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章
第 64 章
餘松庭去得太急,事多而繁雜,一時要尋念經超度的和尚道士,一時又要找欽天監的人來看停靈的日子。雯金每日于前院正堂中理事,早出晚歸,出門時婵姐兒還沒醒,回來時婵姐兒又已入睡。
雯金晚上回來後,總愛坐在女兒床邊坐一會兒,借着朦胧的月光,靜靜地看着女兒,手執羅扇一柄,為她扇風納涼。心裏想着餘澤徇這會兒該到哪兒了,路上可知保重自己等等。餘澤徇不在身邊,她總覺得心裏沒底兒,但低頭看看女兒,心中又湧出由衷的欣慰與滿足。
這日,雯金沒有着急出門,特地等婵姐兒醒來。婵姐兒已經會說不少話了,她躺在母親懷裏:“娘,想你。”
雯金用手指幫她梳開着柔軟的胎發:“等爹回來,娘就輕松一些,到時候再多陪陪你,好嗎?”
雯金把臉湊近,點點自己的腮幫,婵姐兒仰起頭,捧起雯金的臉,“吧唧”親了一口。
等雯金來到前院正廳的時候,難免比平時遲。餘澤衍已在正堂中等了有一會子,看見雯金過來,他冷下臉:“弟妹怎麽到這般時候才來,幾家壽材店的掌櫃早就來候着了。”
往常餘澤衍對雯金還算客氣,近來愈發“大哥,您昨天并沒有提前告知我,今日一早壽材店的掌櫃們要來。我是想着今日清閑事少,才留在房裏多陪了婵姐兒一會。”
餘澤衍臉色依舊不好看:“自從父親去世,日日都是忙得腳不沾地,哪裏還有什麽‘清閑事少’的日子。”
雯金不想再和他争論,退讓一步:“大哥不是說掌櫃們已經等了許久?大哥有這工夫,不如先把掌櫃們請進來。”
餘澤衍口氣很不好聽地吩咐身邊小厮:“去!去把外面的掌櫃們請進來。”
掌櫃們知道餘松庭是在前線犧牲的,非同小可。于是他們為餘松庭看好的壽材也都是用料名貴,極盡奢華,皆是檀木、金絲楠木等材質所制。其中一個掌櫃說,店裏正有一副檀木的板,香氣清幽,埋于地下可千年不壞。餘澤衍聽着,當場就想将這副板定下。
一直在一旁默默聽着的雯金出聲道:“算來,父親的靈柩還有十幾天才能到家。并不着急今日就要定下板。你們先回去,我和大爺再商量商量。”
那幾個掌櫃走後,餘澤衍起身,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雯金面前,質問道:“弟妹,你為何不當即把這塊板定下來?若是讓別人家買去,豈不可惜?”
雯金耐着性子,壓低聲解釋:“宮裏的封賞還未下來,萬歲爺對父親是什麽态度還不清楚,我看我們還是低調些的好。”
餘澤衍嗤笑一聲搖搖頭,似乎是在嘲笑雯金見識淺薄:“父親是在前線犧牲的,當然極盡哀榮,誰敢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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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自古在前線犧牲的将軍不少,難道他們的封賞都一樣嗎?大哥再等一等,等我再好好想想這件事。”
說完這番話,雯金看着餘澤衍。餘澤衍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他扭過頭不看雯金,俨然一副“無可奉告”的姿态。
雯金不再理會他,讓人把回事處管家喊進來,問請和尚道士的事辦得如何。
餘澤衍氣結,回到自己房中,一屁股坐在臨窗的炕上。方錦昕也剛從席夫人那裏回來,奇道:“怎麽這麽快回來?不說今天有許多事要做嗎?”
餘澤衍用力揣了一下身邊的引枕,道:“整天受制于那麽一個婦人,這事兒做了也沒意思。讓她一人做去,才顯出她的手段,正合她出風頭的意思!”
“你跟一個枕頭置什麽氣,你有本事找她去,”方錦昕看着丈夫的動作,反樂出來,“再說,這才哪兒到哪兒啊,以後我們在這屋檐下,人家是主人,我們只能算‘暫居’,到時候才有你哭的呢。按我說,早日分家,省得在我們跟前得意…”
方錦昕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着什麽,餘澤衍已無心去聽。他脫了鞋,換了一個舒适的姿勢躺在炕上,手墊在腦後,嘴裏悠悠地念道:“得意…我倒要看看你得意到幾時。”
·
幾天後,雯金正和餘澤衍核對要去報喪的人家。
雯金的意思是,餘松庭的一些老同僚、老部下,現在京外的就不要要送信去,人家不能親至,必定會平白麻煩他們跑一趟。
餘澤衍則不以為然:“父親和這些同僚、老部下,一向親厚。他們聽到父親的事,本應當自己來才是,我們去報喪,他們安有不到之理?”
雯金猜二人再說下去,又會起争執,可送信一事實是拖延不得。這幾日身心俱疲,休息時間不多,此時只覺兩邊太陽穴隐隐作痛。她撐着頭,微微阖眸,輕輕地揉按太陽穴:“大哥,正如你所說,若是那些人有心要來,又何須我們送信。若是送了信,人家又怎麽好意思不來。照我說,全憑他們自己的意願,我們就別送信去‘強迫’人家。”
“弟妹,我真不明白,你事事儉省是為什麽?你不會舍不得那幾桌酒菜錢吧?”
餘澤衍的陰陽怪氣的腔調落進雯金耳中,原本隐痛的太陽穴猛地刺痛起來,她睜開眼,一掌拍在身邊的茶幾上,厲聲道:“那我也不明白大哥這樣鋪張是為了什麽?是真心孝順父親,還是做給旁人看。”
“奶奶,”紅箋喚了雯金一聲,暗暗提醒道:“奶奶別動氣”
雯金想起公爹才走沒有多久,二人在此争執,落在旁人眼中成什麽樣子,忙斂起張牙舞爪的姿态,不甘地閉上嘴。
夏日的午後,赤日炎炎,四野不見一點雲彩,太陽下的萬物如在火爐中一般,受着炙烤。屋外蟬鳴聒噪,擾得雯金更加心煩頭疼,額上滲出細細密密的汗。
忽地,管家帶着一個身着短打的中年人進來。那中年人身上的衣服已經髒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蓬頭垢面。
雯金皺起眉,剛想責問管家這是什麽人,為何穿成這般進府。那人已經哭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喊道:“奶奶——大爺——不好啦,我們家二爺、三爺在路上糟了歹人,沒了!”
雯金頓時呆住,腦中“轟”一聲炸開,一片空白,只覺遍體生涼,通身冷汗直冒。她無力地向一旁栽去,紅箋趕忙扶住,拉起雯金的手一摸,已涼得像冰塊一樣。紅箋蹲下身一聲聲地喚她,只見自家主子面色蒼白如紙,兩個眼珠直直地看着前面,毫無反應知覺。
餘澤衍看雯金臉色蒼白,目光呆滞,站起身向前兩步,想扶她一把,突然反應過來,怎可與弟妹動手動腳的。于是又扭過身,折向那個跪在地上的男子。近身一瞧,才發現這男子居然是跟随餘澤徇南下扶靈的二管家張德群,餘澤衍不由吃了一驚,喊道:“張德群,你怎麽成這副模樣了?我和二奶奶都沒認出你。你快說清楚,什麽歹人?在哪兒遭的?二爺三爺人呢,你說清楚呀!”
張德群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道:“那天晚上船行到蘇州一處僻靜地界的時候,突然冒出一夥人,大概…大概十幾個,闖進船艙裏,渾身透濕,應當是從岸邊游過來,再爬上我們船的。那夥人身手了得,我們身邊雖有幾個家丁護院,但實在難敵。那些人綁了二爺三爺,然後…然後…”
張德群哭起來,再說不下去。
已經癱在椅上,很久不曾出聲的雯金突然開口:“然後,然後怎麽樣,你說吧…”
她說話已變得有氣無力,好像全身上下就靠這一口氣吊着命。
張德群擡頭看了一眼雯金,泣聲道:“他們殺了二爺三爺,綁上石頭,丢進水裏!我當時吓暈過去,再醒來時,發現滿船的人都已喪命,船上洗劫一空。我忙跑到蘇州府報官,巡撫一邊使人去告知浙江軍中,一邊帶人去撈,也不曾撈到兩位爺的屍首。我趕緊回來給太太、爺、奶奶們報信。”
雯金忽覺心口抽痛,接着氣血上湧,喉口腥甜,口裏“哇”一聲嘔出一口鮮血,而後便覺頭暈目眩,渾身軟綿綿地倒在紅箋身上。
紅箋忙掏出帕子替雯金擦拭嘴邊血漬,見那白帕上綻開的血點,不由得悲從中來,扶着雯金嚎啕大哭。
餘澤衍已被雯金這一口鮮血吓得手足無措,強令自己鎮靜下來,急命小厮去宮裏請太醫,又喝斥站在一邊的紅箋:“快扶你們二奶奶回房,沒看你奶奶都這樣了嗎?”
幾個嬷嬷也來幫忙,衆人半攙半架地帶雯金回到房中。
太醫診過脈後,說是急火攻心,并無大礙,但這兩日不能再操勞,要一日三頓地吃藥,仔細調養。
雯金這一覺睡得很長,睡夢中總是夢到上一世的場景。夢到她伺候餘澤徇喝藥,餘澤徇喝下去又全嘔出來,藥裏還有一灘鮮紅的血;夢到方錦昕坐上宋國公府夫人的位置,将她押進那個孤寒凋敝的小院…
雯金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她像一個旁觀者,清醒地看到自己的過去,也有可能是自己的未來。她不想再看這一個又一個可怕的畫面,可偏偏逃不出這個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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