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章

第 4 章

正值初冬,即便天有盛陽,口鼻吐息之間白霧團團。

趙四平時而擡頭看看晴日,一路上不停調整方向,日中時分尋個避風處暫做休息。

沈景淮好奇他究竟是怎麽從太陽挪動的軌跡決定行路,趁着休息詢問。

趙四平并沒覺得這是什麽很了不起的本事。

靠着山林過活的人天然就懂得如何識別方向,不僅是從太陽軌跡,有時還會從樹輪圈向、亦或是山林溪流蜿蜒。

十幾日前,趙四平進這座山是無奈之舉。

“臨城在征兵,逃荒的百姓一路奔逃,我若是不進山,便只能被擄去。”

沈景淮納悶:“當兵不好嗎?為朝廷效力,驅除胡虜保衛疆土,可以做大英雄呢!”

他因是家中嫡子,不被準允上戰場,每每聽聞族兄馳騁疆場,十分豔羨。

趙四平冷嗤,“你還真是富貴人家養大的公子哥呢。你可知道,如我這般被擄走強迫入伍的兵,最後是什麽下場?”

他迎着水井無辜茫然的眼神,用平靜的語氣道出殘忍的真相:“我阿父和大哥入伍第三日,便被上官派上戰場。無訓無甲胄,被推出去做胡人鈍刀的人肉牆。三五人不足,便強征三五萬,拖上好幾日,城裏的大官富戶們才有足夠時間帶上金銀跑路。”

他眼前仿佛又浮現當日阿父和阿兄的面容。

阿父已五十五,本該是在家養老的悠閑人。征兵的人堵上家門,為保住二哥,帶着憨厚的大兄深夜出門。

阿娘的淚濕滿襟懷,抱着啼哭不休的妹妹一整夜沒睡。

阖村青壯十之八九已去,他和兩個哥哥躲在地窖逃過一劫,心驚膽戰地熬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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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父兄走了不過三日,便傳來城破的噩耗。

朝廷短短幾日強征的五萬兵盡數死于城外,曾有逃亡的百姓稱,是時天際盤旋的禿鹫連日不散,屍肉腐臭經由邊城野風南下,如陰影般蒙在百姓心頭。

沈景淮不敢說話。

天災、兵禍、胡人鐵蹄南下屠戮百姓....等等駭人聽聞的事情從來都是下人随口之言,每每說起至多捂着胸口唏噓一聲,而後慶幸,再之後便抛之腦後,照舊過着自己的安生日子。

短短片刻歇息,氣氛凝滞着。

再動身時,兩人俱都沉默着,任由這份酸楚在心頭發酵着。

慘痛的過往漫在人身,熬出一份苦勁兒,再行路時腳程快了不少,至少他們兩人如今還喘着氣。

趙四平對山野是有章程,行路上見野獸足跡漸漸少了,便知自己所選方向是對的。

歇一程,路上尋到野果子勉強果腹,幸運時捉個野兔蛇什麽的,能吃個肚子飽。夜裏生上小火堆取暖,交替換着守夜。

如此一連走了五日,終于尋到了人常走留下的徑痕。循蹤往下,半路上竟還有個樵夫自蓋的歇腳山舍,兩人驚喜,決定暫時歇歇。

趙四平先入,四下打量一番,眉頭漸漸擰起。

終于見了人窩,沈景淮期待萬分。

即便木門破損,內裏空空,唯有一張破朽的木床支在角落,他也笑意滿滿:“今晚總算有落腳的地方了。”

趙四平沒應聲,目光在木床上厚厚的一層積土上掃過。

“四哥,今晚湊活一夜。等天亮了,咱們就能下山。”

沈景淮沒發覺趙四平神情中的嚴肅,徑自計劃着:“下山後尋個驿站,我外祖家是平城首富,捎去信件,不日必定會有護衛來接咱們。”

趙四平點點頭。

“你外祖家會容留我嗎?”

“這是自然!”

沈景淮用力點頭,生怕四哥不信,急忙解釋:“每年隆冬,我都會去外祖家避寒,住上三四月,直到來年春才會辭別。我阿娘是外祖唯一的孩子,外祖待我極好,曾當衆決定,若有一日他辭世,外祖萬貫家財一半歸我呢。”

單憑此言,他便是外家未來的半個家主。

“四哥且安心。有我出面,絕對能給你一個體面又尊貴的差事!”

趙四平嗯了一聲,有些好奇:“你覺得依照我現在這副模樣,能在你外祖家當個什麽?”

獵戶家的孩子沒什麽見識,不知大戶人家所謂‘體面又尊貴’的差事究竟是什麽?

沈景淮想想:“怎麽也該讓你當個護院總管吧?”

護院是什麽意思,趙四平還是懂得。

不就是給人家看門的嘛?簡而言之,和狗的營生差不到哪兒去。

趙四平臉上的興致褪去些,怎麽大戶人家總把百姓當狗呢?

他們村有個很厲害的秀才公,娶了個鎮上有錢人家的媳婦,蓋起村裏最氣派的磚瓦房,有個應門的下人,就叫做護院。那秀才公總叫對方是看門狗!秀才公平素見了村裏人總是仰着頭走路,恨不得用鼻孔看人,說他們趙家是下腳夫出身,給他提鞋都不配!

護院總管......

總管...

趙四平問:“那我手底下還管着人?”

沈景淮:“當然要管人的。護院總管是緊要的差事,只有最信任的人才能擔任。照着外祖家的宅院看,你手下少說要管着十五六個人呢。”

十五六個?

趙四平瞪了眼睛,放在行伍裏頭,管十五六個的人得是伍長吧?

一比照,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你不會信錯人的。”趙四平肅色保證。

沈景淮見他接受了,心裏很歡喜。

有了四向的牆遮擋,比在野外席地幕天要安心多了,難得睡上安生覺,沈景淮睜眼時趙四平還睡着。

木床有些小,昨夜兩人都蜷着的。

睡前他還朝着牆壁,也不知夜裏怎麽翻動,此時竟是面朝面的姿勢。

沈景淮放輕呼吸,仔細觀察者眼前的這張面孔。

睡着的四哥像個比他還小的少年郎,眉眼間一派恬淡,絕對沒有白日裏随時緊繃着臉的壓迫感。透青的天光下他的呼吸均勻,一起一伏跟自己的心跳唱和同樣的頻率,沈景淮反應過來時,手已經落在趙四平光潔的額頭,在輕輕撫弄着他的濃眉。

指下的眼皮驟然動了下。

沈景淮及時撤回手掌,閉上眼睛做出一副沉睡的模樣。

‘咯吱’一聲...

老舊的木床發出酸牙的響聲,是四哥起床離去的動靜。

沈景淮心裏默數了幾下,撩起眼皮,恰好與站在床前神情古怪盯着自己的趙四平看個對眼。

“....四哥,醒了?”

他張張口,借着翻身起床的動作藏起自己緊張的眼神。

趙四平清清嗓子,努力忽略一睜眼近距離看到水井這張白臉蛋的古怪反應。

“醒了。昨夜睡得好嗎?”

沈景淮點頭。

趙四平翻弄下衣裳。

兩人各自陷在自己的心緒中,未發覺對方的怪異。

晨起喝了昨夜熬煮後放涼的水,胡亂啃了幾個說不清是什麽的果子,勒緊褲腰帶,開始下山。

埋頭趕路終于在日中時分,看到遠處村舍的輪廓。

沈景淮險些激動落淚:“四哥,再不吃東西,我感覺自己要暈過去了。”

距離上一次填飽肚子,還是前天。

趙四平獵了一只山雞一只兔子,若不然兩個人未等下山便餓死在山野,成了野獸的一頓小點心了。

相比較水井的欣喜,趙四平卻有些平淡。

“日中,卻不見炊煙。這村子怕是已經荒了。”

懷着微渺的希望兩人趕往山村。

山村死寂,荒無人煙,這時節正是地裏燒肥的時候,遠眺田野空蕩蕩的。

一家家翻找過去,趙四平越發肯定心中的猜測。

“這村子早就沒人了。”

其實從昨日在山舍時,他便有了心裏準備。

這時節山林再荒寂,也不會一個獵戶都無。

“那間房舍少說一月未有人至。”

獵戶不去,山下的村莊必然少有人氣。

“看看能不能找到點吃的吧。”

趙四平不帶希望地道。

兩人前後把整個村子翻了一遍,一丁點吃的都沒尋到。

沈景淮已經暈頭,靠在最後一家院舍的竈膛邊沮喪地垂着腦袋:“四哥,咱們怎麽辦呀?我實在沒力氣了。”太餓了!!

趙四平同感。

長嘆一口氣,與他并肩癱在一塊:“我也動不了。”

兩人坐着歇,卻知這麽下去不是辦法。

正惆悵之際,耳畔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趙四平心裏一驚,撲通趴在地上,再擡頭時對上沈景淮驚懼的眼神:“少說七八個騎馬的。”

“怎麽辦?怎麽辦?”

沈景淮下意識以為是仇家追來了:“是來尋我的?”

趙四平說不知,飛快地打量着這處小院。

這小院是村裏最東邊的一戶。

矮牆破門,莫說藏個兩個半大的少年,怕是連個夾着尾巴的耗子,外頭來人一眼就看清了。

趙四平忽的想起,拽上慌神的沈景淮就往院裏奔。

“伏下腰!”他低聲命令:“這院子有個地窖,不大,暫時能躲躲。”

馬蹄聲如雷,沈景淮一慌被院裏的石頭絆着撲倒。

趙四平低咒一句,雙手卡住他腋下,大力把人抱在懷中,地窖先前被他翻找過,口子敞開着,趙四平也顧不得摔傷,把人護在懷裏像個石頭似的咚得投了進去。

剛落地,便聽見外頭馬匹嘶鳴。

馬蹄止于院外,趙四平抱着個人肉包袱落到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硬是憋着不敢出聲。

“&*#$%^&&......”

趙四平心肝劇顫。

是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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