的富貴可不比他少!”
“對!”話頭引到那孔方兄上,趙萬榮便生出無限的底氣,傾身向前,兩指點了一點:“我生三女二子,唯有金兒你最合我心意。若你不到那餘家去,爹爹恐怕便要給你招一位贅婿,将來這家私都交給你打理。”
家中素無“重男輕女”一說,雯金低頭抿嘴一笑:“如今看來,您還是好好栽培宗漸吧。”
長兄宗淮一心要走科舉仕途,長姊雯蘭和庶妹雯怡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只有一個胞弟宗漸了。
趙萬榮不答,只讓雯金看看他今日新畫出的菊花如何。
雯金知道自己的父親表面長袖善舞,周旋于各鹽商官員之間;然心內孤标傲世,最愛梅蘭竹菊這些意象。
于是她可勁兒誇了父親一頓,趙萬榮臉上的抑郁之色倒是掃去了不少。
雯金陪父親說了一會兒話,才起身告退。
方才走到門邊,又聽一聲語重情深的“金兒”。
雯金回望,趙萬榮愣愣地盯了她一會兒,緩緩移開目光:“為了咱們趙家,委屈你了。不管到何時,娘家永遠都站你這邊!”
雯金難得地咧開嘴笑,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
因趙萬榮常居京中,所以建造住所頗費了一番心思,這宅子占了好幾十畝地,仿照江南水鄉園林而建,宅園合一,在京中很有名氣。
餘松庭拜帖上言明,久聞趙家園子的盛名,想逛一逛園子。未曾明說是為婚事,也給兩家留了餘地。
趙萬榮和李氏本估摸着,來拜訪的應當就餘松庭和席氏兩人,誰成想浩浩蕩蕩來了一大家子——餘松庭、席氏、已出嫁的大姑娘、方錦昕、餘澤徇和餘三姑娘。
趙萬榮和李氏二人早早就候在了府門前,見這一大家子人下來,二人不由對視一眼,都打起了十足的精神招待。
趙、李二人先将一行人請到花廳溢清堂中稍坐,趙萬榮和餘松庭上座,李氏陪其他女眷坐在一旁。趙萬榮命人奉上了今年新采的獅峰龍井。
招待之餘,趙、李兩人的四只眼還不忘緊盯着餘澤徇,想從他的一言一行裏看出他的品行為人,忖度着可值得将自家女兒交付給他。
直盯得餘澤徇心裏發毛,不敢正眼看二位長輩,尤其趙萬榮。明明眼睛與雯金那般像,可一個是勾人的彎刀,另一個怎就像是剜人的屠刀。
而為表明自己品行端正,餘澤徇就差對趙家的丫鬟小厮鞠躬道謝起來。
方錦昕自從知道雯金有可能要嫁給餘澤徇,心裏是不痛快得很,所以當下便故意找茬兒,問道:“李夫人,今日金兒妹妹呢?怎麽不把她請出來?”
餘家大姑娘餘雙霜今日特地回娘家,也是為見見自己這位未來弟媳,故跟着附和:“是呀,早聽說這位妹妹才貌雙全,請出來讓我們見見吧。”
“小女一個女兒家,也不能随意見人的。”趙萬榮冷着臉推辭。
他知道方錦昕是有意找不痛快,餘雙霜也無壞心。但若是現在還未嫁過去,便是想見就見,日後真嫁到他們家去,豈不更加呼來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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