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你好,我叫張鵬

你好,我叫張鵬

“是你。”

徐衛彪睜眼見到的第一個人是葉茫,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對她。

當時葉茫只注意到了徐衛彪幹啞生澀的嗓音,既覺得心疼又深感慶幸,壓根兒沒有深究他說的這兩個字隐含的分量,以至于多年以後她才恍悟:原來從一九八零年的除夕夜開始,徐衛彪就不是那個徐衛彪了。

“先別說話,你哥已經去叫醫生了,等檢查過後确認沒問題了,你再說!”

葉茫用袖子胡亂抹去自己的眼淚,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徐衛彪目不轉睛地盯着葉茫,仿佛要将她看穿看透,過了好半天才點頭回應她。

值班醫生連夜給徐衛彪做了檢查,拿着幾張化驗單翻來覆去地看,最終下定結論:“各項指标都正常,病人現在已經沒什麽大礙了,只是躺了半年,身體機能仍需慢慢恢複。這些日子家屬先別給他吃太硬的東西,還是從流食開始進食,逐步恢複體力,等天兒暖和了再多帶病人出去走走……”

徐衛東聽完醫囑就迫不及待地跑回家裏把好消息告訴周秀蓮。

葉茫知道自己不便多待了,抱起那盒餃子有些不舍地對徐衛彪說:“看來這餃子,你得過些日子再吃了。”

徐衛彪靠在病床上,一言不發地看着葉茫,忽然笑了笑,向她伸出了手。

葉茫嚴正拒絕:“醫生只讓你吃流食,你得遵從醫囑。”

徐衛彪歪着腦袋,手一直擡着不放,說:“我鐵胃,沒事兒。”

葉茫還是不給,徐衛彪就擰起眉頭假裝不悅,催促她說:“快點兒,胳膊都酸了!”

葉茫只好打開盒蓋挑了一只最小的餃子,捏住了褶兒放在徐衛彪手心裏。

徐衛彪一口吞入,沒嚼完就說:“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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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客氣。”葉茫收起飯盒,“我得走了,改天再來看你。”

徐衛彪沒有叫出葉茫的名字,只“哎”了一聲,葉茫就停下腳步問他:“還有事?”

“你……怎麽不多呆會兒?”徐衛彪啞着聲音說,“等我哥來了再走,讓他送送你。”

“周姨不想看見我,我有自知之明。”

“為什麽?”

聽到徐衛彪這麽問,葉茫感覺有些奇怪,卻沒有多想,支支吾吾敷衍了兩句:“她不太瞧得上我……這樣吧,我躲樓道裏,你要有不舒服就喊我一聲,等你哥和周姨來了,我再悄悄溜走。”

徐衛彪搖頭:“外邊兒亂,這麽晚你一個人不安全。”

“你放心吧。”葉茫笑着拍了拍書包,“你猜裏邊兒裝的是什麽?”

聽聲音就知道裝的是磚頭。徐衛彪淡淡笑了一下,沒說話。

葉茫也沒把話挑明,只說:“我這半年見天兒往醫院跑,還都得是避開周姨、摸黑兒來看你,早就習慣了,而且這裏也沒有上輩……”差點兒說漏嘴,她趕緊改口,“沒有你想象的那麽亂,我挑大路走,進胡同就跑着回家,挺安全的。”

徐衛彪眼神耐人尋味,不知在想些什麽,沉默着點了點頭。

葉茫離開了病房,藏在樓道轉角處将那盒餃子吃了個精光,不得不說,這是她迄今為止吃過最好吃的年夜飯!

與此同時,徐衛彪本想試着站起來,但他躺了半年不可能瞬間恢複體力,只能鍛煉些日子再看。

沒多久,徐衛東和周秀蓮就回到了醫院。

見兒子安然蘇醒,周秀蓮又是一頓涕淚,徐衛彪笑着安慰她,眼睛裏也含着些許淚意和歉意。

徐衛東總覺得弟弟的神色帶着幾分說不清的滄桑與疲憊,轉念一想,也是,經歷過生死的人心态上或多或少會發生轉變的。他左右看了看,沒見葉茫,就問徐衛彪:“小葉呢?”

“她回去了。”徐衛彪想起葉茫說的話,暗暗打量周秀蓮的臉色。

周秀蓮耷拉下臉,瞪了徐衛東一眼,不滿地說:“咱們一家子團聚,你提那個外人做什麽!”

徐衛東還沒開口,徐衛彪先說了:

“她是我朋友,不是外人,媽,您以後別針對她了。”

他語氣淡然,卻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周秀蓮怔了怔,兒子怎麽會這樣和自己講話?以前他可都是言聽計從,說什麽都不反駁的……

一定都是因為那個葉茫!呸,害人精!周秀蓮對葉茫的意見更大了,卻只在心裏發作,面子上仍和和氣氣地敷衍着兒子:“好好好,你醒了最重要!”

徐衛彪沒再替葉茫多說話。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周秀蓮對葉茫積怨已深,并非他現在三言兩語能化解開的,他說得越多反而越會引起周秀蓮不滿,那樣葉茫今後在她面前只會更不好過。

可惜徐衛東想不到那麽長遠,一副憨樣兒又把徐衛彪岔過去的話給繞了回來:“媽,人家醫生都說了多虧小葉半年來堅持不懈地和這臭小子說話,才能喚醒……”

周秀蓮打斷了徐衛東的話,生氣地說:“我兒子能醒是他命大!是老天爺保佑!是我,還有你,咱倆天天盡心盡力地照看!關那個葉茫什麽事?東子,你別以為我不知道,葉茫多少次來醫院都碰見了你,就你胳膊肘兒往外拐的縱着她,她才能進到病房裏來!你……”

“媽媽媽,別生氣,咱不至于啊,您看我這不是都醒了!”徐衛彪對眼前這個哥哥實在無語,覺得這徐衛東也太不會看人臉色了,說出來的話非但沒給葉茫解圍,反倒成火上澆油了!他挺直腰板拍着自己的胳膊腿顯擺起來,“您瞧我壯得跟頭牛一樣,估計都不用等到十五,我就能又跑又跳地跟您回家了!”

周秀蓮這才消了消氣,說要留下來陪床。

徐衛彪拒絕:“我一大小夥子哪兒能讓您陪床,多不方便。我哥在,讓他陪着就行了。”

徐衛東也說:“是啊,媽,廠裏過年不開門,您就讓我陪彪子吧,您趕緊回家歇着,明兒還得麻煩您熬點稀粥給他帶過來,醫生說讓他先吃些流食,養養胃。”

“那行吧,你倆早點睡。”

送回周秀蓮,徐衛東躺在空病床上,困意洶湧而來。

徐衛彪卻沒有睡意,向徐衛東打聽起葉茫,還有這半年來發生的事情。

“小葉人挺好的,活潑好動、聰明伶俐,對你……有情有義!只可惜她是個孤兒,被咱胡同裏的劉大媽收養。劉大媽識字不多,教不了小葉什麽,就省吃儉用送她去上學念書。但是小葉沒有父母,在學校裏容易受人欺負,時間長了她就不愛上學了,動不動跑到河邊兒游野泳,半年前她出事兒也是因為在河裏游泳嗆了水,唉,幸好被巡邏的警察同志發現救了上來……”

徐衛東打了個哈欠,忍着困意斷斷續續地說:“說來也巧,她落水剛好和你出車禍是同一天……自打那以後小葉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我也……形容不好是怎麽回事兒,反正跟以前大不一樣。小葉以前學習成績特別不好,劉大媽還曾經跟我打聽過進廠工作的事兒,說是想讓小葉畢了業就去棉紡廠……可沒想到小葉前些日子考試居然考了全校第一,而且她那成績在咱們這片兒的幾所學校裏也都排得上名號!有人就說是她落水的那條河裏的河神顯靈了,嗬,都是封建迷信,不可信啊……”

話雖如此,徐衛東卻也有幾分信,不然實在無法解釋一個不愛學習的野丫頭怎麽就在一夕之間變成名列前茅的好學生了。

徐衛彪心裏有譜兒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問徐衛東:“哥,睡了嗎?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想問。”

徐衛東剛要睡着,無奈嘆氣:“啥問題趕緊問!”

“今天,是哪年哪天?”

“一九八一年二月四號!”

一九八一……徐衛彪心想:舊歲至此而除,一個重逢的好日子。

……

誠如徐衛彪所說,正月十五一早,他就順利出院回家了。

家還是老樣子,住在雜院兒,不窮不富,就一普通工人家庭。徐衛彪站在屋裏打量着那些老舊的家具擺設,內心生出一種難以言明的失落感,就好像被人一棒子打回了原形。

他長籲一口氣,熟門熟路地從抽屜裏拿了些錢,心說先借用,趕明兒就還回來。然後來到廚房看着周秀蓮忙碌的背影,說:“媽,您甭忙了,我不餓。”

“不忙,就煮點兒元宵。”

“那……您多煮倆,我待會兒給我哥送去。”

“知道了,你趕緊回去歇着吧,甭跟這兒礙事兒。”

徐衛彪笑了笑,自己多久沒有踏踏實實在家裏吃一頓家裏人做的飯了?他想了想,記不清了,只知道比半年要久得多。

周秀蓮把兩碗元宵端到桌上,還沒拿勺,徐衛彪就抱着碗吃起來。

“慢點兒,燙!”

水汽模糊了徐衛彪的雙眼,他恨不能将整張臉埋進碗裏,這樣就不會被人看見他快要落下的眼淚。

徐衛彪吸了吸鼻子,低着頭,喉嚨微哽地說了句:“好吃。”

周秀蓮笑盈盈地看着兒子,“慢點兒吃,不夠鍋裏還有。”

“夠了夠了……”徐衛彪使勁兒眨了兩下眼睛逼回淚水,放下碗就往廚房跑,翻出鋁飯盒,專挑個兒大的元宵往裏撈,最後扣緊蓋子往入懷一揣,“媽,您先吃吧,我去找我哥了。”

實際上,徐衛彪出了家門就直接拐進旁邊那條胡同,跟下棋的大爺打聽了葉茫家的位置,敲響了她家的院門。

葉茫打開門就看見一個鋁飯盒,再一瞧,來人是徐衛彪。她知道徐衛彪今天出院,但周秀蓮一直陪着,她不好去看他,沒想到這麽快他就來找自己,她心裏別提多高興了。

“什麽呀?”

“元宵,趁熱給你帶來了。”徐衛彪打開盒蓋,笑了笑說,“趕緊吃,吃完帶你去玩兒。”

“你帶我玩兒?”葉茫上下掃了他一眼,“你剛出院應該靜養。”

“我是特意趕在年過完之前抓緊時間鍛煉,想說把自己練好了能帶你出去逛逛。”徐衛彪逗她,“不過你要是不想去,那就算……”

“算什麽算!”葉茫搶過飯盒,也不管燙不燙就囫囵吃完了那幾顆元宵,“好家夥,這元宵真夠個兒。”

徐衛彪看她狼吞虎咽,又讓她喝了幾口湯往下順順,最後接過空飯盒裝回包裏,帶着葉茫往大街走去。

那時娛樂活動沒那麽多,倆人就去公園裏溜達了一圈,看了花燈滑了冰,喝了瓷罐酸奶,徐衛彪又從一個不認識的小孩兒手裏搶了一挂炮仗,點完撚兒拉着葉茫就跑,聽着身後傳出的劈裏啪啦炮仗響兒和小孩兒哇哇的哭聲,甭提多過瘾了。

回家路上經過一家國營照相館,葉茫停住了腳步。

看着玻璃窗裏挂着的那張男女合影樣片,葉茫不禁露出羨慕之色。

徐衛彪從鏡子的反光裏捕捉到她的情緒,問她想不想拍。

葉茫悵然地搖了搖頭,說:“不了,以後再說吧。”她覺得今天花了不少錢,之前徐衛彪一直住院,他家裏過得就挺緊巴的,自己不能再讓他花錢了。

徐衛彪看出她的口是心非,摸了摸兜兒,得,比臉還幹淨,就順着葉茫的話說:“也成,等春暖花開了,我給你買身兒漂亮裙子,你穿着裙子照,肯定好看。”

聽到這話,葉茫心裏自然是高興的,問徐衛彪幹嘛對她這麽好。

“因為你救了我,我想謝謝你。”

葉茫笑容略微僵住。

徐衛彪想了想,又說:“我哥都告訴我了,說我昏迷的時候是你總和我說話我才能醒過來,而且那半年裏,我偶爾好像也能聽到你說的話,謝謝你。”

葉茫神色明顯松快了些,“原來你說這個……嗯,是。”

徐衛彪深深看了她一眼,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改口聊道:“我躺了那麽久,等過兩天過完年,真該好好想想掙錢的門路了。”

“那不是你該想的事。”葉茫飛快地說,“徐衛彪,過完年你就馬上回學校念書,把落下的功課都補回來。”

徐衛彪好像聽到了什麽笑話,說:“算了算了,我不是念書那塊料兒。”

不料,葉茫步子一橫擋在徐衛彪面前,格外嚴肅地說:“不!你必須要參加高考!必須要考大學!”

徐衛彪一時想不明白,葉茫怎麽對他考大學的事情表現得如此執拗。

葉茫告訴他:“只有那樣你才能走一條不一樣的路!”

徐衛彪不說話了,好半天才勉強笑着打哈哈:“就算我去考也未必考得上,還不是浪費時間……”

“你怎麽可能考不上?你成績很好的。”

一個月後,葉茫就後悔說出這句話了。

那是在學校的開學典禮上,徐衛彪被老師點名作為學生代表上臺發言,他拿着那張原本三分鐘就能說完的講話稿愣是磕磕巴巴地念了十分鐘,念得那叫一個抑揚頓挫、感情飽滿、聞者落淚,可就是錯字連篇,連引用詩句裏的“寺”和“壽”都差點沒有分清,引得臺下哄笑連連。

葉茫聽傻了眼,心想:就這?周姨還好意思說是我帶壞了他?我得多有本事啊能把他帶歪成這樣兒!

自那天起事态完全反轉了,每天因為孩子學習太差而焦頭爛額的不再是劉大媽,而是周秀蓮。大家都說,徐家好容易出了個能成才的兒子,結果被拖拉機撞壞了腦子,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太可憐了!反倒是劉大媽家的葉茫越來越有出息,真是造化弄人啊……

周秀蓮煩悶不已,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個專治腦子的偏方,三天兩頭給徐衛彪熬苦藥湯子。徐衛彪為了讓母親安心,只能硬着頭皮喝下,有幾次他實在苦的受不了了,就跑去和葉茫商量:“你能不能壓壓分兒別考那麽高啊?!我媽現在是看你考試多漲一分兒,就給那藥裏多下一味苦藥,葉茫,你行行好兒吧……”

上輩子徐衛彪就是因為不好好學習成天瞎混,一朝不慎誤入歧途,最後不得善終。因此,葉茫發誓,這輩子說什麽都不能讓他走那條老路!

“不成!你不是說過我對你有救命之恩麽,那你就用好好學習來回報我的救命之恩吧!”

葉茫非但不壓分兒,還沒白天沒黑夜逼着徐衛彪惡補功課。

徐衛彪頭疼不已,一番權衡之下還是選擇跟葉茫學習去了,總比喝藥強啊!誰知道那藥裏都有什麽東西,萬一喝壞了得不償失。

好在他有點小聰明,經過一個多月的突擊勉強每門都能及格了,高中畢業不成問題,但距離考大學的水平還差得很遠。

葉茫讓徐衛彪自己多上心,畢竟她做不到随時随地盯着他念書,她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徐衛彪問葉茫要做什麽,葉茫不說,神神秘秘地早出晚歸,忙得連課也不上了。

班主任叫來徐衛彪了解葉茫的情況。徐衛彪說:“我哪兒知道啊,她要幹什麽也不向我彙報。不然這樣兒得了,您批我半天兒假,我去把她給您抓回來由得您審,不,我幫您一塊兒審!”

班主任揮手趕他:“去去去!你小子一天到晚淨想着逃課,趕緊回去看書,明兒我自己去家訪。”

“您不認識路吧?要不明兒我帶您去……”

“邊兒呆着去!”

第二天班主任到劉大媽家裏家訪,還是沒有見到葉茫,倒是聽說她最近老往商場跑,問是哪個商場,劉大媽就不知道了。

徐衛彪趴窗戶根兒聽見班主任和劉大媽的對話,貓着腰蹑手蹑腳地溜出了院子。他琢磨了一下,借來徐衛東的自行車騎到華僑商場門口。

葉茫果然在這兒,只是她身邊還有一個人。

“葉茫!”

徐衛彪喊了她一聲,蹬着車到她跟前兒,看清楚她旁邊的人後,突然愣了住。

“你怎麽來這兒了?”葉茫擰着眉毛把徐衛彪從自行車上揪了下來,沒在意他奇怪的表情,問他,“你不在學校好好念書,跑這兒幹嘛來了?”

徐衛彪仍盯着她身邊的人看,表情動容,嘴唇微微顫抖……

對方被看得發毛,讪笑着打量徐衛彪,又看了看葉茫,忽然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點了點頭,和徐衛彪說:“你好,我叫張鵬,葉兒的朋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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