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疫鬼

疫鬼

地府裏幾乎所有的人和鬼都知道黑無常哭了，而當事者仍未能知道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

不過這也讓他得了好處——同僚們假裝無心卻實在刻意的照顧讓黑無常的日子好過了很多。

孟婆常會在他來奈何橋時留他唠嗑、給他些點心。牛頭則是如之前一般地順手把難搞的妖怪打包送到他眼前。

此處并無春夏秋冬。

與時間相觸的感覺變得無序，混亂而又颠倒。

而在地府之外，以亡魂身體所經歷的時間甚至多過以其本身度過的日子。唯一能讓黑無常好歹有些參照的，是他随手撿來在地府門口種下的籽種。

經年累月，紅楓籽種發棵，成了地府中為數不多的顏色之一。天昏地暗，只它發芽生枝，只它葉落歸根。

雖仍一日又一日地在不可數的時間中經歷無數生死，但酒蒙子馬面路過時捎帶上黑無常一起摸魚也變成了常事。他實在愛喝酒，所以每次都要拿着剛不知從哪兒摸到手的幾文錢、幾兩錢去買各種各樣的酒。美名其曰是提攜後輩。

其實馬面分不出酒的好壞，他只是格外享受本屬于人的那種“醉醺醺”的感覺，也格外喜歡聽黑無常說些剛遭的凡人之事。

百年又百年，地府和平、無趣，縱然是熟知所有地府八卦傳聞的馬面也難免會有找不到話再聊的時候。

鬼言三年，而人間不過三日。戰亂、饑荒、栽贓、脫罪、欺瞞，那些屬于人間的一切，在地府出生的馬面無從知曉，所以他都樂意聽。

“你的差事可比我的有意思多了。”

“……站着說話不腰疼。”黑無常巴不得劈開自己的腦子端給馬面，讓他也嘗嘗以數以千計不同死法死去的滋味。

馬面滿不在意的樣子：“人活一輩子，你難道就記住他們痛苦的時候？”

黑無常手裏的筷子一滞：“當然不是。要不你哪能從我這聽到那些。”

馬面不置可否，笑嘻嘻往黑無常的杯中添了些酒，用期待的眼神看他。

在旁人看來，他們倆只是再尋常不過的酒客。

黑無常抿了口酒：“你可記得那對師出同門的師兄妹？”

“……很久前了吧？”馬面回憶，“兵荒馬亂的時候，一會是這國與這國打，一會又是合起夥吞了那國。死的人太多，我可忙得天昏地暗的。”

“今日在一皇帝身上見着那位女子，也成了将軍。”

“她不是右手被廢？”

“硬是練出左手使槍與劍的招數，投名狀卻未呈給自己的國家……”

黑無常于皇帝的眼中再次見到她。

不再是一身紅衣，而是穿上甲胄，佩劍卻還是從前那一把。只身來到他國國君的殿堂之上，她從容不迫地開口，話語鄭重。她說，聽聞陛下心系民衆，只鞏固城牆而不挑起紛争，願意效忠。

那位僅憑左手就能戰軍營十人的女子便成了靖國的将軍。

奏折如飛雪，上頭的字也變得利如針刺。大臣們不斷上書，說需要土地、需要兵馬，要迎回太子。

皇帝面不改色地将奏折扔到一旁。

只有黑無常和皇帝自己知道，那一句自他年幼時握着父親冰冷的手時便如鬼魅一般萦繞二耳畔的“不能犯錯，不要枉害百姓”愈發轟然，伴随着他的每一次下咽，每一場夢魇。

黑無常不免想起，愣了愣神才繼續道：“……她與師兄于沙場相見，被其傷至舊疾，戰死馬下。”

馬面的耳朵向前豎起，這是他八卦聽得稱心時的反應。

唏噓一陣，馬面才忽地記起：“靖國那皇帝成了鬼後可是鬧得滿城瘟疫。嘿，你說這城裏百姓也不知是他造的孽呀，看着萬丈城牆逃也逃不出去，就開始唾罵起無能的先帝。——還真給他們罵對墳頭了。”

黑無常心中刺了一下，強顏道：“他哪來的墳啊？”

酒足飯飽。

馬面往藏着的酒袋裏灌滿了酒，兩人搖搖晃晃打算回地府。

因牛頭馬面法力高強，地府上頭管事的便未給其配上如青冥船類的坐騎，他們默認二人在緝拿下厲鬼妖物後會行布霧之術，效率極高地閃回地府。

但要馬面來說，還是這青冥船好極，慢悠悠地從人間晃回冥界，還能趁此機會休息幾許。

話裏話外，馬面想搶過無常之位的心都快滿溢：“當真還是做人好啊！生了個畜生樣貌，做的也是畜生差事！”

黑無常默默低頭看了一眼手腕上被鎖鏈勒出的傷痕，又望了一眼馬面那油亮的鬃毛。

半刻鐘後。

收到符箓消息前來找人的白無常，此刻正面露不豫地看着醉得爛泥樣的二人。黑無常的帽子早已不知去處，馬面則是坐倒在地，不住地打酒嗝。

馬面尚還有幾分神志：“七……七爺……來挺快啊。”說着，馬面樂呵呵地咧嘴笑了，顯出幾分牛頭的模樣。

白無常沒有理他的意思。

他捏着鼻子，頗為嫌棄地只手拎起一個丢到船上。輪到滿身腱子肉的馬面，白無常便沒了耐心，直接伸腳把他踹到船沿。

馬面暈乎乎倒在前行的船上，不一會開始打鼾。

此間只剩他的鼾聲。

安靜片刻。

“七十二地煞術，你什麽時候學齊的？”

突然響起的話語讓黑無常打個哆嗦：“……學攝魂的時候就趁着都背下了。”

白無常乜斜他一眼，意有所指：“嫁夢、魇禱此類術法學得如何？”

“還、還行。”

嫁夢，編織夢境之術，算是地煞中最難的一種。

上次黑無常用這招數，是為驅散倒黴皇帝魂魄上的怨氣，給他圓一個成千古之帝而非被人掘墓鞭屍的美夢。

掰着手指頭算起來，已經有段時日沒見着白無常人，此時見了他，又猛被提及這一茬，黑無常才想起白無常在最初就對自己說，別惦記用這些術法做什麽好人好事。做無常這麽久，他把此事抛在腦後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不過好在白無常沒什麽表情，只不鹹不淡說了句“那你還挺聰明的”。以為逃過一劫的黑無常聽此，也就順着話頭将這事胡亂搪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