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越軌
越軌
老宅每年都會請人定期維護修繕, 窗外寒冷飄雪,屋內開着地暖, 恒溫且舒适。
倪薇站定在地毯上, 愣是一動也不敢動,雙腿暴露在空氣中,忽而感到些許寒意。
她大氣都沒喘一下, 直到幾分鐘後,門外沒再有聲音,這才動彈腳踝, 一步一頓地走到床邊。
撈起手機看,謝懷隽給她發來了信息,問她晚上要不要看煙花。
大概是敲門不被回應的緣故,他又發:如果睡了,那就晚安。
經過剛才的一遭, 倪薇忽然不知道該以什麽心情面對謝懷隽, 時間久了, 她那點不被認可的委屈, 好像稍微消散了些。
可是裹着被褥悶在裏面,她又覺得心底隐隐的難受,說不上來。
如果可以恢複從前的關系, 那确實再好不過。沒有尴尬、沒有難過、更沒有失去他獨屬于長輩的那份關心,像以前那般大大方方,毫無芥蒂地相處着,偶爾再耍些小心機獲得他的關照, 也未嘗不可。
但倪薇總覺得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存下那麽多錢去柏林, 卻最終付諸東流,被他輕飄飄的幾句道歉所彌補;不甘心自己豁出去的告白, 在他眼裏是兒戲,無關風花雪月;不甘心再次見面,被告誡要忘記當晚所發生的一切,就像抹去不該存在的污穢一般。
所以在他眼裏,那是肮髒的、不可見光的,也包括她,不是嗎?
把這些劃為等號的那一刻,倪薇的心情更是跌入谷底。
沒有人生來就是好脾氣的,她想,謝懷隽從前也許只是将她當做小孩,所以才願意對她溫柔些、愛護些,而當她越過了成年人的界限,做些過分、不該有的事情,他就會立馬收回這些特權。
又或者,她也只是眷戀他的溫柔,其實沒多喜歡而已。
但願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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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薇但願自己是這樣的。
倪薇一晚上亂七八糟想了一大堆,直到淩晨三四點,才漸漸有了睡意。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緣故,她又夢見了謝懷隽,夢見在十九歲生日時吹滅蠟燭的那一刻,他忽然出現在眼前,當她走過去喊他“小叔”時,人已經不在游輪上,而是到了海岸邊。
她還夢到開學那天,謝懷隽拎着她的書包,陪她去宿舍收拾床鋪,她躺在床上打點滴,他就在旁邊削蘋果皮,嘴裏叮囑着什麽,但又不太清楚。
畫面一轉,窗外突發暴雪天,一只蠟燭點燃在完好無缺的蛋糕上,她将手裏的紙皇冠疊了又疊,落放在男人頭上,同他窩于沙發,小心翼翼而故作無意地親了一下唇邊。
“我喜歡你。”
她說着,但并沒有聲音。
可謝懷隽好像聽見了,注視的目光灼熱而清明,點頭笑了下。
不置一詞。
一覺醒來已經是中午十一點了,睜開眼的那一刻,倪薇意識混沌而迷茫,有些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但她發覺自己眼角濕潤,有淚珠淌出。
即使是在夢裏,他也沒有說過回應的話。
待她起身洗臉刷牙,推開房間的窗戶,思緒才漸漸回籠。
夢境都是依據現實而生成的,沒什麽規律,也毫無章法邏輯,只不過是為補償遺憾。
她遺憾什麽?遺憾生日那天他不在,遺憾開學那天他沒陪,遺憾柏林那晚被否認喜歡。
其實她早就釋懷了,也就是這兩天情緒太糟糕,不由得在夢裏翻舊賬。
洗漱完,倪薇還想回去賴床睡回籠覺,做了一晚上的夢,無疑是精疲力竭的,可幹癟的、翻湧酸水的胃袋并不允許她這麽做。
況且也到了中午的飯點。
倪薇穿好衣服,随手紮起高馬尾便下樓。
吃完年夜飯的隔天,親朋好友都在清晨陸陸續續離開祖宅,廳堂明顯清淨了。
留下的都是謝家直系親戚,除了叔公這家人不太熟悉,基本都是倪薇眼熟的。
謝宛桦見倪薇下來了,便盛了一碗粥放到餐桌上,擺手招呼她:“剛睡醒呀,昨天晚上放的煙花有沒有吵到你?”
倪薇剛想回答,看見她放飯的位置恰好在謝懷隽身側,還沒說出口的話便頓時咽回去,忘記回應。
雖然昨天并沒有發生什麽,可她就是犯怵,不敢坐旁邊。
倪薇假裝沒看見,轉身要去廚房自己盛碗粥,但謝宛桦制止了她:“我都給你盛好了,你過來吃吧。”
倪薇止步,側過身不尴不尬地禮貌道:“好,謝謝阿姨。”
她嘴上和謝宛桦客氣,眼睛卻瞟向旁邊的人。
謝懷隽在喝粥,拿着調羹的手輕輕落放,用紙巾在唇邊擦拭,擡眼恰好與她對視。
倪薇當即撇開視線,也确認他是吃完了,才硬着頭皮走過去,坐在他旁邊。
聽大人說,下午要去寺廟拜拜,所以這頓午飯素得很,清湯寡水的,不過也恰好适合她剛睡醒沒多久的胃。
倪薇埋頭喝粥,打算等謝懷隽走後,再擡起自己尊貴的頭顱。
可謝懷隽并沒有走,只是将手裏的紙團扔進骨碟裏,投入餐桌上的閑談。
剛開始聊的都是工作方面的事,她不太能聽懂,用餐被迫附耳聽了一會兒,後面又漸漸聊了家長裏短,誰家結婚、誰家生二胎,甚至還開始催謝懷隽早日找一位賢內助。
這是倪薇頭一回聽見他被人催婚,以前不知道有沒有,所以不由自主地擡頭看眼說話者。
她這一擡頭,謝懷隽便側目看了眼她,目光淺淡綿長。
倪薇放下調羹,拾起筷子,視若無睹地給自己夾菜。
菜還沒吃到嘴裏,謝懷隽整理袖扣,不疾不徐道:“目前暫時還沒有想法,不是很急,看緣分。”
他回答得很官方,就跟那些明星似的,模棱兩可、不明不白,說了跟沒說一樣。
倪薇不追星,也沒少跟着朋友吃瓜,他們說一般這麽回答的人,其實私下玩得都很花,之所以不肯承認戀情,主要還為養魚。
昨晚雖然窺見到他未曾預料到的一面,但倪薇還是知道,他不是這類人。
可是……他不是在和Erica小姐接觸嗎?沒有想法是什麽意思?
倪薇思量着,堂姑正好戳中她心裏的疑惑,問得很直白:“聽說你前段時間去歐洲,不是正打算和一個德國女人交往嗎?”
謝懷隽系上兩邊袖扣,沒有起身離開座位,也沒有避而不談:“只是同學敘舊。”
言簡意赅的一句話,頓時堵住悠悠之口,況且在坐的,還真沒人敢置喙。
謝宛桦笑了下,說些緩和場面的話:“我說呢,要是真交往了,可不得帶回家過年。”
“江城那兒的地界才剛開發沒多久,懷隽忙得很,哪有時間放在這種事上。”
謝懷隽沒說話,斂眉輕呷手邊的茶水,算是默認了。
別人也沒再說催婚的話,本身他們也不是為讓他掉面兒,純粹是沒話找話、又聽說些傳聞,想着借此機會熱絡下關系。
幾分鐘後,餐桌上的氣氛又再度活泛。
唯獨倪薇心海翻湧,久久不能平息。
她不可能失憶、也不可能記憶錯亂,那天謝懷隽分明和她說過,他會和另一個女人結婚,不可能總顧着她,他……
倪薇呼吸微窒,腦內像是有根撥動時間線的針,倒撥幾月前的轉軸,清晰地再現起先前的畫面。
謝懷隽是說過這類話,但并沒有告訴她,會和Erica交往。
他很會玩文字游戲,就連當初謝爺爺打電話來的問候,都是他借以別人口吻的警告。
幾口粥下肚,倪薇不知饑飽,只覺得索然無味。
她不想再聽下去了,她想離開。
倪薇按在餐桌上的手,由于用力攥緊,正隐隐顫動,她打算走,幾人的閑談又恰巧落到她身上。
說來說去還是那些車轱辘話,只不過換了波人說而已,沒什麽新意。
堂姑前幾年剛離婚,因為背靠謝家,渣男才得以淨身出戶,說到倪薇,她滿口羨慕她還擁有大把青春:“上了大學有沒有遇到喜歡的異性呀?可別像我一樣,女孩子可不能扶貧呢。”
倪薇其實挺贊同堂姑說的話,雖然她不想聊這方面的事,但還是給了個臺階:“和班裏人不太熟,認識的人不多。”
堂姑理解:“那确實,你們美院男孩子也少,是吧?”
倪薇想了想:“嗯,就幾個人,不到班裏的三分之一。”
話匣子一打開,倪薇沾着座,就很難脫身。
淺淡地聊兩句也沒什麽,可偏偏這種時候,謝懷隽拾起筷子,給她夾了點菜到碗裏,也參與到話題裏:“倪薇現在年紀還小,談戀愛對她而言,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情。”
聽謝懷隽都發話了,堂姑連忙說是:“那确實,現在還早,還早。”
倪薇眉頭微微蹙起,倒是沒反駁。
以往被他這般護着、解圍,她确實會輕松不少,可是在聽到他剛才的澄清後,她忽然就覺得心裏憋着一口氣,不上不下的。
倪薇沒動他夾來的菜,話題不在身上,她便随手收了碗筷。
謝懷隽側目看她将紙團扔到沒吃的菜上,沒說什麽,在她即将離席時,又擡手按了下肩膀。
隔着單薄的布料感受到他寬厚的掌心,倪薇剛端起餐盤的舉動略一停滞在空中。
“手機拿給我,我再重新綁定定位。”
謝懷隽溫和地提醒,并順手接過她手中的餐盤,疊放在自己那兒,體貼極了:“我幫你端。”
倪薇指腹還留有餐餘的油污,不是很想掏出口袋裏的手機,揭過這一事:“我沒帶手機。”
她說得煞有介事,謝懷隽也不好強迫,只是點了點頭,單手端着那盤菜碟:“一會兒去寺廟,你和我坐一輛車。”
是命令的口吻,只是裹着清潤稀松的腔調,讓人錯覺和平時無異。
倪薇不願意,面上順從地含糊了兩聲,也沒從他手中拿過餐盤,就這麽一走了之。
臨走前,她聽到謝宛桦笑說:“盤子遞給我吧,寵孩子也不至于這樣。”
倪薇聞言,停步眺眼後方,謝懷隽唇邊染着一點笑意,沒否認,漆黑的雙眸越過旁人,與她交彙。
倪薇當機立斷扭過頭,上臺階的步子都變得沉重了許多,隐隐有借此洩憤的意思。
石板臺階剛拖過地,還不太幹燥,她肆意踩踏,在第五道臺階,險些沒打滑腳。
……就連臺階都在和她作對!
倪薇氣結,一回房就又把自己鎖屋裏,可她待不了太久,又得灰溜溜出門,趁早找一輛車避避風頭。
在其他人還閑談的時候,倪薇已經繞到外方去車庫,打算和住家司機溝通下,一會兒再開一輛車送她。
接送的轎車是有,但住家司機卻并不多,不論如何,也實在騰不出單獨接送的服務。
正當倪薇一籌莫展時,忽而被後方的男人叫住:“你在這兒嘀咕什麽呢。”
語氣這麽差,不用扭頭看,倪薇也知道是誰。
以前她向來不給謝西霖好臉色,可現在不一樣。
嘀的一聲,謝西霖按下車鑰匙越過她,準備拉開車門。
倪薇快步跟上,攔住了他即将關門的動作。
謝西霖看眼她,眼底透着不解。
倪薇讪笑:“你介意捎我一程嗎?”
謝西霖拉門:“介意。”
他的勁兒比誰都大,倪薇還真就比不過,只能任由車門被扣緊。
扣緊的那一瞬,倪薇手腕被刮到,不由得按着腕部倒吸口氣:“你幹什麽呀……”
謝西霖見她皺眉吃痛,将車窗下移,輕哂了下:“真傷到了?”
“那不然我還跟你裝?”倪薇不滿。
謝西霖颔首,伸出一只手:“行,讓我檢查一下。”
倪薇才不肯,但見到機會立即按着車窗門框,一字一頓:“你帶我去,我給你二十塊,怎麽樣?”
謝西霖被她的義正嚴詞氣笑了:“二十塊?你打發要飯的呢,這次紅包至少收了得有幾萬吧?借我一萬花花。”
到底誰義正嚴詞?
倪薇忍下翻白眼的沖動,抓緊車窗的十指隐隐泛白:“到廟裏打車也只要二十幾塊呀,你順便接我一單又怎麽樣。”
“紅包我存着還有用呢,你能不能稍微通融一下。”倪薇盡量放緩語氣,又說,“我真的不想跟小叔叔坐一輛車……”
她也是病急亂投醫了,否則也不可能找上謝西霖。
謝西霖還是頭回見她姿态放這麽低,喉結滾動下,輕呵口氣:“怎麽,吵架了?”
倪薇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又聽他說:“你都說打車只要二十塊了,直接滴滴打車不就完了。”
“大過年的誰還接單呀。”倪薇皺眉反駁。
謝西霖極少用打車軟件,今天倒是頭一回聽說。
他“哦”了聲,很無所謂:“那你留在家裏,別去了。”
“不行啊,爺爺說了,全家人都得去。”倪薇悶聲說,“而且我也想圖個好吉利。”
謝西霖被逗樂了:“你圖什麽。”
倪薇都不想和他掰扯了,伸手怼他的肩:“你帶不帶我,一句話!”
她的指頭胡亂猛戳,謝西霖被搞煩了,反手握住她的指頭,連帶整只手也包裹在掌心。
緊緊握住的那一刻,謝西霖才發覺,她的皮膚很嫩。
出神不到一息,倪薇不斷往外拽:“你、松、開、我。”
說到“我”字,謝西霖才松開她的手,指腹似乎還留有餘溫,令他不由得攥了攥。
出發的時間要到了,倪薇看眼車庫外,想着要不和堂姑那一家擠一車。
謝西霖按着方向盤,輕咳一聲:“上車吧。”
倪薇扭頭看他,不解且遲疑。
謝西霖解開門鎖,語氣悠然:“愣着做什麽,我還得請你嗎?”
他本以為倪薇還會跟他犟兩句嘴,但下一秒,倪薇就繞過車前,從副駕駛方向上車,坐好系上安全帶,一氣呵成絕不拖泥帶水。
謝西霖看笑了。
轎車引擎發動,緩緩駛出車庫。
倪薇開了一線車窗,戴好耳機低頭翻找合适的曲目。
手機上方彈窗消息,倪薇只看一眼,選擇不回複。
她乘坐的轎車,恰好越過旁側的邁巴赫。
謝懷隽本打算打通電話給她,但在透過車窗瞥見她時,拉開車門的手忽而停頓,眼底漸漸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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