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越軌

越軌

秦之遇并未直接騎車走, 而是牽着單車和倪薇邊走邊聊了一路。

待他騎車離開，倪薇還招手示意。

她偏過頭正準備拾起手機看時間, 剛轉身, 剛巧看到車上下來的謝懷隽。

黑壓壓的西裝西褲，極具有代表性的白銀腕表，在學生人群裏格外出挑醒目。

倪薇小跑着到他跟前, 脆生生喊：“小叔叔！”

謝懷隽收回看向少年的目光，低眉睥睨倪薇，淡淡嗯了聲：“上車。”

“哦好。”

倪薇看他是從駕駛座上下來的, 遲疑了片刻，繞到副駕駛那裏上車的。

車門關緊，餘光瞥見身邊的男人，倪薇心裏冒起了粉紅泡泡，語氣輕快：“小叔叔, 你今天怎麽自己開車啦。”

謝懷隽側目看她, 傾身默不作聲地拉下她頭頂的安全帶, 扯到她腰邊, 卡上鎖扣。

咔噠的一聲，倪薇心頭微動，鼻尖無意擦過他的發絲, 若即若離，有些癢。

謝懷隽正過身，稍微調整了下方向盤，緩緩駛向正道。

他大概以為只是她的一聲驚嘆, 并沒有回應, 反而冷不丁問起：“剛才那個男同學，你們很熟？”

說到後半段, 轎車轉彎偏斜，謝懷隽看了眼她。

“沒呀。”倪薇搖搖頭，捧着手機假意拍照，實則錄了一段前方道路的視頻，紀念頭一回坐謝懷隽的車，還是副駕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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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懷隽不鹹不淡地“嗯”聲。

這周倪薇鮮少與謝懷隽通過電話，所以上了車後，一張小嘴一直叭叭個沒完沒了，從周一掰扯到周五，包括剛才上課時的小烏龍。

謝懷隽全程都是她很忠實的聽衆，雖始終一言不發，她若是表達不出清晰的意思，他都能有所補充，溫和地提出建議，除了大英課上的事情。

“你是說，你課上沒有聽講，剛才騎車走的男同學，把筆記本借給你念答案？”謝懷隽複述了遍她所說的話，但他的複述落到倪薇耳中，總感覺多了層負面含義。

雖說好像确實是這麽一回事。

倪薇微頓，下意識為自己辯解：“我英語很差勁，所以……”

謝懷隽的語氣有些冷：“如果你連大學英語課本上的習題都不會，以後怎麽過四六級。”

倪薇沒料到他會這麽說，本能的感到心虛，氣音微弱：“可是我又沒打算考過六級，四級也還沒報。”

謝懷隽輕嘆：“這不是你上課不聽講的理由，倪薇，大學有些課确實水，但既然是你的短板，你至少也該聽聽，而不是每天渾水摸魚。”

倪薇不知該怎麽回答，應了一聲便沒再說話。

車上靜谧了一路。

透過後視鏡，謝懷隽瞥見她低着頭，面色有些難堪。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剛才，倪薇與秦之遇有說有笑的模樣。

對于男同學而言，是舉手之勞，對于倪薇而言，是一節普通水課上的便利捷徑，稱不上什麽大不了的事。

沉靜片刻，謝懷隽也感到自己過于言重了，對于剛開學還沒适應習慣的倪薇，這麽說未免太過苛責。

他記得倪薇從小就英文不好，數學也是奇差，上了大學選擇藝術專業，逃得了高數，到底是躲不過大英。謝家的每個小輩在大一大二時，都會開始計劃出國深造的事宜，哪怕在學術方面沒什麽天賦、造詣，出國留學對他們而言，就像是必要而普遍的流程，總要送出去鍍層金。

即便擁有如此得天獨厚的資源，可出了國，到底是需要一口流利的英文，否則獨身一人在外，處處是不方便。

謝懷隽微頓，心中哂然沉氣。

倪薇不一定出國留學，就算出了國，謝家也必定會妥善安排好一切，甚至是随身攜帶翻譯……

他或許是想得太遠太久了，以己度人了。

轎車停在西湖別苑門口，謝懷隽本想将她送到家中，先把不必要的行李拿回家。

但倪薇渾身上下除了一個雙肩包就沒帶什麽了，包包依舊留在車上沒拿下去，謝懷隽轉動方向盤，駛出社區。

他開的車很平穩，可是沉默了這麽久，倪薇難免感到壓抑。

這和她想象中的情景根本不一樣。

她原以為會很享受坐在他身邊，高興這突然實現的心願。

倪薇想打開窗，但按鍵沒什麽反應。

轎車飛馳在高速公路上，倪薇強忍額頭傳來的暈厥，聲音悶悶地央求：“小叔叔，我可不可以開一點點窗，我好暈，想吃薄荷糖。”

沉默幾息，謝懷隽将後車廂的窗開了一截，提醒她：“手套箱裏有。”

倪薇伸手去拿，果然從中翻到薄荷糖。

她拿了一顆含在嘴裏，剩下的沒拆封攥在手心。

後方疾風淌過，倪薇稍微适應了些，也恰巧下了高速路，進入郊區路段。

轎車開得更為平緩，倪薇把自己身邊的窗戶開了，聽見男人低沉的聲音：“抱歉。”

倪薇略帶不解地望向他。

謝懷隽目視前方，并未與她對視：“剛才我說話太過，沒注意到你的情況。”

倪薇沒想到他是因為這事，消化了幾秒鐘，溫吞地點頭：“沒有，我現在還好。”

說到這，倪薇還不忘拉踩：“你開車比謝西霖穩當多了，上次我坐在他副駕駛上，感覺人在飛魂在追。”

謝懷隽停頓片刻，才想起她所說的“上次”，是莊園慶生那回。

他特地叮囑的。

喬松園依舊青翠碧綠，活脫是世外桃源。

倪薇為吃不上謝懷隽做的飯感到可惜，但她很樂意和謝景山嚴溪敘舊，因為他們總是很寵愛她。

可這次飯桌上的閑談，卻并沒有她之前所想的輕松。

二老雖然年事已高，也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前兩天有旁親家的孩子來吃飯，無意間就提起在網上刷到過倪薇軍訓跳舞的視頻，順藤摸瓜之下，她的賬號被扒出來，完全淪為飯桌上津津樂道的談資。

其實那家旁親也并非懷有惡意，只是二老向來看不慣這種娛樂性質太高的事，更別提網上還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言論拱火。

倪薇不知道他們了解多少，謝景山始終一言不發，是嚴溪耐不住性子，主動提及的。

奶奶話裏話外都稍微收斂着點的，可因為有謝懷隽在場旁聽，倪薇有種被人釘在恥辱柱上的難堪。

“你們小姑娘喜歡拍拍視頻、分享生活也正常，但是互聯網上什麽牛鬼蛇神都有，這要是接觸久了，多影響現實裏的生活。”

“發點花花草草、風景照也成，再不濟那些露臉的就發朋友圈吧，我們倪薇長得這麽漂亮，怎麽可以傳到網上被人議論呢？”

嚴溪給倪薇續了一碗鴿子湯，輕嘆口氣，轉而看向一旁的男人：“你也是，也不好好盯着點這些。”

話語權落到謝懷隽身上，空氣凝結的每一秒鐘都像是淩遲，倪薇望着鴿子湯上飄蕩的枸杞，頭沒敢擡，不吭聲。

謝懷隽嗓音溫和：“倪薇已經長大了，有她自己的主意，有些事情，我也不好多管。”

“她不願和我說的，我也沒權利幹涉，你們二老也少操些心吧。”

嚴溪微愣，沒料到謝懷隽會這麽替倪薇說話。

謝景山撂下筷子，沉聲咳嗽了兩下：“行了，吃完飯再說。”

飯桌上的氣氛分外壓抑，直到傭人收走剩飯剩菜，倪薇才猶如從岸邊歸海的魚，獲得喘息的機會。

嚴溪拉着她在客廳談話，謝懷隽一如先前，被謝景山喊到書房裏。

其實倪薇一直以為這只是一件小事，在第一次接觸到互聯網、學會拍視頻的時候，她就沒少給嚴溪謝景山炫耀自己奇思妙想拍出來的東西。

那個時候倆人常常誇耀她拍得好，有做女明星的資本。吹噓、揄揚的成分也許占了一大部分，可是沒有任何人不被這種糖衣炮彈蠱惑，至少在倪薇看來，二老是不會反對她這麽做的。

嚴溪為人溫和慈祥，但依舊不可避免地帶有老一輩思想。

倪薇最懂得如何說出迎合他們的話，也知道怎樣掩飾自己的小叛逆，做一些離經叛道但并不過分僭越的事情。

她很感謝謝懷隽願意幫她說話，可他大概說的也只是場面話，她無法想象謝景山會與他聊些什麽，或許她想象得出來，只是不願在腦海裏構造。

她其實并沒有拍什麽不可見人的視頻，但倘若觀衆是謝懷隽，她會本能地感到于心有愧，不禁想——

他看到會是什麽反應？會不會覺得她很愚蠢？評論區那些污言穢語他是不是也能看見？

這種被曝光在家庭熟人面前的滋味并不好受。

一旦這麽想，面對嚴溪，倪薇連唇角都扯不出一抹笑。

她已經無地自容到化成水，淅淅瀝瀝地滲入沙發上的的每一個毛孔，直至彙落在地上。

腦補的小劇場直到謝景山放行。

倪薇望着謝懷隽的面龐，試圖從他眉眼裏讀出些許信息。

但他始終平靜從容，反不如謝景山外露的情緒多。

倪薇正思緒萬千着，謝景山沖她招手：“薇薇，過來爺爺這兒。”

謝景山眼底含笑，倪薇有些不知所雲。

他像剛才嚴溪對她說的那般，叮囑了些老一輩獨有的關心話。

倪薇早有準備，但身側有謝懷隽，背脊莫名發毛。

話畢，謝懷隽攬着她的肩膀，淡聲說：“走吧。”

倪薇僵硬地擡了擡下巴，目光掃過他，男人依舊面色平靜如故。

-

車上只有她和謝懷隽。

倪薇提前系上安全帶，目視前方，用餘光當做放風的量尺。

謝懷隽啓動了引擎，不疾不徐地開車離開喬松園，從始至終不置一詞。

他開車時會戴着一架無框眼鏡，偏分的發絲淩然清隽，露出耳廓與深邃分明的面龐，斯文而冷感。

沉靜良久，倪薇膽子也放開了不少，略略側目睇凝他。

就在她觀察的幾分鐘後，轎車停靠在了偏僻荒寂的松針樹林下。

謝懷隽拆掉鼻梁上的眼鏡，随手落置在前臺上。

倪薇心裏咯噔了下，小聲問：“怎、怎麽停車了。”

“開車不宜聊天。”謝懷隽淡道，偏頭看向她，又補充了句——

“我們聊聊。”

四目交彙，倪薇本能地躲閃視線，可他清淩淩的目光落下，她根本無處遁形。

“聊什麽？”倪薇氣音微弱。

謝懷隽哂然，說得慢條斯理：“不用擔心，我沒有要指責你的意思，但确實是想聊聊剛才沒結束的話題。”

“如果你說不出口，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倪薇沉默：“哦……”

問題開始。

“賬號是你自己全權保管的？”

“是。”

“沒有任何人幫忙剪輯或者提議？”

這個問題倪薇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遲疑了片刻：“一部分……”

謝懷隽“嗯”了聲：“絕大部分自己做？”

倪薇：“是……”

謝懷隽：“是自己想做就一直堅持到現在嗎？這是兩個問題。”

倪薇點頭，回應得像是個小結巴：“是，是。”

謝懷隽：“還想再做下去嗎？回答想或不想。”

他的問題都很溫和，但倪薇有種被調|教的感覺，心律微快。

她迫切的想知道，這個問題該如何回答才能讓他滿意。

他允許她繼續做下去嗎？

倪薇抿抿唇：“我不知道。”

“想，或者不想。”他逐字強調。

若非回答的不是這二者其一，也許還會繼續兜轉在這個問題。

倪薇下定決心似的承諾，單音輕顫：“想……”

謝懷隽眉梢輕挑：“挺好。”

“這是你想做的事，對嗎。”他淡道，不再是詢問的語氣，而是做重複。

倪薇輕輕點了下頭。

“那你在害怕什麽？”謝懷隽笑了下，“你好像很怕我知道，是嗎？”

倪薇不知道他怎麽看出來的，明明在對待謝景山嚴溪的時候，她也很緊張。

謝懷隽雙眼漆黑如墨，沒說話，等她回應。

倪薇再次點頭，很坦誠：“我怕。”

謝懷隽嗯了聲：“你說。”

這是要她說出理由。

倪薇剛松開的神經，又緊繃了起來。

她大腦空白了一瞬，不知該怎麽說。

時間流逝了十幾秒鐘，謝懷隽沉默不語，無形中又給她帶來壓抑。

倪薇想了好久，才組織好語言，但幾乎是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我怕你覺得我做的是閑事、沒有用、抛頭露面、會丢臉。”

謝懷隽輕哂：“是麽，你是這麽想。”

“那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在我看來，拍視頻确實是閑事，但如果你開心、願意去做，那就是你閑暇時有用的消遣，抛頭露面又如何，現在是互聯網時代，多的是靠流量靠臉吃飯的網紅，只要不觸犯底線，不做違法的事情，那就不丢臉。”

他說得溫和平靜，猶如潺潺流水，輕緩地滑向她耳廓中。

倪薇還在消化這番話，謝懷隽繼續循循善誘：“我希望你有什麽事，都要與我說。”

倪薇莫名聽出幾分強硬性。

可他明明說過不允許太過依賴他。

“我不會幹涉你拍攝什麽，但我不想你被網絡上的牛鬼蛇神打擾到。”謝懷隽說着，重新戴上那副無框眼鏡，漆黑的雙眸掩在鏡片下，清明深邃。

“所以，那些你無法忍受的黑名單用戶，可以提供給我。”

倪薇雙唇嗫嚅：“這是爺爺和你說的嗎？”

“不是，是我要這麽做。”

謝懷隽淡道：“還有什麽問題，可以繼續和我說。”

“我以為你不允許我依賴……”

她話還沒說完，謝懷隽嘆笑一聲，糾正：“這不是依賴，倪薇，你還是學生，我作為監護人，是應該保護你不被互聯網侵擾。”

“所以這也是你不告訴我的緣由之一嗎？”

倪薇悶聲：“算是吧……”

如他所說，這不是什麽丢臉的事，但也并不是什麽值得炫耀的資本。她就是不想在他面前像個透明人一樣，一覽無餘。

她也想變得有內涵有驚喜，是洋蔥那般揭開一層又有一層，哪怕留有辛辣的痕跡，也能叫人印象深刻。

是她太執拗了，不願意說出的理由亂七八糟一大堆。

思至此，倪薇不由得說：“我太沒有內涵了。”

“我的事你什麽都知道，不就很沒有意思。”倪薇小聲嘟囔，明眸上擡望着他，“你總是高高在上，讓我覺得很遙遠，包括你的公寓也是，一塵不染幹幹淨淨，沒有人氣。”

她這人向來心直口快，有什麽說什麽，做事也一樣。

謝懷隽從她口中讀到埋怨，還有一絲絲懇求。

遙遠、幹淨、沒有人氣嗎？

他沒什麽情緒地想，明明她總能随時随地、猝不及防地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和驚喜。

他也并不是這麽想不近人情。

謝懷隽心中輕輕沉氣，按了解鎖鍵，車門敞開下車，随後又将倪薇那邊的車門開了。

“下來。”

他低眉看她，半是下達命令的語氣。

倪薇不知道他想做什麽，這裏寥無人煙，不會是想把她丢在這裏吧。

她站定車旁，謝懷隽轉而将後車廂的門打開，一只手扶着車門框，略略示意：“進去。”

倪薇又不懂了。

這是不讓她坐前面嗎？

她遲疑不解的目光，換來謝懷隽的解答：“這輛車是我一個人常開的，有些習慣留下的物品，會一直存放在這兒，你可以随便翻翻看。”

他是這樣承諾。

倪薇站在門框邊，向裏眺了眼，指骨略略蜷曲。

可是一輛車能有什麽秘密。

雖然這麽想，但倪薇還是選擇探進車廂。

她坐在車椅上，謝懷隽并沒有将車門關緊，而是站在門框外等着她。

被車主盯着翻東西，其實還挺不好意思的，但謝懷隽身量高挑，不一定能看得見她。

出于好奇心，倪薇到處摸摸看，一會兒是把手伸進椅背袋裏夠，一會兒是翻開扶手箱查看。

這輛車一定是有專人打理過的，一塵不染幹淨得很，但同時，倪薇也能摸到瑣碎的小物品，例如打火機、紙巾、口罩什麽的。

說真的，她很害怕摸到不該看到的東西，但好在她摸到的“尺度”最大的，也就是幾包煙。

摸出來的東西她沒有歸放原位，因為謝懷隽說，她可以拿出來擺他在面前，問這些物品的用處。

這就像是一場探寶游戲，她探尋所得的寶物，皆可以在他這裏“衡量價值”，聽說來歷用途。

很簡單的事情，可是莫名勾起她的興趣。

倪薇想，謝懷隽其實還挺适合帶孩子的。

可是她又不願做這個孩子。

倪薇的大腦裏總是充斥各類毫無營養、無意義的問題，翻找得差不多了，她将那些物品放在右手邊靠近謝懷隽的椅子上，自己則坐在左椅，輕聲提醒：“我找完了。”

謝懷隽略一傾身，目光從車框下捱過，與她對視相接。

他那樣高大，而她半跪在車椅一隅，有種微妙的謙卑感。

倪薇稍微調整了下坐姿，左腿踩了個空，險些往左方偏斜。

謝懷隽看見她打滑的那一下，白皙的大腿膝蓋重新陷進皮質布料上，雙膝并攏，肉感在她坐下後，被襯衣所遮掩，取而代之的是她交疊放在扶手箱的雙臂。

同樣纖細白嫩。

和扶手箱的黑調皮質很相襯。

謝懷隽睇凝半息，詭谲怪誕的思緒也僅僅出現了一秒鐘。

“你……抽煙？”

倪薇詢問，語氣帶有不太相信的意味。

謝懷隽目光下落，拾起其中拆了封的煙包，淡淡應了聲：“嗯，一直。”

說完這件，他便從左上的物品，介紹到右下：“我容易有鼻炎，所以車上也常備口罩、紙巾；眼鏡會常備一樣的度數，避免遺落找不見；閑得無事時，也會稍微玩點兒數獨，但我不太适應電子産品，所以基本是用紙質。”

他拿起了百倍的耐心與她闡述，透過瑣碎的物品、幾句三言兩語的組合，倪薇好像又稍微了解到他。

而這都是他主動與她述說的。

同時，他又着重和她解釋：“鼻炎是無法完全治愈，一旦犯了，我會經常戴着口罩，我也并非完全一絲不茍，若非有細致周密的助理，也是會遺落物品，我沒辦法像你那樣玩轉互聯網、善用電子産品。”

“你有你擅長的地方，我也有自己的缺陷，是不可逆的生理性、是生活環境構成的習慣。”

話至此，倪薇發覺謝懷隽是半跪在車旁，與她平視說的。

鏡片下的目光，灼熱而不燙，嗓音溫和又禮貌：“在你看來，我還是那樣高高在上嗎？”

倪薇下意識要點頭，可回答他的問題，她應當是搖頭的。

她并不喜歡煙味，至少不愛聞別人抽煙，但她這人又比較雙标，自己打算嘗試，倘若路旁聞見煙味，一定會掐着鼻子作嫌棄狀的。

現在她為自己的雙标又偏移了準繩：她想知道謝懷隽是怎麽抽煙的，是什麽樣的煙味。

可他要是抽煙，她一定會規勸他少抽點的。

她好擰巴，好莫名其妙。

翻找出來的物品，謝懷隽并未讓她完全放歸原位，而是先放進寬闊的扶手箱裏。

她又坐回副駕駛，想起他拿走的那包煙，在關門前不由得問：“你要去抽一根嗎？”

謝懷隽回：“不抽，你能聞見。”

倪薇想說自己不介意，而且剛好符合她奇奇怪怪的想法，但謝懷隽向來很顧及她。

所以，她就順着自己亂七八糟的內心戲，說了那句很有範兒的臺詞：“你少抽點兒。”

謝懷隽輕笑着“嗯”了聲，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坐在平緩行駛的轎車上，又是副駕駛的座位，倪薇很想放下靠椅，翹着二郎腿，随手點播一首歌。

并且趁他不注意時。

輕輕的，親一口。

只可惜這些她只能在腦海裏想想。

倪薇心底輕嘆，雙腿交疊偏斜，胳膊肘支在扶手箱上扶着下巴，聲音扁平：“那你會看我的視頻嗎？”

“會。”他回答得幹脆。

倪薇頓了頓：“……你能不能別看。”

謝懷隽睇了眼她：“為什麽。”

“我有被熟人看見視頻的羞恥症。”她說得煞有介事。

謝懷隽笑了下，糾正：“醫學上沒有這種病症，倪薇。”

倪薇眼也不眨地看他：“可是今天我就被你确診了，不是嗎？”

轎車駛入市區，停在十字路口的紅燈下。

謝懷隽松開方向盤，手帕輕輕擦拭鏡片，偏過頭看她：“我不是你的醫生，倪薇。”

倪薇心想，你明明就是。

是掌控我心律的醫生，是為我提供氧氣的醫生，是我認定的救世主。

倪薇偏開視線，悶聲說：“如果你還沒看，我希望你不要看，我真的會感到羞恥的，謝懷隽。”

“如果你非要看，我會給你分享我精選的視頻。”在強硬地說正事時，她總會擺出一副大人姿态直呼其名。

她眉頭蹙起，鼻子也皺着，手腕的白銀鏈條垂落晃蕩的流蘇，猶如催眠的鐘表，時不時遮掩她領口上的黑痣。

綠燈亮起，謝懷隽放下手帕，視線從她身上偏移開，投向前方。

不論她怎麽要求，那個發布了兩百多條視頻的賬號，他已經看了個底朝天。

從她初次接觸互聯網時還是青蔥初中生，到她現在染着紅發成為大學生，循着時間線往前撥，不論什麽時期，她總是朝氣蓬勃，讓人莫名的、不由得循環播放。

轎車停靠在西湖別苑，謝懷隽只将她送回，并沒有要留下的意思。

天色漸暗，倪薇站車外攔着他，待車窗下移，她立即趴在上面問：“你下周……還會來接我嗎？”

課程表上，她的周六日是沒有課的，但謝懷隽暫時無法許下承諾，只能說：“如果你每周都想回家的話，我會讓司機按時來接你。”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的。”倪薇雙臂交疊，抱捧着下巴，雙唇嘟囔，“我是想要你親自來接我。”

謝懷隽單手虛放在方向盤上，面色平靜，氣定神閑，大概是等她主動撒手。

倪薇不如願，解釋道：“這可不是依賴你，你都讓我每天彙報開銷和一日三餐了，我還不能找你索要獎勵嗎？”

不容他分說，倪薇繼續置換條件，稍微放低了要求：“就算周末不能接我，每周至少和我通三次電話，這總可以吧？一次不能低于三十分鐘……”

“二十分鐘。”謝懷隽淡道。

二十分鐘好短——算了。

倪薇認命但據理力争：“那就時間上至少二十分鐘，次數至少四次，可以嗎？”

她說着，還豎起手指比劃，認真極了。

謝懷隽沒什麽情緒地笑了下：“可以，就這樣吧。”

笑意褪去，他的面龐又恢複以往的疏冷，就像夜空一閃而過的流星，短暫的在她眼瞳裏停留。

倪薇其實還沒太看夠，但謝懷隽雙手按扶着方向盤，已經作勢要開車離開，甚至提醒她雙手該擡起，向後退到安全線外。

下次見面也許是下周、下下周、或者更遠的下下下周，她每周末一定都會回家，等他回來，但謝懷隽不會。

倪薇輕輕呼出一口氣，盡量撫平不安跳動的心髒，她踮起腳尖，身體向前傾軋，兩只手牢牢按着窗框，幾乎是不過腦地湊到他面龐，浮泛地送去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