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
第 8 章
趙萬榮說罷,衆人似乎沒想到他會是這種态度,花廳中陷入了一片沉寂,只聞輕微的杯盞碰撞之音。
席氏見這趙老爺如此傲氣,面色微有不虞;餘松庭想着“低頭娶媳婦,擡頭嫁女兒”這話,依舊是樂呵呵,還誇了兩句盞中的獅峰龍井,和緩氣氛。
餘澤徇前世聽雯金說了不少趙萬榮的事兒,知道他雖心內孤傲,但面子工夫極好,行事謹小慎微,也會來事兒。
可惜最後因方家構陷,趙家被抄,趙萬榮自沉長江。
趙萬榮如此圓滑的人,卻一反常态地拒絕了方錦昕和餘雙霜,這是有意在擡高自己女兒身價呢。
餘澤徇立刻放下手中杯盞,屈指敲着茶幾,挺直身背,和自己姐姐玩笑道:“是你想見人家,又不是人家想見你。你就不能走一走,去尋人家。”聽上去是玩笑,但替雯金撐腰的意味十分明顯。
餘雙霜立刻一臉“男大難留”的無奈,起身向外揚揚手,面朝李氏:“不知這位妹妹住在何處,煩請李夫人引一引。”
李氏便吩咐自己的大丫鬟碧荷帶餘雙霜,方錦昕和餘三姑娘去海棠春塢院,自己仍坐在這裏陪席氏。
雯金知道今日餘澤徇的父母要來,一大早起床這心便一直“撲通撲通”直跳,早膳也沒什麽胃口,緊張得胸中氣悶,時不時就要深喘一口氣。
早有腳快的小丫鬟一路小跑過來,先告知雯金,餘家大姑娘、大奶奶和三姑娘來了。
雯金聽說幾位姑娘也來了,心下訝異,強迫自己鎮靜心緒,她早聞餘澤徇這位胞姐聰明能幹,嫁給了臨江侯府嫡次子,在世家貴女圈中頗有良名,今日特來見自己,恐也是為了相看自己。
她走到內間的大穿衣鏡前,對鏡理好妝發,又整了整衣衫,迎出房外。
一衆奴仆簇着三人走進院中。為首的一人鵝蛋臉,細長眉眼,笑呵呵地朝雯金颔首問好,其面容溫柔可親,雯金便知,此為餘雙霜;左側一人是方錦昕;右側的小丫頭才八九歲,梳着雙丫髻,一雙大眼睛好奇地四處觀望,這是三姑娘餘雙露,上一回秋宴也見過了。
雯金上前相迎,先屈膝福身,同三人問安。然後擡起手臂相邀,将三人請入房中。
雖是引三人入房,但雯金卻十分有心地落了半步在三人之後。餘雙霜注意到這個微末細節所在,心中不免對雯金有了些許好感。
雯金請餘雙霜和方錦昕上座,方錦昕也不推辭,自然地落坐在上位。餘雙霜別有深意地盯了方錦昕一眼,張了張口,最後還是把話咽回肚裏。
餘雙霜留心打量雯金房內的布局擺設。她們現在坐着的是當中客廳,往東望是紫檀木的多寶閣,垂挽着銀紅紗幔,裏頭有兩進屋子,分別是雯金用膳之所和書房,客廳西邊則是十幾扇步步錦紋樣槅扇門,緊緊閉着,想來裏頭是雯金的寝屋所在。
更有趣的是,餘雙霜注意到客廳裏懸挂湘君湘夫人圖,那東稍間裏放着古筝,多寶閣上又有各種顏色淡雅清貴的器皿。而這客廳當中的桌上,摞着厚厚一沓賬本,各種大小的算盤。
可見她心慕高雅,腳踏實地。
雯金給三人上的是桂圓紅棗茶,還自嘲笑道:“我這裏沒我爹爹那樣的好茶招待諸位,委屈幾位姐姐妹妹了。”
餘雙霜旋即輕笑:“不妨事,我們女兒家,本該多用這些補血益氣之物。”
揭開盞蓋一看,棕褐的茶飲上浮着殷紅的枸杞,嫣紅的玫瑰花瓣,可作點綴,又可調味。
餘雙霜更覺自家弟弟眼光不差,這姑娘是個知世故會來事,又知情趣會過日子的人。
餘雙霜歡喜地看着雯金,餘雙露一心吃着手邊各色糕點。
當下心情最為複雜的便是方錦昕。從前雯金要嫁方致之時,她可是這屋裏的座上賓,而今她卻像被刻意忽略了一般,也無人和她說話。
“我早就說金兒妹妹是最會讨人歡心的,不像我們這些蠢笨的。從前我未出閣時,京中常來往玩耍的官家小姐們都說金兒妹妹最得自己歡心。”方錦昕慢悠悠地說着,語調陰陽。這是在說雯金以往都只有巴結讨好她們的份兒。
雯金這些日子見多了她這副面孔,已不欲再理會,只是心中怒氣難平。
餘雙霜知道方錦昕心裏別扭着,卻依舊說話不留情面,笑道:“你既知道自己是個蠢笨人,還坐在這裏做什麽?”
半開玩笑半當真的話,說輕不輕,說重也不重。當下方錦昕一愣怔,而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随後,她又笑起來,展臂握拳輕輕捶打了一下餘雙霜的肩,好似剛才兩人只是在玩笑。
雯金見餘雙霜一心向着自己,心中暖意湧上,且也熨貼不少。
過了一會兒,李氏身邊的大丫鬟碧葉過來,說太太請餘家幾位姑娘、奶奶移步稻香館用膳。雯金便将幾人親送到院外,順帶拉住了碧葉問道:“碧葉姐姐,怎樣?父親有難為餘家的小世子嗎?”
碧葉這些日子也聽自家太太聊了不少,打趣道:“姑娘這是人還未過去?心就在人家身上了?”言不盡意,于是還帶着頗為玩味的眼神打量雯金,調侃了這一句,才正經答道:“為難沒為難,我倒是不大清楚,不過現在老爺國公爺和小世子都随老爺去聽雨軒了,想來過會子也要去稻香館吃午飯的。”
雯金聽來點點頭,讓碧葉先去幹差使,自己則返回房中繡了一會兒花,結果繡了幾針,那針腳怎麽看怎麽別扭,故放下繡繃再去看賬本,平日整得井井有條的賬,今日卻怎麽也入不了眼。
雯金知道自己心中念的是什麽,只能将這些都推遠了,終究是站起身,攜上侍女銀雀往屋外走,行至那中花園的複廊下等候。
中、東兩花園之間由這條複廊隔開,中間立一道粉皮牆,粉皮牆上的漏窗形狀各色各異,随着步子移動,花窗外的景色也随之變化。
餘澤徇去稻香館必然要經過東花園的複廊下,于是雯金一心在這裏等着,想隔着花牆問問他可過了父親那關。
餘澤徇剛從聽雨軒出來,秋風裹挾寒意,呼呼地吹灌進他的領口,頓覺後背涼飕飕的,激得他打了個寒顫,這才發覺,原他後背上滲出的冷汗已浸透了裏衫。
由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厮引着,餘澤徇獨自前往稻香館,餘松庭還在聽雨軒內和趙老爺商量定親等事。
經過趙萬榮方才的一通審犯人似的“審問”,餘澤徇不敢無禮造次,低頭只顧往前趕,兩眼一動不動,并不敢四處窺探。
“小世子!”聽聞這急促的呼喚,餘澤徇的呼吸和步子具是一滞,循聲擡眼望去,只見那镂空雕花的木窗口後,站着他心心念念的一位。
“你先站遠些。”雯金揮揮手将引路的小厮打發走。小厮先是立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經過好一番內心鬥争,才慢吞吞地站遠,可眼睛還是緊盯着餘澤徇。
如此,餘澤徇也不敢走近那花窗,遠遠地站着,弓身道:“姐姐何事?”
雯金說話也極規矩,正聲:“若今日家父說話有什麽沖撞之處,還望小世子多擔待。”
餘澤徇慌忙行了一禮:“不敢不敢,趙員外不管說什麽,晚輩都當聽着。”話中微微一頓,他的嘴角翹了微微的弧度:“更何況…我覺得趙員外對我應當挺滿意的?”
雯金聽他這麽說,一時忘情,“撲哧”笑出了聲,因笑罵道:“小世子似乎太自信些,若我爹真對你滿意,何必看犯人似的看着你。”她朝小厮站的地方使了個眼色。
餘澤徇也回身看了看小厮,強行為自己辯解:“那是趙員外怕我在這園子裏走丢了,沖撞了姐姐。”
餘澤徇上下左右看了看這粉皮花牆,突然笑了起來,他想到了那些才子佳人的戲本子裏,才子佳人大多也是隔着花牆暗通取款,這樣的聯想竟讓他一陣心潮騰湧,臉上的笑也更活潑。
雯金看他傻笑,奇道:“你樂呵呵地傻笑什麽呢?”餘澤徇抿嘴笑着搖頭:“姐姐聽不得。”
雯金見他遮掩,以為他是想到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立刻倒蹙颦眉,杏眼圓瞪,口中重重一哼:“我看我爹還是對小世子你太客氣些。”說完,甩袖轉身而去。
趙萬榮和餘松庭談完三書六禮一應事宜,二人從聽雨軒并肩而出,共往稻香館。餘松庭望滿眼的假山峰巒堆砌而起,樓臺亭榭臨水錯落,綠蔭掩映,不禁連連點頭,交口稱贊:“我還是年輕時為平定倭寇,去了江南幾年,後來再沒去過,今日造訪趙員外府上,仿佛再到江南啊,人行園中,如在畫中游。”
趙萬榮心中很是受用,餘松庭提及昔日剿滅倭寇,也勾出他心中另一樁事,一時感慨無限,撫須大笑:“不瞞國公爺,那時趙家的鹽務生日遠不如現在,我為換取鹽引,在臺州一帶開中商屯【1】,彼時久聞國公爺盛名。”
昔日對餘松庭高山仰止,今卻和他做起了兒女親家,趙萬榮也十分自豪得意。
餘松庭不曾想到二人還有這個緣分,微微一愣,随即也大笑起來:“既如此,那我二人今日定要痛飲幾杯。”
兩人說着腳下步子愈快,誰知剛過中、東花園交界的黑漆大門,就看見餘澤衍立在複廊下,貼着花窗,踮腳朝對面夠望。而花窗對面站的人,雖沒瞧見,但餘松庭和趙萬榮一想便知是誰。
餘松庭稍稍偏頭,就看到趙萬榮兩眼幾乎是要噴出火來。餘松庭立刻狠狠清嗓咳嗽,餘澤徇這才大夢初醒,回頭望着二人,下一刻立刻畏畏縮縮不敢再動。
過了幾天,餘家便請了戶部侍郎的褚夫人作為男方媒人,上趙家門上提親。戶部正關系着鹽稅等事,餘松庭也是有一番考量的。趙家則請動了應天巡撫的蔣夫人作為女方媒人。
此事傳出,可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京城世家官宦圈子裏都為之炸開了鍋。上至正得聖心的江陰侯府,下至京城不入流的末等小官,人人見面遇到,都要議論幾句。恐怕讓文淵閣廊檐下的貓叫幾聲,都能叫出“宋國公府”、“趙家”的調兒來。
雖說宋國公府早在太宗皇帝時就有些沒落了,後來的富貴更是一代不如一代,但早些年間宋國公也在臺州立過軍功,怎就淪落到和商戶結親的地步了?
衆人既有看笑話的意思,也不免感嘆,看來手握鐵券丹書的宋國公府如今也只剩一個空架子了。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個傳一個,難免就傳到了萬歲爺耳裏。趙家富可敵國,同時領着內帑【2】錢糧,擔着宮裏的一些差事,皇上對趙萬榮此人有所耳聞。
這日朝罷,康平帝便留下了餘松庭,将他傳入乾清宮。
現在餘松庭任兵部右侍郎,最近并沒有什麽差事。因此餘松庭聞皇上傳召,還有些緊張忐忑,結果皇上問起的卻是他次子的婚事。
餘松庭神經才漸漸松馳下來,忙規矩回話:“因找人蔔了一卦,臣犬子若不早娶,恐有災禍,這才急忙相看,最後發覺趙家這丫頭雖然出身不高,但是個好的。”
康平帝聽着點了點頭。餘松庭想起前幾日餘澤徇求自己的一件事,又見今日皇上似乎心情尚可,想着擇日不如撞日,故而大着膽子說道:“皇上,臣——還有一件事鬥膽想請求皇上。”
“但說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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