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崖橋

崖橋

閻王爺筆下一頓,問:“是四十九日嗎?”

白無常垂眸盯着他手上的假條,“嗯”一聲。

閻王爺便又低頭劈裏啪啦地寫完了,将條子遞給白無常,道:“攢了這麽久的年假,終于見你用了。”說着,他又拿出個小盒子來,“給小八的,就當是餞行。”

白無常自然不會有替黑無常道謝的意思,只是接過。

他轉身出府。

院前那棵紅楓高大。深紅的楓葉落在純黑的泥土之上,無比鮮明。人間的楓樹落葉時便是秋日,所以此刻的地府大約也已入了秋。

白無常随手拾起一片,堪堪撚在手裏。

崖橋。

火水中的日光變得暗沉沉的。

見白無常在橋頭站着,黑無常并不奇怪,而是心有所料的樣子。

方才同僚們拉着自己送行。

馬面難得大方地将私藏的酒全摸了出來,向來直脾氣的牛頭甚至沒喝幾口便紅了眼睛。孟婆倒和平素沒什麽差別,只格外溫和地與他說來日再見。

白無常沒來,在場沒人多說一句,不約而同在席上留了個空座。

地府的空氣可太養人了。

此刻黑無常已脫去官服,也交還了勾魂鎖。白無常恍然記起他初次立于地府堂上與閻王據理力争的少年模樣。

和如今也無甚差別。

“這麽客氣。”他話中還有醉意。

白無常沒答話,只是把手中物什放進他身後癟癟的行囊裏。黑無常看着他的動作,拿過那片紅得透血、似是活物的楓葉。

白無常難得心平氣和:“我送你。”

四季變幻、日升月落,崖橋是通往人間的路。

在此路上越走越久,在地府時無蹤無影的食欲、疲倦、冷熱,那些身為人的感知便漸漸回來了。

方開始幾日,他們閑庭信步,尚還覺得新鮮。

本還想讓白無常就此回去的黑無常發現,要走上個七七四十九日,自己竟連水都沒帶上。虧得白無常在身邊,才沒讓他半路渴死。

置身其中,才深覺這崖橋真不是人來的。無處歇腳,只能一直走、步履不停地走。

黑無常走得乏力。

也不知白無常到底斟酌了幾日,他開口說起一些細碎的舊事。

黑無常樂得聽,只不過心中難免不是滋味。

這麽久了,腦子裏淨存着些已投了胎的、受了罰的亡故之人本人都未必記得的東西,他好像真對白無常的從前沒什麽了解。

他的記性不似黑無常,也從未和旁人提起過這些,所以講得難免有些磕絆:

無常考試翻天覆地變了的考綱是和天界的老頭們有關,牛頭馬面小時候不會說人話只會哞哞、咴咴地叫,白無常第一次上值時把人吓得不輕結果讓孟婆哄了好久才止住眼淚去投胎……

黑無常無從知曉這些,但從未覺得它們如此鮮活。

第四十九日。

白無常的神色看不清晰:“唯有一件事,我總是不斷想起。那日從人間回來,途聞襁褓中孩童啼哭,我确知他遲早還是會成我的差事,但還是腦筋搭錯給他延了幾日性命,致其被人抱去替災。”

可當真在地府廳堂見到那個已成長不少的少年時,白無常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何為陰差陽錯,說來不免讓人發笑。每每見到,他便身不由己地一次又一次想起,于茫茫雪地中冰濕的襁褓。他拟出人形,踩出一條雪徑,将那個哭聲未止的孩子抱到好歹有些人煙的地方。

這是他唯一認的錯事。

錯在他不知天命不可違,不知天命視天下為砧板、視凡胎俗骨為魚肉。

在知那個孩子是被怎樣的人家抱走時是如此,在目睹黑無常又一次被迫歷經封塵往事時是如此。

“我就這麽讓你惦記啊?”黑無常臉上笑吟吟。

“……你就和那兩個不三不四的學吧。”

“謝過恩師,沒您學生我還學不到如此。”

白無常沒再搭茬,只輕聲笑。

崖橋盡頭是一片濃厚又稠密的霧霭,不似奈何橋邊的霧氣那樣柔緩。

穿過這片霧霭便是人世。

黑無常深吸一口氣,看向身後之人。

告別之際,白無常話語淺淡:“還有一事。”說完,他施法讓那葉紅楓浮在兩人之間。

“有件事,你或許忘了。”

黑無常挑眉:“還能有我忘得了的事?”

白無常沒作聲,俯首在紅楓上輕輕燒了兩個字。末了将楓葉歸還給他:“你的名字。”

名字?

這他怎麽可能忘記。“引虬”二字,是彼時娘說什麽都要給取的,聽着覺得寓意很好,現在想來倒有些諷刺。

不過黑無常沒打算将這事說出來,為了給白無常留些面子,甚至表情也沒顯出分毫。

可當他接過楓葉看清上頭所寫時,卻心間一顫。

白無常似乎樂得看他這副樣子,笑谑道:“冠禮未到就在書案前寫了上百遍的字。還能有你忘得了的事?”

待再擡頭時,黑無常眼裏已湧上些微紅。

“——原來自己一個人寫東西的時候真的會被鬼盯着看。”

白無常一哽,道:“……我那是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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