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越軌

越軌

在見到他之前, 倪薇的心又急切又紊亂。

可當他睇來平靜的目光,拒絕離開并且要她聽話時, 好像立馬就按下了她心髒跳動的暫停鍵, 凝結了周圍的空氣。

她感到心悸窒息,眼眶也不禁濕潤了些,稍微眨一下眼, 必定會有淚珠下淌。

倪薇低着頭,輕微地吸了下鼻子,最終還是說了句很沒骨氣的“我不走, 我在這裏等着你”的話。

謝懷隽并沒有趕她走的意思,正如那位白人女士的善意提醒,希望她可以稍微整理下自己的儀容面貌。

倪薇同意了,只是忽然想起,在萬蘅山走散被找到的時候。那時謝懷隽願意撐傘下車, 為她遮風擋雨, 不顧泥濘污漬地攬抱她, 并且将西服外套披在她身上。

而此刻, 她在溫暖舒适的貴賓隔間裏,披着濕毛巾,由傭人服侍吹幹頭發。

這般待遇已經算是上乘的, 至少在這種場合是如此。

那位白人女士是主辦方的女兒,名叫Erica,據說是謝懷隽的出國留學的校友,倆人曾因學業有過交集, 相遇之下彼此寒暄也屬實正常。

倪薇回場, 只認得謝懷隽,自然可以大搖大擺地跟在他身邊做小尾巴。

她心情不佳, 蔫蔫兒的,又不太會英文,充其量是個啞巴挂件。

謝懷隽與身邊人交談,她看着,插不進話。

謝懷隽弄盞傳杯,她低頭輕啜果酒,沒碰杯。

果酒的度數并不算高,但倪薇已經覺得暈頭轉向了,她真的很想離開這裏。

八點鐘,和餐廳經理約定的時間已到,可她和被邀請者并沒有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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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談話中心的男人,倪薇心急如焚,忍不住輕牽他的衣袖,踮起腳尖說:“小叔叔,我訂的餐廳已經快到時了……”

被打斷交談的白人看了眼她,欲言又止。

謝懷隽稍稍擡了下酒杯,以此表敬意,他偏頭低眉望向倪薇,與先前一般附耳聆聽。

倪薇輕舔唇瓣,嗓音悶悶的:“這裏的菜一點兒都不好吃,等晚上我們再一起好好吃頓飯,怎麽樣?”

因為說的是中文,所以倪薇不怕失禮,很直截了當地說出口了。

謝懷隽眼簾低垂,拍了下她的脊背,淡聲說:“晚點再說。”

他又說了遍,但更為簡潔。

倪薇不明白他為什麽還要桎梏在這兒繼續交際,其實她應該理解的,只是她不願意。

她就是厭煩一群也許熟稔、也許不熟、大部分為拓寬人脈的人,聚焦在奢靡無度的廳堂裏,說些虛與委蛇的話,交換彼此需要的利益,或是進行暗流湧動的成人暧昧。

這些也不算最令人嫌惡,畢竟與她沒什麽關聯,她反感的是,因為這些種種,将她想要帶走的人束縛在這兒了。

謝懷隽有權決定自己的去留,畢竟這裏的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吹捧的、推戴的,皆是以他為中心點。

倪薇就是偏執地給他找了個留下的借口,他是這樣的,為了工作不得已進行些社交。

對,一定是這樣。

八點半,半個小時過去,倪薇接到了餐廳經理的電話,對方問還需不需要這次的服務。

倪薇是偷溜出來接電話的,迎着陽臺窗戶的夜色,她莫名有種置身在雪夜裏的冰冷,依舊執着于延長時間,但心底已經轉涼了。

電話那端的經理嘆口氣,說:“小姐,如果你不是曲小姐的朋友,我們還真提供不了這種服務。”

“對了,你的蛋糕我們一直放在冰箱裏了,但三個小時過去,已經開始融化了。”他善意提醒。

倪薇心更塞了,有些苦澀:“是嗎?那、那可以再降低溫度嗎?我是說,至少讓它保留得沒那麽難堪。”

她說得語無倫次。

經理難得放軟話:“行行行,我盡量,行吧,要是打烊之前你們還沒來,我也無能為力,但蛋糕你還能帶走,打烊之前,明白嗎?”

倪薇忙說:“好,我知道了,我會的,謝謝你。”

挂斷電話,倪薇剛扭頭,恰好撞上來找她的崔文林。

崔文林說:“謝總這裏應酬結束了,一會兒就會走,我先送你上車吧。”

這句話無異給了倪薇一道希望的光,倪薇眉眼舒展開,被水霧氤氲過的眼眸明媚極了:“真的?”

崔文林有些于心不忍,但還是點頭:“是的,小姐。”

倪薇跟着他上車了,後座寬敞明亮,她裹着毛毯背靠車椅半躺,不動聲色地松了松高跟鞋,緩和下酸澀冰涼的雙腳。

風雪交加,冷熱交疊下,倪薇有些頭暈,再這樣靜悄悄地窩在這裏,極有可能下一秒就昏睡過去。

她的眼皮子在打架,難抵手機的亮光。

看眼時間,已經九點鐘了。

倪薇抿抿唇,望向窗外,問副駕駛的人:“崔叔叔,小叔叔什麽時候回來?”

崔文林欲言又止:“大概一會兒就到,你先在這裏睡會兒吧。”

倪薇搖頭,很執拗:“我不困。”

崔文林透過後視鏡,默默觀察倪薇的情況。

女孩面頰泛紅,眼角更紅,迷迷瞪瞪的看起來就快昏睡過去了,哪想她真的完全沒合眼過,直到車門被司機拉開。

冷風竄入車廂,開門的動靜震得倪薇一激靈,下意識偏頭看去。

謝懷隽坐在她身邊的位置,戴有腕表的手按了按領帶結,原本溫暖和熙的車廂透着些許寒意,空氣裏彌漫着若有若無的白葡萄酒氣。

男人深邃濃稠的面龐依舊硬朗清明,酒過三巡,也并未受到酒精的浸染。

他側目向她眺來,嗓音低沉:“剛才聽你說身體不适,現在好受點兒麽。”

這是她出去接電話用的理由,不過她現在确實身體不舒服,面紅耳熱,喉嚨幹得很。

倪薇想如實說,但避免直接回酒店,她只能說:“好多了,就是很餓,我們去吃飯吧……”

謝懷隽颔首嘆聲:“和司機說位置。”

司機通過導航定位到一家餐廳,緩緩駛向路道,靜谧的車裏,唯有導航聲與呼吸聲。

倪薇想着要說點什麽,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打斷了她。

謝懷隽拾起手機接聽,順帶把擋板升起。

手機聲音并不能完全隔音到僅他一人可聞,倪薇也能聽到細微的聲音。

如果沒聽錯,應當是謝景山打來的。他提起了剛才的白人女士Erica,先是問在當地的合作如何,再是問他是否有意與Erica來往。

倪薇其實一直沒往這方面想,她打心底覺得兩地相隔甚遠,怎麽會有來往的情誼,而且就算有,那應該也是在國內……

可她沒料到,謝懷隽的回答卻是:“嗯,先稍微接觸。”

倪薇感到自己大腦裏有一根弦铮地繃緊了,電話那端,謝景山嘆出了她的心聲:“你老大不小了,是該開始考慮姻緣,但是找個德國女人未免也太遠了些?你……”

再之後的談話,倪薇聽不清了,她耳邊像是有蚊蠅嗡嗡作響,擾亂了聽力,她的心跳跳得極快,每一次重擊胸腔,都有男人沉穩有力的嗓音。

他說他并不在乎兩家太遠,也從未考慮過門第問題,他是覺得相談甚歡,可以稍微發展來往。

是朋友之間很純粹的接觸,僅僅如此。

倪薇猜想過他會喜歡什麽樣的人,即使她不知他過去的情史,沒有可參考比照的案例。

她從沒想過,在她已知的情況下,他願意第一個接觸的女人,竟會是一個遠在海外、同屬一所大學、久別重逢的白人老同學。

與她相比較,倪薇不會多國語言,沒有比肩的身高,皮膚不算白,也不是學金融的,更不是國外最高學府的高材生。

她無心與一個僅有一面之緣,且對她示好的女士作比較,可她忍不住在心裏這樣比量,并通盤悉數自己身上是否有Erica所不能匹敵的優點。

但她發現自己并沒有。

Erica學過純藝,曾在柏林開過畫展;Erica會優雅的交際舞,是她哥哥教的;Erica她……

即使是相隔太遠的缺點,謝懷隽也說不介意。

那她的缺點呢?他是否會包容?

倪薇不知道,她已經無暇顧及了。

電話還未挂斷,她的下巴陷入柔軟的毛毯裏,不由得嗚咽抽氣。

也許是聽到她的抽泣,謝懷隽按下了手機,轉而側身看她。

他沒說話,先開口的是倪薇。

“你要和Erica小姐交往了?”倪薇開門見山地問,盡量讓自己的聲線平穩,可尾音卻在顫。

她小聲抽氣,不知是說給誰聽:“那我怎麽辦。”

映入眼簾的女孩,比之剛才頭發更亂了,雙眼紅腫得不行,看着可憐至極。

她說的話落在謝懷隽耳中,莫名有種情意被拒,得知心上人有了其他人的委屈感。

如此解讀,謝懷隽心裏微沉,只覺得可笑。

他隐隐約約察覺到什麽,但他不想這麽認為,就像那天無意觸碰到的吻,又或是更早時候的擁抱。

他想,他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是該确認一些事情,即便說些過分難聽、違心的話。

“遲早會有這麽一天,我會和另一個女人結婚。”謝懷隽淡道,眼皮掀起。

“我說過,我不可能時時刻刻顧及你,在你擅自來到這裏,策劃一場自認滿意的過家家,你就應該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必須圍着你轉。”

“餐廳經理可以因為你給夠錢,安排最好的位置,服務員可以因為你大方,奉上最周到的态度,你坐公交車,只能到達就近目的地的站點,你送來的花束,禮賓員只能送到門口,所有人都在規則裏游走,不越界不出錯,即使向你散發善意,也有他們自己的考量。”

“你為什麽會覺得,我會為了你突如其來的到來和晚餐邀約,就可以推掉工作上最有價值的人際來往?”

“照顧你,是因為我是你的監管者,是長輩,是叔叔,除了你之外的任何小輩,我都會這樣對待。”

“你問我你怎麽辦?我告訴你,你現在就應該乖乖待在宿舍,好好和室友上下學,複習期末要考的科目。”

倪薇聽着,鼻息堵塞,雙眼漸漸又模糊了起來。

她沒什麽可說的,選擇沉默。

謝懷隽也不說了,并未強制要求她回應。

轎車停在餐廳前,街道上洋溢着節日的熱鬧氛圍,并不算冷清。

崔文林下車開了她這裏的門,倪薇磨蹭了一會兒,因為她鞋還沒穿好。

謝懷隽已經站在車邊等她了,清淩淩地站在那裏,并沒有要幫她的意思。

倪薇最終扶着崔文林的臂彎下車,踏入積雪中,有些難以前行,是崔文林替她掃踏出新路。

餐廳還沒打烊,經理上前迎客,看眼蔫蔫兒的倪薇,再看眼旁側矜貴的男人,邊帶他們去預訂好的座位,邊道歉說今日本要彈琴演奏的員工已經下班回家了。

謝懷隽嗯了聲,情緒很淡。

倪薇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

菜已經提前上了,有些涼,看着還結膜了。

經理為自己辯解,說是一切都按照倪小姐的吩咐照辦的。

謝懷隽沒看他,轉而望向倪薇。

倪薇低着頭,嗓音沙沙:“是,他沒做錯,我說的。”

經理松了口氣,笑着問是否上新菜,他們會再做出一桌。

倪薇拒絕了:“不用了,我不餓。”

這句話的真實性還需存疑,但既然她本人都不堅持了,謝懷隽便道:“走吧。”

左右不過是再讓人做一份夜宵,就像昨天那樣。

謝懷隽轉身就走,倪薇确實不要這桌菜了,不過她堅持要把放存的蛋糕帶走。

經理了然,回去取來轉交給崔文林。

倪薇又從崔文林那主動拎過。

蛋糕包裝得密不透風,四面皆是白紙,上下也沒有透明塑料可窺探內裏狀态。

這樣就很好,否則她要是看見自己畫的畫化沒了,真的會心碎的。

回到車上,謝懷隽看到她腿上的蛋糕包裝盒,沉默片刻,忽而道:“一會兒去酒店,晚上我陪你吃飯。”

倪薇很低的“嗯”了聲,溫順聽話。

謝懷隽想伸手接過她的蛋糕盒放在中間,但倪薇從始至終都護得死死的,沒松手。

直到下了車,倪薇還在拎着。

蛋糕盒很大,她外露的指骨被風刮得泛紅。

有禮賓相迎,謝懷隽心底輕嘆,彎腰接過她的蛋糕盒:“我提着。”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倪薇聞到酒氣,稍微屏息,還沒來得及堅持,他已經将提袋揭走。

走進酒店,乘坐電梯,抵達頂端的提示音,勉強将倪薇的思緒拉回。

謝懷隽刷卡,推門單手撐着,讓她先進去。

倪薇像昨日那樣,把外套脫掉挂在衣架上,鞋脫了換上棉拖。

她的鞋襪濕得徹底,鞋邊有白霜,白襪也洇出水漬。

謝懷隽只看一眼,就要她把襪子脫掉。

倪薇聽話,坐在換鞋凳上一只又一只地抽拉下去。

可是脫掉的襪子怎麽處理又是一回事,不待謝懷隽下達第二道指令,倪薇将襪子攥在手心,起身小聲說:“我拿去洗了晾起來。”

像這種小物件,倪薇沒有重複使用的習慣,向來是換新的,至少在謝懷隽的印象裏,一直是這樣。

也許她只是覺得在外頭不方便罷了。

謝懷隽按了按領帶結,淡道:“晚上我會讓人再安排下房間,你就睡這裏,別覺得是浪費錢。”

倪薇“哦”了一聲,轉身去洗手間洗襪子。

她門沒關緊,謝懷隽看她手洗襪子,心裏沒由來的軟下。

收回視線,謝懷隽在客廳撥了內線,詢問晚餐什麽時候可以送來。

這頭電話剛打完,另一邊他的手機又響起。

因着上一通電話,這次打來的是嚴溪,還是在詢問他交往的意向。

不知怎的,謝懷隽覺得剛才與倪薇說的話,似乎有些過重了。

但他并沒有要在她面前繼續打電話的意思,所以接聽之後,先去了外面的陽臺。

倪薇回來時沒看見謝懷隽,襪子晾在門口的架子上,恰好看到櫃臺上擺放的花束。

花束還未凋零,花苞依舊綻放,上方的信封卡片還在,并沒有被拆封的痕跡。

花還在,蛋糕還在,他讓人準備晚餐了。

可是倪薇一點都高興不起來,這就好比被人打了一巴掌給顆甜棗一樣。

臉是疼的,甜棗也沒甜到哪裏去。

她滿腦子都是謝懷隽說的話,一字不落,字字清晰,像按下了循環鍵,不斷重複、重複、再重複。

倪薇抹開眼角的淚,把蛋糕盒子拆了。

她的手法有些急躁,随意牽扯,連上方的卡片也撕碎。

但在即将開蓋時,她又不由自主地放緩舉動,生怕毀壞了蛋糕。

可是蛋糕盒拆開,裏面的蛋糕已經融化了,寫在上方的字跡也不清晰。

在這一刻,無數委屈湧上心頭,倪薇拆開塑料切刀,挖出一大口,一口一口地塞進嘴裏。

她感覺很噎,又随手把茶幾中央的葡萄酒開了,沒倒杯子裏,直接對嘴喝。

另一邊,謝懷隽剛挂斷電話,折返回來看見的一幕,就是小姑娘蹲坐在茶幾前,一邊哭着挖蛋糕吃,一邊喝葡萄酒。

他闊步走來,在她即将拿起酒瓶子時,立即伸手制止奪過:“你在做什麽。”

酒瓶握在手心,只剩一半的量。

謝懷隽低頭看了眼,都不知道她怎麽開的酒塞子。

倪薇擡頭看他,嘴唇上還沾染着奶油,面頰飛紅,目光不太清明。

她嗚嗚咽咽的說自己餓了,就想吃點什麽,還說蛋糕已經化了,不吃就太可惜了。

她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厲害,好像所有情緒都在這一刻爆發。

可偏偏在這種時候,她還特別努力的祝他生日快樂,唱起生日歌。

亂套了。

謝懷隽心底升起了幾分躁意,但比之這些,他覺得倪薇哭得可憐,無奈與心軟更占上風。

他彎下腰,臂彎攬過她的臂膀,一手握着她的手腕,半摟着帶到後方的沙發上。

他正打算撒手,倪薇忽地擡手勾住他的脖頸,挺身抱緊他:“你抱一抱我好不好?……你都不抱我了……”

她絲毫沒有要撒手的意思,反而一聳一聳地想貼上來。

少女的溫香在他鼻息間化開,軟肉在他胸前推動擁擠,就連手臂也不遑多讓,直接将他牽扯得屈膝半跪在沙發上。

她的話音斷斷續續,整個人像個樹袋熊一樣伏在他身上。

謝懷隽低眉看她,沒有推開她,也舍不得,一手繞到後背順氣,一手捧着她的面頰抹去眼淚,輕嘆:“好了,別哭了,我抱着你。”

“你沒有,你沒抱我。”倪薇皺着眉頭,無比執拗地再次摟上去。

她緊貼在他身上,幾乎沒有任何間隙。

謝懷隽順背的手僵了一分,沒有揭開她,而是順着抱起她的腰臀,單臂将她抱在懷裏。

他正打算起身,可站立在沙發上的倪薇忽地失去平衡。

重力傾靠下,謝懷隽退後半步,陷坐在茶幾上,旁側的酒瓶傾倒,酒水汩汩淌出。

謝懷隽還未有下一步動作,懷裏的小姑娘倏然跨開雙腿,跪在他的膝蓋上,兩只手臂勾攬他的脖頸,将頭埋進他耳畔,淩亂而黏着地親吻耳垂、面頰、喉結。

她的呼吸變得短促,濡濕的熱氣淌在他的面龐上,再是唇邊。

謝懷隽嘗到她柔軟浸濕的唇瓣,帶了些鹹澀、甜氣。

在她湊上來的時候,他本該推開,可他并沒有。

理智抵過那一絲絲的留戀,謝懷隽按着倪薇的腰,将她拉開。

“夠了。”他啞聲制止。

倪薇雙眼水霧濃濃,淩亂的發絲貼在額頭鬓邊,茫然地歪着頭用氣聲回應。

也許她只是喝醉了。

也許她只是意識不清醒,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謝懷隽無意和一個小酒鬼置氣,他深吸口氣,牢牢按緊她:“倪薇,下去。”

被命令的小姑娘不為所動,依舊摟着他的脖頸,頭頂蹭着胸膛:“我不想……你抱着我……”

謝懷隽冷冷道:“下去。”

他這一聲命令,從胸腔震聲傳入耳廓,完全不近人情,沒有可越界的餘地。

尤其當他握着她的手腕,一只手一只手地從脖頸上拆下,反扣在後腰,按着她下去。

他起身站起,她也不得不赤腳站立在地毯上。

仰頭看他,他深邃漆黑的眸子落下,猶如審視犯人。

倪薇心裏又泛起酸水,嗫嚅着說:“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我了。”

“我以為你也會喜歡我,就像我喜歡你一樣。”

她說得平淡流暢,完全沒有剛才“發酒瘋”意識不清明的模樣。

謝懷隽忽而笑了下,他這是被她擺了一道。

一個成年男性,在面對一個女孩的示好、投懷送抱、表白,會做什麽反應?

也許會有接受答應的可能。

可是他看着倪薇,看着這個從小養在身邊的小姑娘,腦海裏掠過她無數個過去的側影,剛剛蹒跚學步口齒不清的她;五歲時哭着不想上學的她;十歲出頭失去家裏人的她;穿着校服與同學嬉笑打鬧下課的她……

他怎麽可能接受,又怎麽可以接受。

每一刻的畫面他都記得尤為清晰,将眼前人與記憶裏相重合,他都可以打心底地喟嘆。

那個皺巴巴的小哭包都已經長得這麽大了。

“你現在意識很清晰,是嗎?”

倪薇攥着裙擺,嗯了聲:“我知道我在說什麽。”

“我說我喜歡你。”她重複一遍,鼻子又是一酸。

她鼓起勇氣望着謝懷隽,男人的面色很淡,反問:“你喜歡什麽?”

這不是簡單的一句問話,在倪薇看來,落在她跟前的,是一張試卷,是需要經過考核批改的試卷。

她需要絞盡腦汁花光所有思緒去好好應答,扣一分、不及格,都會讓她前功盡棄。

但倪薇希望這真的是卷面考試,她可以在紙張上寫千千萬萬字的喜歡,但讓她口述,讓她在謝懷隽面前自我剖析,就猶如把她架在烈日下炭烤。

所以話落到嘴邊,就顯得格外蒼白無力:“你很照顧我、也很關心我,我……”

不等倪薇說完,謝懷隽冷冷糾正:“這是錯覺,這不是喜歡。”

倪薇微頓。

她料想過謝懷隽會拒絕,可是沒想到他會打從一開始,就否定她的喜歡。

“你現在才剛上大學,你知道什麽是喜歡嗎?”謝懷隽輕哂,“還算可以,至少沒說是‘愛’。倪薇,上了大學以後,你能接觸到男性會越來越多,我希望也支持你可以談一段健康正常的戀愛。”

“你錯把我的照顧、關心帶來的情緒當做是‘喜歡’,我承認是我失了分寸,沒有好好教導你,但是我告訴你,這不是‘喜歡’,我不能回應你所謂的‘喜歡’,我也不知道該怎麽管教你了。”

倪薇啞然:“你不管我了?”

謝懷隽笑了下,解開領帶随手纏在掌心,坐在沙發上。

倪薇側身看他,想走近一步,卻被他擋手制止:“你站好,就站在那裏。”

按照他的指令,她踩在被酒水洇濕的地毯上,不可偏離分寸。

就像昨日那樣,做錯事就要罰站。

謝懷隽坐在沙發上,胸腔上下起伏,緩和了些許:“你明天什麽時候的飛機?”

倪薇沒說話。

“回答我。”

“下午三點……”

謝懷隽“嗯”了聲:“明天我會讓崔文林送你去機場,東西都收拾好,不要有遺落的物品。”

說到這,謝懷隽指骨蜷曲,按了按扶手:“我再重申一遍。”

他看向倪薇:“這是我作為你的叔叔,理應有的關照,沒有別的想法、也沒有親情之外的感情。從昨天到現在,崔文林幫你忙前忙後,也照顧你、關心你,這是他的職責所在,對嗎?”

倪薇:“是……”

謝懷隽:“我也一樣,聽清楚了嗎?”

“……”

“說話。”

“聽清楚了。”她嗫嚅道。

空氣陷入沉靜,謝懷隽大腦亂成一團,坐在沙發上,微微阖眼,整理思緒。

倪薇還站在原地,無措、不安、心酸伴随徹骨的冷意爬在渾身,迫使她再度默然地哭泣。

她不知道還要站多久,昨天她還能捧着手機,數着手機上的秒數,可觀看地度過一分一秒的煎熬。

她一路漂洋至今,沒有歇息過、也沒飽腹過,逛遍計劃上的任何地方,都是為準備慶生,可是直到去了那家花店,被歹徒劫走錢包,被謝懷隽在警局找到,一切都變了。

他沒有像以前那樣安慰她、關心她,他懲罰她的過失,也不在意她做的事情。

他說這些是毫無意義沒有用的過家家,他說他有了正要接觸的對象,他說這不是喜歡,他也不能回應她。

其實倪薇早該料想到的才是。

可是真正面對,她卻有種窒息到瀕臨崩潰的感覺。

她無法壓抑自己的哭泣,一點點的放開音量,哽咽、嚎哭。

她知道現在的自己肯定很醜、很難看,可是她又不禁心生幻想,希望謝懷隽可以看她一眼,對她産生憐惜,對她招手,并且給她一個溫暖厚重的抱抱。

打從昨天見到他的第一面,她就已經這般期望了。

可那個時候沒有,現在也沒有。

倪薇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她哭到眼睛紅腫不堪,哭到眼淚流不出來,唯有面頰上縱橫幹涸的淚痕。

窗外飄雪,紅酒灑落下滲,謝懷隽仍然坐在沙發上,阖眼凝神,如神像般靜穆持重。

他不為所動,恍若根本沒聽見她的哭聲,徹底與她有了天塹般的隔閡。

倪薇不願,動了動腳踝,僵硬生澀地走到他跟前。

她滿腦子只有一個念想——

只要他抱一下就好。

抱一抱。

就一下下。

這麽想着,倪薇擡腿屈膝落在沙發上,像搖尾乞憐的小狗,一點點爬到他身邊。

光潔的小腿捱過他的西裝褲,謝懷隽睜開眼,漆黑的雙眼睥睨她,第一句就是:“你又想做什麽?”

她還能做什麽?她最大的膽量已經花光了,她就是想要一個安慰。

倪薇按着他的肩膀,指尖陷入他厚實挺括的西服上,嗚嗚咽咽說想要抱抱。

她确實沒有眼淚了,腫脹的雙眼睇望着男人,看他冷眼相對,看他一言不發。

即便她爬到他雙腿上,摟頸擁抱,貼近蹭着。

他始終不言不語。

她想,他大概是給她了一次縱容的機會,所以在她安分下來後,他才按着她的腳踝,以低啞而偏冷的嗓音告誡:“這是最後一次,你記住,下不為例。”

在這之後,他連抱一下都不讓了。

-

侍者送來了夜餐,謝懷隽讓人進來,照例擺桌布飯。

倪薇身上沒蓋一張毛毯,純粹是貼着沙發,以雙臂交攏的姿态自給自足地取暖。

她聽着餐車進來的聲音,聽着侍者與謝懷隽對話,聽着謝懷隽去了陽臺,又聽他站在客廳好一會兒,轉而走向玄關,把門扣上。

屋裏只剩下她一個人。

倪薇睜開雙眼,目光落在那半化的蛋糕上,散落的酒瓶,無數孤寂籠罩在她身上。

今晚注定是難眠夜。

她哪也不走,靜悄悄躺在沙發上,依舊沒得到任何垂憐。

夜間十二點,冷到極點的柏林不再下雪,但已經覆上了厚重的白霜。

謝懷隽走出酒店,讓司機下了車,自行坐在駕駛座上,發動引擎,駛向街道。

街道并非空無一人,喧嚣熱鬧的地段,洋溢着節日氛圍,空曠清冷的街邊小巷,是游蕩在外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謝懷隽越過這些風景,沒有過多停留,直到抵達教堂。

教堂還在閉門,夜間是不對外開放的,不知怎的,謝懷隽忽然很想進去禮拜。

于是他在車上坐了一晚上,抽完了手裏的那包煙,直到初見天光,朝日升起。

教堂準時開放,作為第一批第一位進入禮拜的人,謝懷隽想,他也許并不算虔誠。

他坐在車上,抽着煙,煙霧缭繞,迷蒙了眼前的景色。

他想起倪薇在副駕駛時晃蕩的小腿,半嗔笑着說“以後少抽點兒”;又想起倪薇在學校操場上,彎腰撿起軍帽嬌俏而不好意思的笑;在十九歲生日的最後一晚,上船前對他飛奔而來的擁抱;還有更早、更早些的時候。

其實一切都有跡可循,是他視而不見,不以為意。

——如果遮羞布并未被扯下,他是否還會理所應當地繼續下去?

他想,也許會的。

第一次親吻時,他不避不讓,只是淺淡的警告她一聲。

第二次親吻時,他貪戀香甜,沉溺其中而後才将她推開。

謝懷隽胸腔輕顫,唇畔吐出一口白霧煙氣。

願主可以寬恕他。

下車越過幹涸結冰的噴泉,踏上幾道臺階,直到進入繁複寬廣的內部大廳,謝懷隽始終一言不發,而教父詫異他的到來,問他為何來得這麽早。

教父說的是英文,謝懷隽淡聲說。

他需要洗脫罪愆。

-

第一縷晨光落在地面上,倪薇動了動眼皮,睜開眼,翻過身,渾身僵硬難受。

昨晚喝了大半瓶酒,對于極少喝酒的她,跟吃了安眠藥沒什麽區別。

她頭疼欲裂,躺在床上好一陣,才稍微緩過來,一點點地坐起來,環視四周。

縱使昨晚喝了酒,她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她坐落的沙發,恰如其分是謝懷隽坐過的,被她懇求擁抱的位置。

茶幾上半化的蛋糕、散落的酒瓶,還是昨晚的狀态,沒有收拾。

這裏除了她沒有別人,謝懷隽不知道去哪裏了。

倪薇雙腿并曲踩在沙發上,環抱了一會兒,吸吸鼻子,找到自己的手機。

已經是下午一點了。

在她還在愣神之時,屏幕顯示來電,是崔文林的。

“小姐,我已經回到酒店樓下了,聽謝總說您今天下午三點的飛機,我陪您再去收拾下行李,然後順道兒送您去機場吧。”

倪薇停頓了半晌,崔文林又問:“喂,聽得見嗎?”

“我自己去就好。”

話音說出口,倪薇才發覺自己的嗓音幹澀到怎樣的地步。

她眼睫低垂,清了清嗓子,重複:“我自己回去就好,不用麻煩您了。”

“真的,到時候他再問起,您就說我提前走了。”她又言。

崔文林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誰,有些犯難:“這,我好歹也得把您安全送到機場,不然不好交代不是。”

他這麽一說,倪薇才想起自己身上,已經沒有可支付得起出租車費用的錢了。

她扯了下唇角,悶悶地“嗯”了聲。

來之前穿什麽樣,來之後也是什麽樣。

倪薇裹着長款羽絨服,依舊踩着高跟,小腿腳踝發冷。

航班趕得緊,她沒打算換衣服,就這樣風塵仆仆地趕到機場。

在這座城市,這個國家,她僅僅停留了不到五天,不到118小時。

而她和謝懷隽的相處,恐怕連24小時也不到。

倪薇很平靜地在心裏默念着,面上無悲無喜。

她本以為自己放縱一晚,不論結果如何,都會灑脫。

可當她坐在經濟艙裏最裏面的位置,頭靠着窗戶,聽周圍人的嘈雜聲、聽機長的廣播,心底存封已久的酸澀,又再度泛濫了起來。

同樣湧出的,還有亂七八糟的片段,她越想,情緒越是控制不住。

坐在旁側的女人以德文問她發生了什麽,可是倪薇根本聽不懂,只能不斷抽泣着。

最可笑的是,她看着這位德國女士,忍不住在腦海裏編排謝懷隽和那位Erica女士。

她哭得更難過了,一張紙一張紙地用個沒完。

她本不想在公衆場合這樣崩潰大哭,打擾到其他人。

這很沒素質,很沒教養。

可她就是忍不住。

情緒是反複無常的,時而平靜,時而想嚎啕大哭。

倪薇告訴自己要鎮定下來,天還沒塌。

但她根本沒想到,自己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第一次的喜歡,會就這樣結束,結束在異國他鄉,結束在他的否認裏。

他說這不是喜歡。

不是。

不是。

不是。

……

十幾個小時的航班,倪薇清醒而混沌。

抵達新城的那一刻,天幕厚重,烏雲密布,下起了瓢潑大雨,應景地對照了她濕潤泛酸的心。

結束這趟旅程,她至少收獲了十幾條問候消息,幾通電話。

可這其間,沒有一條來自那個人。

那個乘載她溢滿的少女心、卻又否決喜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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