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越軌

越軌

倪薇并不覺得這番話可以激怒謝懷隽, 但他平靜的面龐似乎肉眼可見的暗了幾度。

也是，她說的話是挺沒大沒小的。

還有幾步路就要到家底下了, 倪薇沒什麽心思和他在這糾纏, 直接邁步躍進雨下。

謝懷隽反應比她遲了一秒，不過他個子高腿也長，很快就趕到她身邊甚至是前方。

“淋雨容易感冒。”他聲線偏冷, 強硬把傘塞到她手心裏。

倪薇不想接，可當她仰頭去看謝懷隽，發現他完全站在傘外被雨淋着, 忽然又覺得拿着傘也沒什麽。

她的手漸漸握緊傘柄，謝懷隽沒松手，溫熱的掌心仍包裹在上方，似乎生怕她一個沒拿穩就把傘扔掉。

倪薇皺眉，悶聲說：“你松開我, 我自己會拿傘。”

說完, 他的手才漸漸放開, 倪薇幾乎是得到自由就立馬毫不猶豫地撐傘小跑走。

謝懷隽并未跟上她的步子, 倪薇站定在居民樓下，轉身撲簌簌地揮傘，才發現他淋着一段雨過來的。

他偏分的碎發微微濕漉, 剪裁得體的手工西裝被雨浸了一大片，不算狼狽到那兒去，依舊很得體。

可像他這樣的人，本就連一點塵埃也不必沾染。

雨水順着發絲滑落到男人眉眼旁, 向下彙落于眼睑的陰翳裏, 他不茍言笑時總是讓人分辨不出情緒，有種不怒自威的壓迫感。

也許是雨夜太冷, 倪薇感覺自己的腿都在打顫。

謝懷隽忽地踏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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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薇立馬向後退，擡手制止道：“你別過來。”

“你答應我的，不能走到樓內一步。”她言辭鑿鑿地提醒。

謝懷隽雙眸微暗，倒是停步了。

緊接着，他說：“你不用和我證明什麽，也不需要因為我的電話和出現就說氣話。”

“倪薇，因為這種事或者別的原因撒謊，根本沒必要。”

他的語氣一如他冷淡的面龐，沒有波瀾，還隐隐透着令人氣憤的篤定。

倪薇現在就有些氣憤，畢竟他說對了。

可那是氣話嗎？也不算吧，只是随口一說而已，他又何必當真，還向她求證呢。

倪薇冷笑了下：“你怎麽知道我是撒謊、對你說氣話。”

“我發現你這人真的特別有意思，好像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只要你覺得不可能不應當，那就是假的、那就是不對的，你喜歡質疑是你的事，我沒有問題我為什麽還要向您自證呢？”

“你還記得你一開始說過的話吧，祝願我找到合适的男朋友。”倪薇擰着傘柄，忽地提起。

謝懷隽拳頭微微攥緊。

這一點小反應，猶如星星之火，徹底燎起倪薇心底那點勝負欲。

她抹了抹耳邊濕漉漉的碎發：“當你得知我談戀愛的時候，你最該做的難道不是祝福嗎？還質疑我，你有什麽立場質疑？我為什麽要因為你撒謊說氣話，你是誰？”

“你平白無故尾随我來到別人家門口說出那種話，我都還沒和你算賬，你說呢？”

說到這，倪薇自己都開始笑了。

她承認自己說的話很難聽，但這也是她的肺腑之言。

謝懷隽沉氣：“倪薇，我說過我的來意，我也承認是我的沖動，但當下那種場景，誰見了都會誤會。”

“只有你。”倪薇立馬反駁。

她再度強調重複：“只有你，謝懷隽。”

“你看見了吧，我們在給同學過生日，那麽多人在他家，連他父母都在。我們一起吃飯一起唱歌很開心的，本來只是下樓買個飲料回家拿個禮物的功夫，因為你的突然出現，大家都感覺不自在，你還白白讓人家爸爸站門口陪你幹唠。”

倪薇問：“你沒有覺得你突然出現很多餘嗎？”

謝懷隽向前一步，語氣有些冷：“我來找你，你是這麽覺得？”

“我都說了你別過來啊！”

倪薇沒有回應，而是向後又退了幾步，用傘擋着他。

謝懷隽沒再過去，只垂眼看她。但不難看出他面色透出的清冷。

“是，我是這麽覺得。”倪薇點頭承認，“我不需要你關心，我也不需要你來看我，所以你可以走了吧。”

沉默半晌，謝懷隽沒接茬。

“反正你不走我走。”

倪薇冷得不行，直接把傘扔地上，轉身走進樓裏。

可她剛邁出一步，手腕便被一股力量牢牢攥緊，慣性與拉扯之下，她幾乎毫無抵抗地庸進男人堅實的胸膛上。

她還不及為鼻尖的吃痛溢出眼淚，腰上便倏然覆蓋溫熱的掌心，唇邊也有帶着薄繭的指腹狠狠按壓。

她皺着眉頭半眯眼，只見謝懷隽垂首，面上帶有淡淡的戾氣，嗓音也很低沉：“他碰你哪裏了，告訴我。”

他的呼吸交織在她鼻息耳畔，近乎要貼近上來。

倪薇使出了渾身的力量去抵抗，每一個單字都想是從牙縫裏擠出：“你松開我！”

“告訴我，倪薇。”謝懷隽重複，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倪薇氣得心髒疼，眼角泛酸，胸腔都在以不平穩的起伏厚重地顫動着。

後方傳來人聲，謝懷隽思緒稍稍平穩下來，看倪薇越來越紅的眼，便放緩了手。

而就在這一瞬間，倪薇抵着他的胸膛掙脫開，毫不猶豫地向後跑。

她沒有一步回頭，直接趕着電梯上樓，似乎生怕他跟上。

經過的人不加掩飾地打量他，謝懷隽面若冰霜，直到腳邊的傘搖搖晃晃落在褲腳邊，才撿起來。

從绮滿園開向公寓，幾乎一路綠燈暢通無阻，僅僅花了不到十五分鐘的時間。

謝懷隽許久沒有開過這麽快，車停在路邊雨幕裏，雨刷還在晃動。

一下又一下，和他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幾乎同頻。

他坐在駕駛座許久，久到不遠處的紅綠燈變了四五下。

他想，也許他确實就不該來。

只是一個養在身邊久了一點兒的小姑娘，至于麽。

不花錢，自己住外面，還談了個對象，挺好。

謝懷隽心底微沉，下意識摸向旁邊扶手箱，撿起煙包。

他從中抽出一根，夾在唇畔。

砂輪滾動，嚓地一下磨出火星，點在煙頭。

車窗開了一條縫，他回手兩指輕夾下煙蒂，靠在椅背上阖眼養神。

煙氣缭繞，尼古丁并未帶來快|.感，反而越發淤積出某種難以言喻的窒息。

大雨滂沱，空氣偏冷，車窗起了霧氣。

恍惚間他好像聽見副駕駛上的女孩，懇求他開一點點窗，想吃薄荷糖。

這道聲音随着雨聲越發清晰，明朗——

“你少抽點兒。”

“抽煙對身體不好嘛……”

“我當時沒抽煙被你抓包的時候，你不也這麽對我說，現在換做你自己怎麽就可以啦？”

女孩單手撐着下巴，圓潤白皙的手指頭在臉龐有一下沒一下地輕點，眉頭皺起，鼓着腮幫子，一本正經得可笑。

“你下周……還回來接我嗎？”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的。”她小聲嘟囔，“我就是想你親自來接我嘛，我們一周才見幾回呀。”

“不見面也打電話好不好。”

“一周四次，每次至少二十分鐘，可不可以？”

一根煙的時間，他短暫地閉上眼，某些本就不起眼、不會令人在意的過往，卻猶如潮水般毫無道理地湧上來。

無法否認的是，那個時候的倪薇雖然愛裝腔弄事、說些摸不着頭腦的要求，可她不全然是沒有優點的。她從頭到腳都是精致可愛的，玫紅的頭發曲卷柔軟；逢人必定面帶笑容，說些讨巧話；從不擺架子、會見好就收；喜怒哀樂擺在面上，負面情緒遠沒有快樂多，很快又會恢複陽光明媚的狀态。

而且很多時候，是聽他話的。

聽話到什麽地步？每日三餐、開銷都會按時發來。

他記不起她時，小姑娘也常常會打電話過來，甚至問他有沒有在想她。

她太過坦坦蕩蕩，太過熱情肆意。

所以襯得現在冷若冰霜，令人憤怒。

其實在最開始的時候，她也并沒有這麽聽話，會一聲不吭跑到國外看演唱會，會翻白眼甩臉色，會莫名其妙到跟前要這要那。

他總有各種辦法，游刃有餘地對待這樣的她。

因為她只是一個小姑娘，剛剛成年還沒多久的小姑娘。

現在不也是，但是沒必要這麽做。

謝懷隽睜開雙眼，看着雨刷繼續晃蕩，将煙蒂扔進垃圾桶裏。

-

雖然半程撐了傘，但倪薇還是稍微淋到了一點雨。

她潔癖很重，一直覺得雨水又酸又髒，所以一回到出租屋裏，就立馬按下熱水器，到浴室裏沖個熱水澡。

穿好睡袍躺倒在床上，倪薇想到謝懷隽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忍不住翻騰了一下。

這個老男人在做什麽啊！

她心裏有些煩悶，對着可憐的抱枕拳打腳踢了好幾次。

打盡興了，她又覺得熱，渾身汗淋淋的。

所以摸起床頭的遙控器，把空調又調低幾度。

旁側被冷落的手機亮屏了。

倪薇拾起查看，發現有好多未讀消息。

有曲儀青拉的家教一對一小群消息，有宿舍三人小群的互相轉賬、分享搞笑視頻，還有兩條是秦之遇的。

秦之遇：【到家了報個平安。】

秦之遇：【很感謝你送的耳機，剛好我之前的耳機有點漏電。】

秦之遇：【作為答謝，下周三沒課可以一起吃個飯麽？我知道美食城那裏又開了一家還不錯的餐廳。】

看到他誠意滿滿的消息，倪薇心情有些複雜，但絕大部分是心虛。

雖然她并沒有指名道姓說緋聞男友是誰，可是以謝懷隽的誤會來看，這位男友分明是秦之遇。

這麽久以來，被人起哄是一回事，被當事人主動接近又是一回事。

倪薇不是傻子，多少能感覺到秦之遇對她的态度，好像有點過于……暧昧了。

放在從前，只要倪薇稍微察覺到一點苗頭，那必定會直接一巴掌摁滅，因為不想給不喜歡的人希望，不然這和謝懷隽有什麽區別。

可是現在，她忽然感覺心底缭繞了一堆難以解開的線團。

不是喜歡，也不算糾結，是很深刻的心虛、愧疚。

抱着這種心情，倪薇思來想去，還是回了個字：【好。】

人總會在特別沒底的時候給自己一點妄想性的甜頭，反正倪薇是這種人。

萬一只是她自作多情呢？

新城的夏季雨持續了整整兩天才結束，雨過初晴，正是踏青的好日子。

周三這天倪薇剛從出租屋底下出來，就碰到手拿捧花的秦之遇。

倪薇有些受寵若驚，不好意思接：“麻煩你破費了。”

秦之遇搖頭：“不會，是門口看到一個老奶奶吆喝了半天買的，不是很貴，收下吧。”

他送的是一小束玫瑰，價格确實不會高昂到哪裏去，況且讓人一直拿着也不好。

倪薇收下了，插在自己的單肩包上。

因為是在學校附近美食城，所以倪薇跟着秦之遇搭公交坐三站就到了。

她平時坐地鐵比較多，公交不常坐，等上車要出示付款碼時還搗鼓了半天，最後是秦之遇再掃一遍才過。

倪薇窘得不行，規規矩矩地坐在座位上，吹了冷氣才拂去面頰的燥熱。

廣播提醒美食城到了。

倪薇按着單肩包肩帶，跟随秦之遇施施然下車。

酷暑炎炎，她實在無法耐熱，就立馬把傘撐開，躲在陰影下。

拿着傘走開兩步路，感知到身邊人不見，倪薇才後知後覺把傘上提。

後來她才看見從奶茶店小跑一路過來的秦之遇。

他頭上汗淋淋的，拎起手邊的奶茶，笑了下：“抱歉，我剛剛去取了下果茶，是來之前提前下單的，忘記和你說。”

“這家店是最近剛開的網紅店，要是不提前下單可能都搶不到，你嘗嘗這杯楊枝甘露。”他說着，便把其中一杯塞給倪薇。

握着冰涼涼的茶杯，倪薇愣了下，低頭确認裏面有讓她過敏的芒果，便不着痕跡地推脫了：“好，謝謝你，我現在還不太渴，一會兒喝吧。”

路過瞄那家爆火的奶茶店，倪薇心梗。讓人去換也不現實。

這杯楊枝甘露倪薇拿了一路，直到進了餐廳才放下。

她默默把楊枝甘露放到旁邊座位，抿了一口餐廳贈送的涼白開。

秦之遇帶她來吃的是家烤肉店，好吃不好吃不知道，反正他的服務是真周到，除了去拿蘸料碟，倪薇的屁股全程就沒離過座。

煙氣缥缈，烤肉刺啦刺啦冒油。

秦之遇拿着夾子，夾了一片又一片到盤子裏，很細心地剪切成小塊，送到她手邊。

倪薇小聲說：“謝謝，真的麻煩你了。”

“沒事，樂意效勞。”秦之遇笑笑。

倪薇低頭吃肉，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沒談過戀愛，這輩子也沒怎麽和男生有過接觸，在去柏林之前，她也曾幻想過和謝懷隽吃吃飯、逛逛街，做一些男女之間約會會做的事。

每晚睡前，她都會提前在腦海裏醞釀好劇本，可是一旦睡去，夢裏的一切總和現實一樣不盡如人意。

——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擁有可以操控夢境的能力。

因為喜歡一個人，她總是産生這種不切實際、又無足輕重的想法。

吃完烤肉已經是下午三點，烈日更盛，秦之遇看得出她的不耐熱，提出就在商場逛逛。

倪薇同意了，途經電玩城還進去摸了兩把娃娃機，可惜什麽也沒抓上來。

秦之遇很體貼：“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幫你。”

倪薇搖頭拒絕：“不用不用，其實我也沒有特別想要。”

秦之遇輕笑，從背後掏出一盒游戲幣：“晚了，我已經買了。”

倪薇都不知道該露出什麽表情了，這算是驚喜嗎？

她依舊很不好意思，遂主動提議：“這一盒也要不少錢吧，一會兒我們AA。”

“同學，我約你出來，可沒想過要你花錢。”秦之遇笑嘆，從中拾起兩枚游戲幣，塞入投幣口裏，作攤手狀，“再試試看吧。”

倪薇承認他這句話很讓人心動。

她面頰微紅，故作無事發生地走到投幣了的游戲機前，擺動方向按鈕。

兩次抓鈎下去，本就靠近出口的公仔就像是黏在那裏一般，一直不肯出來。

倪薇洩氣了，有些氣鼓鼓：“你來吧，我真不太行。”

秦之遇這次并沒有禮讓，主動上前繼位，與她肩并肩，被游戲機裏的反光鏡框在一起。

抓鈎再度運作，抓住中間一只公仔娃娃，倪薇的呼吸都快停滞了。

她眼睜睜看着公仔被吊起來，慢悠悠地轉移到出口處，随着它掉下去的那一刻，娃娃機瞬間亮起絢麗的燈，發出恭喜抓到娃娃的提示音。

倪薇很驚喜：“居然真的抓到了！”

秦之遇彎腰撿起那只公仔娃娃，交遞給她。

燈光打在他臉側，板框眼鏡透着光彩的反光。

在她還沒接手時，他垂眼笑了下：“剛剛我就在想，要不要抓這只公仔，如果一次沒抓到，也許我還會再多給自己幾次準備機會。”

“但既然一次成功，我就順着這次成功告訴你，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倪薇。”

他說得平靜而溫和，就像在談今天有什麽課、老師布置了什麽作業一樣簡單稀松。

倪薇剛要去接的手頓時懸在半空中，愣是不敢去碰。

她有些呆滞。

居然真的被表白了。

秦之遇看得出她的僵持，又笑着把公仔塞給她：“如果你不喜歡我，也請不要拒絕這個來之不易的公仔，同學。”

觸碰到公仔上的毛絨絨，倪薇思緒稍稍被拉回，有些無所适從：“哦、哦好。”

秦之遇看她面頰更紅，眉梢輕挑：“你這算是接受我，還是公仔？”

“我……”倪薇哽住了，想從他臉上找尋出一絲玩笑話惡作劇的跡象，但怎麽也找不出來，更何況他也不是這種随便表白的人。

沉默半晌，秦之遇也明白，溫和一笑：“沒關系，我不強求什麽，只是想向你表達我的心意。”

倪薇慢慢抓緊公仔，心裏的那塊大石還沒落下，秦之遇又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也有自己喜歡的人。”

游戲機特效音已經沒了，但旁邊還有跳舞機的音樂在悅動，秦之遇詢問的聲音分外清晰。

“是那個戴着你送的手表的人，對麽？”

他問時并沒有探究或者窺探隐私的意思，是帶有一種小心翼翼的求證意味。

倪薇本可以直視他的雙眼，就連他表白時，也只是心裏緊張了一下，可當對方如此明晃晃地直戳心底最深處的正确答案，她卻有種缺氧的窒息感。

“不是。”倪薇立馬否決，又暫時找不到很好的借口，憋紅了臉才說：“我、我是他叔叔，怎麽可能呀。”

話說完倪薇自己都反應過來說反了，但秦之遇只是眉眼彎了下，并沒有惡意嘲笑，反而順着往下說：“嗯，沒關系，我也只是随便問問。如果你有喜歡的人，我不會打擾你。”

他說得很得體，根本挑不出一絲一毫的錯。

倪薇張了張嘴，實在難以接茬。

從電玩城出來逛到商場一樓盡頭，秦之遇問她是要回家還是回學校，并沒有強制要求她必須跟他一起走。

倪薇很感謝他的體貼，也實在愧對于這樣的他。

因為在表白的時候，她也曾想過，要不就借坡下驢坐實男女朋友的身份吧，這不是正中下懷。

可是這樣對秦之遇，真的公平嗎？

抛去這個問題，作為被表白者，在開始分神考慮一切無關情愛的事情的那一刻，其實就已經宣告答案了。

她不想做這麽沒品的人，可是錯過了最佳拒絕時期，好像的确很難再度開口。

雖說君子論跡不論心，可是在當時，在當下，她居然可恥地想起了謝懷隽。

他當時被表白，是抱以何種心理呢？會不會也覺得難以拒絕？

冒出這種念頭，倪薇很快又皺着眉頭摒棄。

都什麽時候了，她憑什麽要為別人換位思考，況且他不是已經拒絕了。

倪薇心裏亂成一團麻了，明明剛出門的時候，她還挺開心的。

和秦之遇分道揚镳是在商場門口，倪薇找了個借口不回去。

臨走前，秦之遇指了指她手裏拎着的楊枝甘露，終于還是問了：“你是不喜歡喝嗎？”

他的模樣依舊溫潤得體，倪薇目光閃躲，難抵對方的審問，如實解釋：“如果我不過敏的話，或許會喜歡吧……真的很對不起，沒有提前和你說。”

“不會。”秦之遇搖頭，慢條斯理地從她手中接過，“給我吧，我幫你處理。”

“是我事先擅自決定幫你買的，和你沒有關系，倪薇。”他說時扯出一抹笑，能看見皓白的牙齒。

“不是所有驚喜都該被接受，也許對當事人而言，不被需要的東西其實根本稱不上驚喜——這個道理我還是明白的，那我先走了。”

秦之遇揮手道，得到她的一個點頭後，這才轉身走向公交車站。

倪薇目送他離開，好一會兒才拔腿走動，因為漫無目的，所以基本還在商業街這裏晃悠。

——不是所有驚喜都該被接受，也許對當事人而言，不被需要的東西其實根本稱不上驚喜。

完蛋。

怎麽感覺這句話說得好對。

倪薇心事重重地走進一家店，眉頭慢慢皺起，然後又舒展開。

也不是所有事都得套在自己身上吧，不能內耗！

倪薇心裏鼓着勁，在一衆花裏胡哨的水杯裏，看中了十分樸素無華的保溫杯。

馬上就要考四級了，雖說已經很久沒有和X92老師聯系過，但倪薇總覺得自己該送點他什麽。

就像當初高考成績出來，家裏人特意叮囑她得帶着禮品向輔導班老師致謝那樣。

對倪薇而言，這是件很純粹、很自然的事，畢竟她向來很有送禮的觀念。

而對于一個從小被批評英語不及格、比別人差一大截的考生而言，也算是考前攢人品。

倪薇買下保溫杯，特意叮囑收銀員要包紮好，因為得送人。

走出店面，她點開和X9234T32的聊天框，很快就撥到對方提供的地址。

根據地址找導航過去不算什麽難事，而且這家店所屬位置是在市中心，她常去的CBD那裏。

-

雙河鎮外環的高爾夫球場自開張以來，場外只向部分人開放。這裏環境遼闊，正中心還有人為挖掘的清澈湖泊，維護成本太高，入場門檻兒高也是情理之中。

謝懷隽下午有個局，和工作方面也不算太挨邊，來的人幾乎是他那圈朋友。

幾人閑散之餘出來吹吹風打打球，其中有混不吝的、攜家帶口的，聊的話題自然不會太公事化。

“裴哥真夠雙标的，事先和咱哥幾個說不讓帶女人，他可倒好，走哪兒把自家女眷帶哪兒，真夠可以。”池霈咬着根煙，半開玩笑地輕哂了下。

謝懷隽沒搭茬，他反倒嚼舌根得來勁兒，用球杆怼他“嚯”一聲：“你看看你看看，還視若無人地手把手教起來了，這是人嗎？”

謝懷隽眼皮微掀，冷冷淡淡地睇眼他，但池霈壓根沒接收到信號。

他偏了偏頭，也看向後方不遠處的男女，倆人緊挨着，能看出新婚夫妻的恩愛。

池霈感慨：“哎喲，早知我這次也帶個妹妹過來手把手教，您別說，還挺詩情畫意的。”

“你之前那位吵着嚷着要來的小侄女兒呢，怎麽不帶過來呢。”池霈随口一問。

謝懷隽依舊沒說話，自顧自走到球旁，向上一揮。

球體向前上方飛躍，謝懷隽随之眺去，在一處小坡下，恍惚間看見個怎麽揮打也揮不去的小姑娘。

她一邊賭氣揮杆，一邊又憤懑不平蹲在地上喝水。

穿着白青球服，頭發紮成倆小辮兒，一晃一晃的。

用鮮活明媚四字形容，再合适不過。謝懷隽唇角輕牽，低頭轉瞬笑意散去，随手把球杆扔給球童。

池霈剛反應過來：“不打了？晚上不還要去星彙那兒吃飯麽。”

“不了。”謝懷隽淡道。

這圈人裏就沒幾個愛唠的，池霈沒當回事，擺擺手：“行。”

-

從更衣室出來到車上，一直都有領路的禮賓。

謝懷隽坐在寬敞的後座，頭靠椅背，阖眼眯了會兒神，任由冷氣吹拂為數不多的燥熱。

在前排坐着的崔文林，把車上放的輕音樂調低了一格度，彙報起明天的工作行程，以及加急要簽訂的合同。

言盡公事，崔文林頓了頓，又說：“關于倪小姐，她今天沒課，和同學出去玩兒了。”

崔文林是謝懷隽身邊二十四小時待命的特助，自然管不到倪薇成天做什麽，但這小姑娘一搬走，謝懷隽又特意讓人暗裏盯梢，他作為中間人，可不就得一層層往上報麽。

作為一樣有侄女的人，崔文林能理解家長心理，但作為旁人，他又覺得謝總這麽做好像又太嚴格了些。

人都成年了，要是知道被叔叔這麽盯着可還得了。

當然，這些話他也只能內心蛐蛐，嚴格的下屬就得關好這張嘴，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思至此，崔文林憶起盯梢人的話，繼續傳話道：“好像是跟個男同學出去玩吧，去了學校附近的美食城。”

謝懷隽睜開雙眼，在太陽穴旁有一下沒一下輕點的指腹微頓。

“男同學？”

崔文林：“是，那位姓秦的同班同學。”

“我知道了。”謝懷隽語氣偏冷。

崔文林并未辨別出語氣的不對勁，他沒多在意，接着道：“星彙天地那兒的快修中心有人來電話，說是倪小姐在那寄存了禮品。”

“我來的路上已經給您捎帶來了，就在您右手邊兒。”

他說完，謝懷隽才注意到座位旁的牛皮紙袋。

沉默半息，謝懷隽随手拾起袋子，拆開包裝，從中抽出了一盒未開封的保溫杯。

盒子上貼了張紙條，他沒急着拆開封面上已顯現的保溫杯，而是揭下紙條，垂眼端詳。

「X92老師您好，感謝您一直以來的陪伴與教導，為表誠心，我不知道送什麽好，就希望可以送些您能用得上的東西，所以擅自買了個保溫杯給您。想來作為老師，您應該也收到過不少學生送的杯子（我以前的老師就這麽吐槽過，學生只會送杯子）用不上也沒關系，我只是想告訴您，我真的很感謝您。」

紙條上的字跡工整極了，字裏行間完全浸染了作為“學生”對老師的敬畏。

謝懷隽看了一遍又一遍，胸腔幾不可查地輕顫了下。

早在很久以前，他也曾想過做一位普通平常的教師，但最後教師沒做成，倒成她一個人的線上教師。

謝懷隽面無表情地将紙條塞到牛皮紙袋裏，又仔細盱衡保溫杯的包裝。

包裝袋的味道很不錯，帶有木質氣息，還有些不易察覺的果香味。

這是他許久未收到了禮物。

只此一個學生送的保溫杯，他怎麽可能不用。

從環外回市區，開車需一個多鐘頭。

謝懷隽抵達公寓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保溫杯包裝拆卸了洗幹淨放一邊。

偌大的客廳落針可聞，他坐在沙發上，莫名有些不适應這樣的安靜。

他拾起桌上的手機，幹脆利落地點開某APP，找到倪薇的賬號。

賬號上的最新動态，還停留在一個月前，距離倪薇不再直播，也有兩個星期之久了。

以往倪薇只要開播，不論是做什麽，謝懷隽都會先挂機放一旁，閑暇之餘想起來時，才稍微瞟一眼。

這種瑣碎且毫無營養的事情，不做也未嘗不可。

屏幕停留在未開播的界面良久，謝懷隽退出去，又随手點開了任一視頻。

他沒戴眼鏡，不是很适應電子産品的亮光，所以目光并未沒有為之停留太久，而是放在桌面上，閉眼以耳傾聽。

其實過往的每一支視頻，他都循環看了不下三次，無需肉眼觀看，也能在腦海裏描繪出相應片段。

視頻于24分鐘31秒結束。

謝懷隽垂眼拾起手機，熄屏落放到一旁，覺得這一行為可笑又莫名其妙。

起身行至露臺，每當走到這，他都會給自己一支煙的時間消解塵慮。

但他已經許久沒有這麽做過了，也很久沒在這塊地抽過煙了。

陽臺高架上擺放了五六盆盆栽，每一盆上方種植的，都是鮮豔各異的薔薇，它們被人為精心培養至今，有過花開花落，但一直肆意生長，以新代舊。

謝懷隽側目睇去，驀然想起，這是倪薇曾塞在後備箱贈與他的。

他随意指了處地方讓工人擺放，從未親手照料過，途經時也當做理所當然的風景，看也不看一眼。

當他發覺時，才忽地明白，沒有什麽是一成不變的。

這些花會在從未注意到的角落，為他爬滿窗臺，交織出令人驚嘆的花牆。

也會順着縫隙向外嶄露頭角，歷經風霜，随風搖曳。

那裏的風景雖殘酷，但不再局限于溫室裏的一點甜頭、少許滋養。

失控、脫缰帶來的不穩定性，确實會讓人在意、無所适從。

可是也不盡然于此。

他心裏空落落的那塊，還有着難捱的嫉妒與不舍。

多麽融洽适配的詞彙，直至現在，謝懷隽都不願将其套用。

明明在最開始時，他對倪薇根本沒有這些感覺。

喜歡一個比自己年幼、無知的小姑娘，完全與他設想過的配偶标準并不一致。

他厭棄也棄如敝屣，他不忍也為之不齒。

更何況還是個擺在明面上、從小喊着“小叔叔”的侄女。

可是有多久，倪薇沒有這麽喊過他了？

明明不久以前，她還那麽乖，那麽聽話。

謝懷隽垂眼，指腹輕擡其中一株花的花瓣，再向內延伸，按揉着花蕊。

半晌，離手後，他拿出手帕，平靜而漫不經心地擦拭手心手背。

或許他是該再教點兒什麽。

畢竟沒人告訴她，和男朋友也不能總待在一起。

這樣是不會長久的。

謝懷隽随意把手帕扔到紙簍裏，砰地一聲，發出并不輕微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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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期末周，學校裏基本沒什麽課了。

倪薇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校外公寓樓裏待着，一個人自習也清淨。

但她顯然沒有先前那樣自律，床是随時可以躺的，零食是觸手可及的。

上一秒還準備再過一遍單詞短語，下一秒就抱着零食罐罐躺在床上刷手機。

沒救了，真的沒救了。

倪薇懷揣着虔誠的愧疚，又吃完了一袋薯片。

臨近考試時間，不論有多緊張，總會忍不住做點什麽事。

反正倪薇是這樣的，她看完最後一集電視劇，撈起旁邊的手機，準備清完消息就開工。

但她突然發現，平時根本見不着的輔導員居然給她打電話了，未接來電下方，還有兩條消息。

楊敏：【了解下，剛剛去了趟你宿舍，聽說你在校外租了房，平時不在學校住，是有這事兒嗎？】

楊敏：【下午有時間的話來我辦公室一趟，我們得聊聊。】

倪薇愣住了，從床上起來敲字發宿舍群。

倪薇：【楊敏來宿舍了？？？？】

倪薇：【截圖】

很快，418的兩個人就冒頭了。

紀若盈：【對，她剛剛來查寝了，我正用着鍋呢，吓死我了】

紀若盈：【？？？我們沒說你在外面租房呀】

沈饴靈：【我也沒說，，，她待了沒兩分鐘就走的，好像是專門來找你】

倪薇還是很信任倆人的，畢竟知道她在外面租房的也不僅僅只有她們。

她抱着手機躊躇了半晌，也不好意思不回輔導員，只能窩窩囊囊地編輯一條：【收到，老師。】

放下手機，倪薇立馬換身衣服，火急火燎地下樓趕回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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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快過去了，倪薇沒怎麽去過老師辦公室，光是問路就問了不下兩個人。

好不容易找着對應的門牌號，一推門發現是個類似待客室的地方，倪薇還以為自己又找錯地方了。

她剛冒個頭，在飲水機前接水的楊敏便主動喊她：“是倪薇吧，孩子過來，沒找錯。”

對上輔導員的視線，倪薇轉身扣上門，溫溫吞吞地跟上去。

繞過屏風書架，倪薇才發現辦公室裏，還有另外一人。

男人坐在沙發上，西裝考究挺括，随意搭放的手腕袖口，無意間能露出那只涔着銀光的腕表，鏡片下的深邃目光，打從她進來時便一直落在她身上。

他人前向來斯文得體，也不知是否因為那天淋了雨，對比之下，總讓人覺得今天更為文雅斐然，甚至是正常的。

如果說楊敏給她發的是壞消息，那麽此刻在辦公室能看見謝懷隽，那無疑是壞消息中的壞消息了。

倪薇站在茶幾旁，垂眼不去看他，也沒有要坐下的意思，楊敏便主動招呼道：“坐吧孩子，你就坐你叔叔那兒。”

倪薇：“……”

她找了個距離謝懷隽最遠的單人沙發坐下了。

楊敏微愣，倒也沒當回事，把一次性紙杯放她手邊。

“今兒個把你叫來也不為別的，就是聽說你在外頭組了個房。”

楊敏坐在謝懷隽斜對面的沙發上，笑了笑：“其實也沒多大事兒，我剛剛也和你家長談過，既然家長同意了，我們這兒自然也不會有什麽意見，就是想告訴你，有事兒得和我溝通一下，也好在外有個保障不是。”

楊敏确實沒意見，至少謝懷隽坐這兒，不管有沒有提前溝通過，也不敢對她的行為有太多置喙。

只是就着在外租房的事，又語重心長地囑咐幾句，小姑娘在外得怎麽怎麽保護好自己。

天氣太炎熱，室內空調又足，倪薇有些口幹舌燥，垂眼抿了口茶。

她剛咕嚕咕嚕喝了兩口，楊敏便起身說：“我一會兒還有事，你和你家長慢慢聊。”

聽到這話，倪薇還以為自己一不小心出神打岔了。

怎麽突然就拐到讓她和謝懷隽慢慢聊？

倪薇很不解地看向楊敏，但楊敏壓根沒接收到她的目光，徑直往外走。

倪薇扭頭看她把門帶上了，又緩慢地正過身，以有些幽怨又不想說話的目光瞪着謝懷隽。

但從始至終，謝懷隽都沒說過一句話。

慢條斯理得很。

最先坐不住的是倪薇。

她放下紙杯站起身，悶聲咕哝道：“如果想和我說租房的事，那您請回吧，我沒什麽要和你聊的，先走了。”

話說完剛準備走，謝懷隽便按着她的腕心，輕輕牽制住。

“我沒有意見，只是想來看看你。”

他的語氣很溫和，倪薇擡頭看眼他，眉頭微微蹙起，想把手抽走：“看完了吧，你松開我呀……”

謝懷隽沒有要松手的意思，繼續道：“這兩天奶奶病了，轉市內第一醫院調養，如果你有空的話，可以去看看她。”

倪薇愣了下，下意識問：“真的？”

謝懷隽沒說話，目光很淡。

不過以他的性格，按照常理來說，也不可能拿這種事開玩笑。

倪薇抿抿唇，關切地問：“那奶奶現在好點了嗎？”

謝懷隽：“如果你想去看望她，我可以帶你過去。”

倪薇其實很不想，可是這種時候，她又何必和謝懷隽置氣。

“所以你找我是為了這事兒？”倪薇又問，只是随便問問。

他仍然死死箍着她的手腕，低頭垂眼，遮掩光圈的發絲渡了層金光，顯得面龐神色晦暗，難辨清明。

“我說過。”

他稍稍松了手，微理她領口處被項鏈壓着的花邊，語氣平靜而清淺：“我是來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