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越軌

越軌

倪薇放下手機揉了揉眼, 感覺最近似乎有點近視，打算稍微遠離電子産品。

她起身伸伸腰舒緩雙臂, 沒注意後方在練瑜伽的人, 一邁腿差點踩到人，倆人異口同聲發出：“我靠，吓我。”

紀若盈火速收回腿, 把跟練視頻暫停，盤腿坐在地上指指點點：“下次拉開簾子能不能注意點，我的大長腿要是被你踩折了怎麽辦？”

倪薇雙手合十抵在下巴前, 很配合地欠了欠身：“抱歉啊抱歉，是小的沒注意。”

紀若盈擺擺手，起身把瑜伽墊再往內挪挪，倪薇看眼沈饴靈，見她也在畫作業做自己的事, 不由得問：“你倆四級複習得怎麽樣呀。”

沈饴靈拿着炭筆唰唰, 頭沒擡一下：“沒複習, 打算裸考。”

紀若盈也附和：“我作業都快畫不完了, 哪有時間學英語。”

倪薇很佩服她們的松弛，也有被凡爾賽到，但一想到她們的高考英語成績, 忽然就覺得正常了許多。

雖說藝術生普遍文化課差，但能考上美院和211高校的，文化課其實也不會太差勁到哪裏去，一個宿舍裏, 有文化分堪堪400的, 也有500往上的，很不湊巧, 倪薇是那個400檔，另外兩位是500檔。

從小到大，倪薇也并非是逃課翹課課上睡大覺的的壞孩子，她很容易神游，老師講題她在底下望窗出神，老師讓寫題她就在桌上畫小人兒，渾渾噩噩地度過初中、高中，她總是無一例外地成為老師口中那種“孩子就是有點慢熱，不是不認學”類型的學生。

謝家人對後輩的文化素養自然有極高的要求，但倪薇是可有可無的外人，更是他們眼中“可以嫁個好人家用不着努力”的女孩，他們對她的要求，普遍是：上個大學就好，學藝術也挺好，以後嫁人也有履歷。

在這種環境下，即便倪薇再怎麽不承認、再怎麽不服輸，終究還是被耳濡目染，畢竟走下坡路遠比往上爬要簡單，能好好待在溫室裏又為什麽要去外面經歷風吹雨打呢。

在她随波逐流、得過且過的人生裏，唯獨有一個人，會對她格外嚴苛。

初中時旁人随口一句話，他就能當真，拎過她的書包要她放學待在書房裏好好做作業，由他一對一親自輔導。

高中時她跑到新城學畫，在畫室和別人起紛争，也是他打着國際電話親口安撫、托人妥善處理好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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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封閉的文化課補習階段，她壓抑又無所适從，是他打來的一通通電話激勵她、帶她摸着石頭過河。

再到之後住在他那兒，他的照顧總是體貼入微、無可指摘，也許有遺憾的時候，但倪薇不認為那是假的。

他的溫柔是真，他的冷漠也是真，他們每一面都是他，既然認識到了，就該接受，就像當初他說過的那句“人是一體兩面”。

她向來分得清，所以也放得下。

“薇薇，咱們組的PPT搞完了嗎？明天老莊的課可能要輪到我們了。”紀若盈問道，她跟完最後一part，起身卷鋪蓋收拾瑜伽墊。

倪薇正打算收拾東西，聞言愣了一下，拿出手機看課表，兩眼一黑：“我還以為這周四沒他課了！”

紀若盈樂了，寬慰道：“沒事兒，你慢慢做，反正明天咱們應該是第四組。”

倪薇現在很有DDl的緊迫感，把拆卸下來的外套重新挂好，坐回座位打開電腦，完善剩下的PPT。

她需要補充的內容不算多，也就是把PPT稍微做得美觀些，畢竟這課的老師還挺龜毛的。

半個小時過後，倪薇做完保存下來，單獨轉發給秦之遇，因為明天是他來演講。

秦之遇那裏很快就顯示已收到文件，秒回：【辛苦了。】

倪薇：【不會，我該做的。】

幾秒後，秦之遇問：【下周末你有空嗎？】

倪薇想了想：【好像沒什麽事，怎麽了嗎？】

秦之遇：【下周末我生日，想邀請些朋友來家裏吃飯，你願意嗎？】

聽說秦之遇生日，倪薇有些PTSD，但沉吟片刻，還是欣然同意了：【可以呀。】

秦之遇：【感激不盡。】

看到這四個字，倪薇唇角輕輕牽起，反問：【為什麽要感謝我，這可是你生日欸，我能被邀請是我的榮幸喔。】

秦之遇：【感謝你有空。】

倪薇沒再回複，放下手機随口問了句：“若若，秦之遇下周末生日，你去嗎？”

秦之遇說想邀請些朋友去，那大概率會有紀若盈，畢竟她也是通過紀若盈慢慢和他熟識的。

紀若盈“啊”了聲：“啥？他下周末生日？”

倪薇剛想問‘難道你不知道嗎’，又覺得不太合适，心裏思忖着怎麽措詞會更好。

紀若盈看眼手機說：“哦我看見了，他剛在群裏發。”

本來也沒什麽事，但偏偏她的嗅覺比誰都靈敏，單手撐着下巴一臉壞笑問：“怎麽回事呀，他剛剛特意私信單獨問你了？”

倪薇默默把手機熄屏，否認了：“沒有，我也是剛從群裏看見的，你去嗎？”

“去啊，幹嘛不去，正好很久沒吃火鍋了。”

倪薇點頭，放下心了。如果去的人只有她一個女生，她還挺不好意思的。

她把電腦收拾到包裏，簡單檢查下桌上是否有遺落的物品，這才轉身走向門口。

沈饴靈擡頭看眼她：“你要去公寓了？”

倪薇低頭穿鞋，“嗯”了聲：“明天上完課我再回來。”

-

回公寓前，倪薇順便取了快遞站的菜，一路上輕快地哼着小曲兒。

這些天她打算試着學習做飯，既可以省下夥食費做自己愛吃的菜，又可以錄點視頻試試走美食博主路線，簡直就是一箭雙雕。

不過她還是想得太簡單了，雖然做好了一切準備工作，可當她開始實操演練時，忙着躲油點起鍋，哪有時間管攝像頭。

甚至因為一個肘擊，相機直接啪嗒落進泡水的菜裏。

倪薇手疾眼快關上竈臺，把相機從水裏撈起來，心裏又慌又亂，怎麽黑屏了？是按鍵失靈了？

她連忙斷電拿毛巾擦拭，想試着打開又害怕失誤，所以就先在手機上百度。

按照百度到的步驟做清潔，倪薇折騰了将近半個鐘頭，鍋裏的菜葉子又糊又涼，相機也沒拯救回來。

她蹲在地上，心都涼了半截。

倪薇将相機放在毛巾上，起身看眼亂七八糟的廚房，忽然産生了很強烈的受挫感。

她簡單收拾了下廚房，把省下的菜打包好放到冰箱裏，累得直接躺在沙發上。

這都什麽事啊。

倪薇掩面，心中嘆息。

窗下地板拉開長長的餘晖落影，倪薇躺了許久，摸出手機給好友傾訴剛剛的遭遇。

室友群、曲儀青那裏，她都發了一遍，收獲一圈來自朋友的寬慰，倪薇心情好多了，繼而又爬到平臺賬號上，發布一則聲明。

聲明剛發過去沒多久，頂端顯示彈窗消息，是來自X9234T32的私信：【相機怎麽壞了？】

倪薇沒想到平時見首不見尾的X92先生會立馬看見消息并主動關心她，多一份關心總歸會開心些，她回：【掉洗菜的盆裏了，好難過。】

X9234T32：【泡水了？存儲卡和電池拿出來了麽？】

倪薇：【拿出來也擦幹了，還是打不開，打算找師傅維修。】

X9234T32發來了一處定位，告訴她：【這家店應該是新城較為靠譜的維修店，你可以送到這裏修，不用交錢，和師傅說一聲就好。】

倪薇稍怔，不禁反問：【你也是新城的？】

現在互聯網平臺上都能顯示IP，但這位X92先生不知怎的，ID下方卻是未知IP。

倪薇也曾好奇過他是哪裏人，不過要是主動問起對方城市在哪兒其實還挺冒犯的，況且她并不想給對方造成不必要的困擾。

可是對面可以甩出一個新城的維修店定位，還讓她直接送過去維修，很難不懷疑是新城本地人。

不過話說回來，這種私底下約具體地點的行為，會不會太危險了些？

雖然認識了有一個多月，但倪薇還是很有警惕性的。

X9234T32：【嗯。】

X9234T32：【是我朋友的店，如果你沒空的話，可以下單跑腿外送到那裏，記得隐去詳細地址，填寫驿站就好。】

看到這句話，倪薇又愣了下，沒想到他能察覺出不妥之處，甚至體貼地告知該如何保護隐私。

倪薇：【好，謝謝你。。你還挺細心的。】

X9234T32：【嗯，對網上的人還是要有點兒防範之心^ ^】

X9234T32緊接着又長按她上面的一句話單獨提問:【不過你洗菜是在上烹饪課嗎？】

倪薇：【不是，我在學做菜，要是上烹饪課拍視頻，豈不是很打擾別人。】

X9234T32：【那的确，不過你很細心，也很顧及他人。】

被人安慰是一回事，被人誇耀又是另一回事，前者可以讓人心生慰懷，後者是實打實可以讓人開心，畢竟沒有人會不喜歡被誇獎。

倪薇唇角上揚了幾分，很謙卑地回複：【沒有，我覺得我很笨，X92先生。。。嗯，請原諒我這麽稱呼您，您在授課時有沒有遇到像我一樣這樣令人頭疼的學生？】

X9234T32大概是在編輯很長的一段話，上方的‘對方正在輸入中’顯示了足足有三十秒鐘，倪薇眼也不眨地盯着，心底莫名滋生了幾分期待，期待他的回複和故事。

一分鐘過去，倪薇果然收獲了一篇堪稱小作文的回複。

X9234T32：【實話實說，遇到過。一開始我會覺得頭疼，也會覺得麻煩，但後來真正與TA有了接觸，我才明白令我頭疼的并不是TA，而是未知帶來給我的措手不及和不确定性。我将這些未知的恐懼強加在TA身上，誤把TA當做是我人生課題上最難以摸清、最令人費解、最不該存在的選項，但實際上，我也從TA身上獲得了以前從未有過的心情，這或許摻雜着有好有壞的情緒，可這也組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我不該丢棄TA否定TA，畢竟TA是我最重要的人。

這或許有些跑題了，不過我想告訴你，你和TA都不笨，也不會令人頭疼、叫人覺得麻煩，打翻相機、英語成績差都不是什麽罪大惡極的事，相機壞了可以修，修不了可以買，英語成績差可以補，認頭學總有一天可以學會，你的一生可以擁有好幾個相機，你也有一生可以學會一門語言，如果你不覺得自己是麻煩，別人又憑什麽這樣認定你。】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倪薇都看得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對方的文绉绉、板正肅穆，都令随口一說的她有些哭笑不得。

可是沒由來的，倪薇卻覺得鼻子泛酸，透過朦胧的視野再去讀一遍這番話，她腦海裏忽地勾勒出一道不願想又不敢想的身影。

倪薇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淚，斟詞酌句地編輯詞句，最終還是忍不住吐露：【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你知道嗎？我真的很不會做飯，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連電飯煲怎麽使用、米是怎麽淘的都不會。是他教會做這些事的，雖然說起來好像也不是很值得炫耀。】

【我出生在一個很富足的家庭，後來被送養的地方也是，但那裏沒有人真正地喜歡我、愛護我，爺爺奶奶寵愛我，是為了了卻好友遺願；阿姨把我放在身邊撫養長大，是因為她想要一個量身定制的童養媳。】

【所有人都告訴我，我的人生不需要多努力，也不需要多出彩的成就、名氣，除了他。他用心教會了我很多事情，告訴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不會買菜，他給我列舉菜單，哪怕我買錯了買少了，他也沒有苛責過我，我在山上走散、在市場被人辱罵，他同樣沒對我發過脾氣，第一次開學我不會和室友相處，他安慰我告訴我處世之道，就連學習成績方面，他對我有要求也是實實在在管着我幫助我。】

【他對我好，我誤以為他是喜歡我的，所以在他拒絕我之後，我不敢相信也不願意接受，寧願忘記他。】

敲字發出去這一句，倪薇看到一直保持沉默的X92改變了狀态，她沒當回事，吸了吸鼻子繼續說：【可後來我經常夢見他，根本很難忘記，通過頻繁的夢，我也想通了。】

【其實我不應該這麽置氣，他否認我的喜歡是真，嫌我麻煩是真，但對我的好也是真實存在的，我沒必要因為前者就否認後者，就當是為我可憐的少女心尋找一處妥善的慰藉吧。】

【我渴望有一個人能夠真誠而熾熱地愛着我，那個人可以不是他，而他也沒必要遵從我的一己私欲。】

【我接受了這個事實，我想我應該不會忘記他。】

【我做過好幾次有關他的夢，可大概是他從來沒說喜歡我的緣故，我想象不出來，所以在夢裏我也從未被他喜歡過。夢境和他一樣不可控，我接受了。】

……

發完這些話，倪薇窩在沙發上抱臂好一陣，她确實又哭了一遍，可是情緒不再像從前那般崩潰，反倒因此起到了宣洩作用，很爽。

理智占據上風，也讓她逐漸意識到，這樣對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網友傾訴，好像有些過于……沒有邊界、沒有隐私意識。

而且也會對對方造成困擾吧？

倪薇知道，她每發出去一條，氣泡前面都會顯示一個“已讀”的狀态，也就是說，對方是一直停留在這個聊天框看她輸出的。

可是十幾分鐘過去了，他已讀卻并沒有回複。

倪薇腳趾抓地了，想撤回又撤回不了，幹脆就補一句：【不好意思，你就當我胡言亂語吧。】

激情發送了這麽多話，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饑餓。

也正常吧，做菜失敗到現在，她都還沒吃上一口熱乎飯呢。

倪薇索性奢侈一把，點個外賣吃吃，點完之後就躺在沙發上靜靜等待。

-

夜裏十二點半，新城無風無月，街上都空寥寥。

謝懷隽親自開車，從鄰市趕往新城，花費了近乎三個小時的時間。

轎車停在绮滿園靠近7棟樓的街邊，謝懷隽坐在車裏，凝睇那扇還亮着的窗，沉默了許久。

手機屏幕同樣亮着微光，不被觸碰時，幾秒過後就會黯淡。

謝懷隽低頭解鎖，指腹按着屏幕，又看了好久，久到一閉眼，每個字都能浮現在眼前，清晰明朗。

他迫切地需要什麽來緩解壓抑，可不論他如何翻找扶手箱，都找不到一顆薄荷糖，就連車上常備的煙也早在幾周前斷了。

這些都不是必需品，但他接受不了自己沒有。

謝懷隽從車上下來倚着車，晚風一遍又一遍刮着他的面龐，從未令他如此冰涼地清醒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