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越軌

越軌

外頭的街道已經亮起了夜燈, 空氣濕冷，寒風凜冽, 倪薇慶幸自己裹着一件超厚的羽絨服, 直到上了車，也僅僅只有外露的面頰被刮得通紅。

後車廂是完全封閉的，隔板不知什麽時候升起, 車門關緊的一瞬，空間裏只剩下她與謝懷隽。

吹風口徐徐冒出熱氣，沒過會兒, 倪薇就覺得有點熱，想把羽絨服脫了。

她看眼身側的男人，他八風不動地坐着，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在等她主動開口解釋。

倪薇暫時放下了脫衣服的心思, 不過這羽絨服的動靜太大, 她稍微扭個頭、手臂挪動, 就會有衣服料子摩挲的聲音。

“其實我這兩天沒課, 我來找你是有準備的。”倪薇小聲說，語氣有點弱。

“準備什麽。”他問。

倪薇雙唇微張，繼續解釋：“就是這次來柏林找你, 我有做過計劃，不是一時興起的，我也沒想到會出現這種事。”

謝懷隽沒什麽情緒地哼笑了下：“是嗎？”

“不過你說得對，在路上被人搶劫确實不是你的問題。”謝懷隽耐下心說, 又緩緩吐出渾氣,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一個人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是很容易出事的，在剛下飛機、在來的路上、在出發之前，任何時候，你都應該跟我說。”

“倪薇，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基本的安全意識難道沒有嗎？如果你只是想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給我一個驚喜，那确實，你是給了我很大的驚喜，但是我不需要這種驚喜，我希望你是安全的。”

“你沒有發現，你身上總是發生這種事情嗎？”他漆黑的眸子緊緊凝睇她，語氣偏冷。

倪薇啞口無言。

她想說自己是不願給他添麻煩的，可是現在他出現在這裏，好像的确是……

不待她有回應，謝懷隽說：“你不需要和我說對不起，明天我會讓崔文林訂一張回國的票，你最好是盡早回國。”

Advertisement

倪薇微怔，下意識反駁：“我不想回去。”

觸及男人的目光，倪薇氣焰低了又低，眼睫垂落：“我今天才剛到這裏，一整天也沒吃一頓像樣的飯，我本來是打算買一束花去找你的，真的沒有要在外面閑逛的意思。”

“回程的票我也買好了，兩天後我自己就會坐飛機走的，真的。”倪薇将手機掏出來，把購票記錄亮給他看。

謝懷隽看了眼，确實是回程的機票，時間很趕。

目光重新偏落到女孩身上，她的面龐不加粉飾，風刮得通紅，充滿了緊張；她的頭發已經冒出了新的黑發，仍然曲卷，但變長了；她又買了新的衣服，是樸素而保暖的羽絨服，即使穿在身上顯得臃腫，也還是襯得那張巴掌臉小巧精致。

他承認，在見到她的那一刻，他是有那麽點想她。

從前她不論做錯什麽事，他總可以包容她，好好與她講道理，可是現在，謝懷隽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倘若不給她一點教訓，她恐怕依舊會有恃無恐。

就比如現在。

“小叔叔，我好熱，我可不可以先把衣服脫了？窗戶稍微開一點點透風吧？”

她是這麽懇求的，可不待他點頭，就已經自顧自脫下羽絨服，伸手去按按鍵了。

羽絨服褪到腰下，露出她裏邊的貼身毛衣，車窗下滑，冷風直吹她的額頭。

謝懷隽深深地看了眼她，沒有反對，只問：“你是不是覺得事情已經解決了？”

倪薇回望他，搖搖頭：“包包還沒找到，我現在渾身上下沒有一分錢。”

謝懷隽輕哂：“你倒是知道。”

倪薇臉一熱：“對不起……”

“道歉是沒有用的。”他的态度意外的強硬，目光極深，“你應該知道，做錯事是需要教訓的。”

轎車駛向市中心的一處下榻酒店，門口有迎賓接待，倪薇下車時随便把衣領交疊在一起，亦步亦趨地跟着謝懷隽走進去。

崔文林不在，他親自與前臺溝通，說的是德語還是英語，倪薇不太能聽得懂，她伸手拉了拉謝懷隽的西服料子，小聲說：“其實你不用給我訂房的，我自己有地方住。”

謝懷隽并未看她一眼，直到吩咐完前臺，才低眉瞥向她拉着的衣角。

倪薇意識到他在看她，下巴擡起：“真的，我不想來這裏也花你的錢，至少住宿方面……”

“你平時花的就是我的錢。”謝懷隽低了低頭，輕描淡寫道，“不然你還想去哪裏？”

倪薇一時之間竟無法反駁。

乘坐電梯，抵達高層套間，倪薇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

房卡嘀的一聲，解鎖向內開，她的意識稍微回籠了些，謝懷隽站在旁側，擰着門把說：“進去，外套脫了挂起來。”

他的語氣很平緩，和平常無異，倪薇莫名的緊張了些，但還是乖乖聽話照做，只是脫衣服的動作變得又慢又遲鈍。

門扣緊之後，房卡插在卡槽上，會自動上鎖。

倪薇背對門口，聽到自動鎖的提示，抱着羽絨服的掌心沁出了些許汗液。

玄關只有頂端的吊燈，謝懷隽沐浴在其下，面龐更顯深邃，有些難辨情緒。

他大概是等着她把衣服挂好，就在門口低眉看着她。

倪薇不說話，找到羽絨服的帽袋，別在衣架的最上方。

她個子矮，不得不踮起腳尖抻臂去夠，謝懷隽看到她長款包臀的毛衣，随着動作向上牽扯。

沒有任何暴露的地方，只是顯得身材過于凹凸有致。

她腳跟落地，他也随之收回視線，掩于袖口下的手背，隐隐泛起青筋。

倪薇正過身看向他，有些緊張：“好了。”

謝懷隽轉身走向客廳，拾起一只鋼筆：“換鞋，上來。”

旁側的鞋櫃裏，有可替換的一次性拖鞋，倪薇沒有遲疑，拿了一雙放在地上穿好，向他的方向走去。

謝懷隽并未入座沙發，在她靠近時，轉身望向她，以目光作為量尺，将她定在剛邁出的那一步。

脫去長筒靴，倪薇個子更矮，一步的距離下，她必須仰頭望向如高山般的男人。

門外傳來鈴聲，倪薇下意識想扭頭看，謝懷隽雙指夾着鋼筆，輕輕地抵着她的半邊面頰，恰好打斷了她的行為。

鋼筆挂鈎是金屬材質，堅硬且透着涼意，又是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落在她臉上，倪薇不禁心頭輕顫，下意識循着筆身、将目光投向男人。

謝懷隽繼續以鋼筆，輕微地捱了兩下她的面頰，不疼，只是每每落在她的顴骨上，帶着些許懲意，或許只是她自認為的，因為這種感覺，真的很微妙。

下瞬，他低眉将鋼筆夾入她的衣領上，隔着布料，他的指腹并未觸及肌膚，可是筆帽挂鈎是基于他手指的按壓，完完全全貼向肌膚的。

直至他松手，鋼筆才微微外彈，虛虛地懸浮、挂在衣領上。

倪薇呼吸微停。

謝懷隽不鹹不淡道：“你好好站在這裏，不要動。”

說完，他從她身側走過，去往玄關開了門，不知是要走、還是迎接來者。

倪薇果真聽他的話，就站在這裏，沒扭頭。

原來是侍者來送餐。

餐車從旁側推來，帶着濃郁的飯香味，并非是西餐，而是更貼近她中國胃的中餐。

倪薇一整天就沒吃過好的，聞到這種味道，小胃已經隐隐有了丢盔卸甲的沖動。

侍者将送來的餐一一送到桌上布放，倪薇盯着那幾道菜，雙唇微微抿起。

侍者離開，謝懷隽走入她眼簾中，坐在正對的木椅上，雙膝交疊。

他是坐着，她是站着，但給予壓迫感的，是他。

他并未喊她坐下來吃飯，因為這裏并沒有另一架椅子，他只是這樣看着她，霸占了享用這頓餐點的座位，又或者說，他是想讓她站着吃？

一旦陷入這種邏輯，倪薇很快便發覺，打從進門的一開始，他便已經開始教訓她了。

倪薇望着座位上的男人，忽覺得這一刻的他很陌生。

一動不動地定格在這兒，沒過多久，倪薇便感到腿窩很酸澀，她輕輕擰動了下腳踝，只是很細微的舉動，卻引來謝懷隽的問題：“累了？”

倪薇想說是，她還很餓。

她眼也不眨地持續望着他，輕輕點頭，雖一句話沒說，但懇求原諒的意思已經溢于言表。

謝懷隽十指相錯掌心半攏着放在膝上，略一颔首。

倪薇以為他是就此放過她了，剛擡起腳後跟，謝懷隽又言：“站好了。”

他的語氣很平，但帶有不怒自威的震懾。

倪薇立即落下腳跟，有些不知所措。

謝懷隽目光落在她攥緊的手機上，淡聲道：“手機給我。”

倪薇遲疑片刻，下半身寸步不離，只有上肢在晃動，将手機給了他。

謝懷隽提示：“解鎖。”

倪薇低頭，以人臉識別解鎖開，再度交遞。

手機這般隐私的物品，倪薇一向不放心交付給其他人，可是謝懷隽是例外，他不會過度侵犯她的隐私，況且她也願意與他共享秘密。

謝懷隽拿過手機，從時鐘裏設置了三十分鐘的倒計時，在她面前摁下啓動，轉而放在桌上，緩聲說：“你再站三十分鐘，我們聊聊。”

倪薇小幅度地點頭：“……好。”

“今天幾點下的飛機。”

“十一點。”

“所以說，你獨身來柏林，在外面逛到了晚上七點半？”謝懷隽一字一頓地總結。

倪薇想為自己辯解，可是她沒法撒謊，她确實在外面逛到了晚上七點半。

她沉默了幾秒鐘，謝懷隽再度确認：“回答是或者不是。”

倪薇認命：“是。”

謝懷隽輕笑，笑意不達眼底：“好，好孩子。”

聽到稱呼，倪薇心裏有些別扭，輕聲咕哝：“我不是孩子了。”

也不知謝懷隽有沒有聽見她的嘀咕，他并沒有理會，而是繼續問：“那你告訴我，你這一天都做什麽了，你來是為了什麽。”

倪薇微頓，選擇性忽視了前者，明眸忽閃，說得認真：“我來是想見你，給你慶祝後天的生日。”

謝懷隽一直沒有懷疑過她的動機，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想一出是一出，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行動遠遠優先于大腦思考的後果。

計時秒表還剩十幾分鐘，謝懷隽心底輕哂，拾起手機，又加碼了半個小時。

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等倪薇能吃上飯，差不多得到十一點。

他不希望她的飲食規律被打破，畢竟是不健康的，可她能站在這裏，就已經在規律之外了，又或許她撒了個賣慘的小謊，這頓飯她可能并不會吃。

謝懷隽心下沉氣，起身微理衣襟，站在她跟前，将手機還給她。

倪薇能更清晰地看到那加碼的計時表，接捧着手機，頭頂落下男人的嗓音：“你拿好，自己看着時間，什麽時候結束了，你才能動，明白嗎？”

倪薇眼眸上擡，陷入男人深邃如墨的眉眼，确認他是認真的，而非說笑。

“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嗎？”他問。

倪薇垂眼說：“擅自一個人來這裏，沒有和你說。”

“還有。”

倪薇腦子很亂，不知他指的是什麽，小聲辯解：“……我沒有逃課。”

謝懷隽輕哂，單手按着她旁側的木櫃，小臂以半環繞的姿态傾身裹着她。

“倪薇，聽着。”

“上學期間不許逃課，不能擅自出遠門，出行需要和我報備，做事之前過一遍腦子，保護好個人安全。”

他總結完，低聲呵氣：“你自己再重複保證一遍這句話。”

倪薇咽了下唾液，溫順道：“上課期間我不逃課。”

“我不擅自出遠門。”

“出行會和您報備。”

“做事之前……我會過一遍腦子。”

“我也會保護好個人安全。”

謝懷隽颔首：“今晚你睡這兒，我一會兒就走，我不會知道你有沒有遵守我說的話，但是你不能離開這個地方。”

“你也許覺得這是一件很無所謂、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但是我要明确的告訴你，從你一聲不吭來到這裏，我就得對你的活動範圍設限，我不希望你再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再做些多餘且毫無意義的事情。”

他的語氣很淡，倪薇知道他所指的“多餘且毫無意義”的事是什麽，她欲言又止，但謝懷隽并未給她開口的時間。

“你是不是以為，你坐着十幾小時的飛機，跨越一萬公裏千裏迢迢來這裏為我慶生，做一些很意外很驚喜的事情，我就會為之感動，欣賞你、認可你。”

謝懷隽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描摹着她的面龐，忽而極輕地笑了下：“說實話，我不想陪你玩兒過家家。”

“不是所有人都把慶祝生日看得這麽重，少自作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