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
第 9 章
“臣也是這次和鹽商趙萬榮聊起,才知道他當年曾在臺州商屯。那年臺州抗倭,糧草充足也是我軍極大的優勢,這件事上趙家功不可沒,所以…臣鬥膽想為趙萬榮請一個六品的冠帶。”此番話在餘松庭肚子裏已經醞釀琢磨了好幾日,可說出時仍是緊張得聲音帶顫。
不料皇上爽快答應:“這不是什麽難事,回頭與吏部說一聲就是。”皇上亦是推己及人,想起自家也有出身不佳的兒媳,以為餘松庭是臉上無光,才來為趙萬榮請這一個冠帶。可憐天下父母心,故一口應下,別無二話。
餘松庭未料皇上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答應,忙跪拜謝恩,而後退下。
次日,餘松庭讓家中管家去吏部領了憑證吉服等物,直送到趙家去。趙萬榮拿到這些時,難免驚異,那日餘松庭未同他提過要為他請冠帶之事。但究竟是人家一片好意,他請管家轉達謝意,又說改日親自上門致謝。
實則揚州城捐冠帶的鹽商不在少數,趙萬榮的家私比那些鹽商不知多了多少,要捐一個冠帶,并不是難事。但這冠帶僅一身官服,是虛銜而無實職,趙萬榮認為這只是個面子,故從未考慮過此事,沒想到餘家竟為他謀定此事。
趙家衆人無不暗自忖度,恐怕餘家這些日子聽多了風言風語,面子上挂不住,是而有此舉。
便是雯金,也是這麽想的。且雯金向來細膩心思重,于是比旁人想得更多:旁人家冠帶都是捐來的,他家送來的冠帶卻是向萬歲爺請來的,這莫不是要讓我們家見識見識他們家的本事?給我施壓呢?
這日下午雯金便獨自坐在房內生着悶氣,手指用力撥弄花架上的菊花蕊,零落下好幾瓣柔軟的花瓣,細聲罵道:“說得總是好聽,姐姐長姐姐短的,到頭來還不是嫌棄我出身。呸,誰稀罕你家自作主張讨來的這玩意兒。”
“姐姐,快,咱們今天一起去母親那兒吃晚飯,還有大哥。”胞弟宗漸雀躍地躍進房裏,拉起雯金就要往外走。
雯金待這個胞弟一向嚴厲,她今本就不快,愈發板起臉:“十歲的人了,還不穩重些?”宗漸才将步子放慢。
宗漸和自家姐姐一番解釋,趙萬榮和李氏覺得今日得到這六品冠帶,也是一樁喜事,遂而晚上在李氏所居的望山樓設下一宴。雯金心中了然,這是父母在寬慰自個兒,讓自己不要多想。這樣一來,縱然心中怏怏不快,也笑嘻嘻地去赴宴,不想辜負父母一片心。
酒過三巡,話題逐漸就說到了這六品的冠帶上。長兄宗淮言及自小一同玩耍的玩伴,去歲捐一個監生花了多少銀錢。李氏亦說,前月聽說某家花了兩千兩捐了一個五品的虛銜。
雯金聽來,默默吞下一口酒釀赤豆元宵,心中雜然百味,一方面還氣餘家瞧不起她出身;另一方面,又覺得這六品的冠帶也是不好得的。
趙萬榮低頭攪弄碗裏的雞汁菊花豆腐,細密如線的豆腐清清白白地蕩漾在清湯中。趙萬榮語調平緩地宣布道:“我準備往邊關軍營捐糧四千石,這樣一來,這冠帶也算是我自己捐的。”
這消息來得太過突然,桌上另外四人都猛地擡起頭,矚目望着趙萬榮。
宗淮和雯金先反應過來,雯金深感父親一片拳拳愛女之心,喉口又發了澀。宗淮問道:“父親可是覺得欠了餘家一個人情,所以自己捐個冠帶,這樣和他家兩不相欠?”
趙萬榮點頭:“是,我不想欠他家一個人情,若以後金兒和餘澤徇拌嘴,他們家拿這件事來堵金兒的嘴,怎生是好?”
說完這個道理後,桌上衆人莫不贊同趙萬榮的主意。
宗淮舉起酒杯,伸到雯金跟前:“不管如何,我敬二妹妹一杯,恭祝二妹妹說了一門好親。”雯金臉上騰起紅雲,但仍舊舉杯和宗淮碰了一碰,但也不肯放過宗淮:“那大哥哥什麽時候才能給我找一位嫂子回來?”
這話正說到了趙、李二人的心坎上,宗淮卻輕笑着搖頭,口稱“不急不急”。
李氏給雯金挾了一筷子松鼠鳜魚,試探着問:“今日方家送來了方致之成親的請柬,你就別去了吧?”
雯金“啪”一下把筷子扣在了桌上:“去!為什麽不去?”
于是那一日,趙家舉家赴宴,畢竟江南的官場和生意牽一發而動全身。當下還不可撕破臉。趙萬榮帶着宗淮和宗漸去了前院男賓席,雯金則随母親去了後院。
而今雯金和方錦昕見面,二人不過盈盈地福一禮,其他再不多話。幸而方家也請了陸曼卿前來,雯金便和陸曼卿膩在一處。誰知迎了新娘回來,新人拜完堂,陸曼卿非拉着雯金去新房看新娘子,雯金又不想告知他人與方致之的那一段,只好硬着頭皮去。
二人剛至新房門前,就聽見裏頭一陣女子的煊赫嬉笑之聲,下一刻正撞見方致之穿着大紅的吉服從屋中出來,雯金與他都尴尬地愣住。待反應過來,雯金極快地瞥開眼,他一雙眼還黏在雯金身上,直到雯金被陸曼卿拉進房中,他才慢慢轉身,款步回前院待客。
雯金與曼卿走進新房,婚床邊裏三圈外三圈地圍了人,一個鳳冠霞帔的女子盤腿坐在婚床上,笑容明媚地與周圍人談笑風生,無一點新嫁娘地羞澀,此即是江陰侯府三姑娘溫斯柳。
雯金瞧這姑娘也是個直爽性子,模樣周正,又有那樣優越的出身,反是方致之糟踐了這麽一個好姑娘。
太陽一落山,婚宴即開席,方府各處廊檐下高高地升起了大紅燈籠,連片望去燦如紅霞,烘得人心裏也添了暖意與喜氣。
席面上觥籌交錯,推杯換盞,方致之正從頭一桌起一桌桌敬酒,原本大多都是一杯酒敬一桌,獨獨走到餘澤徇這桌時,他特特地繞到餘澤徇身側:“屈展,我敬你一杯。”
屈展,是餘澤徇的表字。
前世餘澤徇不愛出門與人來往交際,所以也未曾來參加方致之的婚禮,但也恰是這一天,雯金由一頂嫣紅小轎自方家後門擡進了府中,自此墜入無盡深淵,直至與溫斯柳的矛盾不可再調和,才被方錦昕帶到餘家生活。
兩世之仇,餘澤徇恨極了方致之,也明白他為何要來單獨敬自己,如不是滿屋賓客,恐怕瓷器酒盅已碎在地上,面前的一盆燒肘子也早已扣在方致之臉上。
餘澤徇端杯起身,其實腦袋清明,他偏偏佯裝醉意已盛,搖搖晃晃走到方致之身邊,手掌重重叩在他肩上:“寧遠兄,這說的哪裏話,今天的日子,合該是我敬你才對。”
方致之沒有堤防,被叩住的肩膀向下一沉,險些站不穩,餘澤徇又及時一把撈住他,高聲喊道:“寧遠兄怎麽這沒喝,就先醉了。”
方致之暈暈乎乎,也不知自己究竟醉沒醉,只能不聲不響地吞下這啞巴虧。
身後伺候的小厮往前邁步,欲要給餘澤徇斟酒,方致之一掌擋住:“不忙。”然後提杯将自己杯中的酒盡數倒進餘澤徇杯中,還故意抖了幾抖,不剩一滴。他湊近餘澤徇耳廓,低言道:“我們小公爺最愛喝別人的殘酒冷羹。”
餘澤徇側目而視,淡漠地盯住他,毫不猶疑地舉杯附唇,再一仰脖,那冽喉的酒一路滑入腹中,留得滿口清香,餘澤徇唇角噙上嘲諷的笑:“寧遠兄,這酒明明是醇香美酒,上好佳釀,你怎可說是殘酒,你莫不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嗯?”
最後一字他惡狠狠地加重語氣,尾調拖長音,莫名攝出令人心顫的狠戾。
方致之見在餘澤徇這裏讨不到便宜,又顧忌他小公爺的身份,只能平下一口氣,轉身堆上滿臉的笑,去另一桌敬酒,可又有另一主意冒上心尖。
雯金在花園裏兜轉一圈,還未尋見陸曼卿半點人影,不由心急如焚,心中惴惴不安。
陸曼卿剛剛由一個小丫鬟帶來花園出恭,雯金見她半天不回宴席,實在擔心。自認為對方家這園子尚算熟悉,便帶着更為機靈的玉莺來尋陸曼卿。
雯金前前後後找了一遍仍未有結果,頓着步子想了想,快步走到方家花園裏一個不大不小的池邊,踮腳看向湖面,手臂顫顫伸向身後,把住丫鬟:“玉莺,曼卿不會夜黑風高,掉進水裏了?”
“別擔心,陸姑娘自有人帶她回去。”慵懶散漫的聲音入耳,雯金心中大駭,回身一瞧,方致之一步步走近,熏人的酒氣亦是步步緊逼,嗆得雯金幾乎喘不過氣。
雯金冷下聲臉,和他多說一句話都是浪費唇舌,便轉身向花園門處走,但心裏終究有些發毛,恐方致之會做出什麽不規矩的事來。
方致之側身擋住她去路,一字一字從牙縫裏擠出話語,冷笑哼聲:“如果你當時不拒絕我,願意嫁我為妾,今夜就是你我…”
“閉嘴!”雯金凜冽的眼風轉回到方致之身上,上下兩排牙齒發抖,“嘎嘣嘎嘣”碰撞在一起,是因寒風刺骨,抑或是心中有畏:“當初誰對誰錯姑且不論,如今新房裏還坐着新娘子,你就在這裏滿口渾話,也不怕口裏長瘡,爛舌根子。”
“哦——是我忘了,如今趙姑娘已攀高枝,想來诰命也是遲早的事兒了,怪不得如此有底氣,”方致之的語氣帶着酸溜溜的醋味。他徐行幾步,靠近雯金:“所以呢?當初拒絕我,就是因為我們家沒給你父親請六品冠帶?”
幾句話好似撮鹽入火,惹得雯金大怒,劈頭蓋臉地質問:“我不過高嫁,就說我會盤算有心機。那你娶溫家小姐,便叫男子的權謀嗎?”
方致之今日第二回吃了癟,啞口無言,但他腳下步子不停,步步向雯金走近,雯金只能步步退。
餘澤徇從一條小徑裏閃出身,疾奔而來,擋在雯金身前,還像是母雞護崽一樣,張開雙臂,正聲道:“寧遠兄,趙員外捐四千石糧食往邊關,這冠帶是皇上賞趙員外的,你切莫胡說!”
雯金見餘澤徇忽而出現,原本尚懷畏懼的心霎時按下。雯金和餘澤徇一般高,稍稍一側頭就看他厲聲言辭警告方致之,兩目灼灼如火,恨不得将方致之燒得粉身碎骨。
見慣他嬉皮笑臉的樣子,今突見這幅模樣,雯金尚有些不習慣。寒風從湖面上襲來,吹得雯金打了個寒顫,但又覺通身遍體一股暖流淌過。
雯金就這麽眨巴大眼睛呆望着餘澤徇,好似不認識他,哪怕方致之被小厮匆忙拉走她都未曾發覺,直至餘澤徇關照她:“姐姐沒事吧?”
雯金還記着他們家請六品冠帶的事,扭過身子不欲答話,口中輕輕地“哼”上一聲。
餘澤徇見她纖細的腰肢如弱柳扶風,嬌俏地扭過去,靈活而靈動,不由面上帶笑:“姐姐這又是怎麽了?”
“你們家既瞧不起我,那就別與我說話呀,退了這門親事才好,何苦呢…”雯金小聲說着氣話。
餘澤徇知道雯金在這出身上尤為敏感,瞬時大驚失色:“這話從何說起?”
雯金索性痛快地和他說了那六品冠帶的事,餘澤徇先是一愣,而後立刻五官都皺縮成了一團,連聲告罪:“讓姐姐多思多想了是我不好,”又帶着些委屈的意味:“可姐姐是真誤會我了,這冠帶上系着的是我的一片心吶。”
後面聲音漸小,細如蚊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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