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

第 6 章

高頭大馬、水囊、最最緊要的是從兩個胡人身上搜出了吃的東西。

糜餅——把糜末下入沸水中熬煮成約有指頭厚度的餅子,冷卻之後切成旗子般大小,曬幹儲存便是胡人的軍糧。

趙四平狼吞四五口糜餅,人跡狼狽卻不在乎,嘴巴嚼着仰躺在地上,等着力氣慢慢恢複。

快要入夜了,他硬撐着不敢睡着,人在荒村,身側兩個死得不能再死的蠻子,還有一個因為頭回殺人、抽抽搭搭的水井。

他閉上眼點着數眯了會兒。

再睜開眼時,打個滾翻身爬起來,落眼一看,呵呵笑出來。

水井跟個尾巴似的緊緊挨着他身側,眼珠不敢往屍體那頭瞄,時而還要抽下氣。就這般,倒是沒委屈自己的肚子,手裏攥着個糜餅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像個灰皮耗子。

“先別吃了。”

趙四平把人拎起來,“去翻翻馬背上還有什麽東西。”

見人乖乖聽話出了院子,趙四平又去扒屍尋東西了。

也不知這是什麽地界,竟還有胡人出現。

趙四平逃荒加逃難三載,這是頭一回與胡人臉對臉。打照面就是要命的交情,真叫人後怕。

“糟踐下三濫,你難道不是爹娘養的,叽哩哇啦地吓唬誰呢!”

他狠狠地踢了幾腳先前撕扯水井衣裳的胡人,出過心頭惡氣,認真翻找起來。

“也是奇怪,你一個胡人穿我們漢人的衣裳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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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四平瞅瞅兩人身上的衣衫,灰麻的,上頭還有補丁癞子,也不嫌棄,扒起來很順暢。

彎刀是個好東西。

趙四平心裏挺想拿着。只是太過顯眼,最後放棄。

把兩具屍體推到地窖,阖上蓋子,院子原本是狼藉一片,不知遭了多少過路人的光顧。趙四平踢踏了泥土蓋住血跡,快步去尋水井。

“四哥,你瞧這是什麽?”

沈景淮見他來,面露喜色地舉起手裏的造冊。

趙四平不認字,“什麽東西?”

“是過路文書和籍冊。”

趙四平‘呦’了一聲,伸手接了過來:“原來這就是過路文書和籍冊呀。”

“四哥,你沒見過嗎?”

趙四平斜他一眼:“你說呢?我打離家起,就是流民。你見過哪個流民手裏頭有這玩意?”

沈景淮瑟縮下脖子,不敢說話。

說實話,他這輩子只見過趙四平一個流民。

“有這東西好吶。”

趙四平好生收到懷裏:“再遇上城池,咱們就能正大光明地混進去了。”

從前他遇城只能繞遠躲開,生怕被守城的士兵捉了去修城牆。

沈景淮也想到這一點。

而且還有更令人歡喜的發現,“四哥,過關文書寫得清清楚楚,下一座城池便是平城!”

平城是水井的外祖家。

趙四平揉揉生疼的臂膀,同樣驚喜:“還有別的有用的嗎?若是沒了,咱們早些離開這兒吧。”

沈景淮搖頭。

對他們最有用的便是吃的喝的,其餘都累贅。

趙四平把手裏的衣裳遞過去:“一入夜,冷得要死,你身上這破爛碎片扔了吧。”

見水井遲疑不動,趙四平豎起眼睛:“怎麽?嫌棄這是死人穿過的?”

“矯情!”

趙四平譴了一句:“還有你嫌七嫌八的餘地,不換,你就等着凍死吧!”

片刻後...

沈景淮低頭嗅着身上衣衫的汗氣,不安的心神逐漸平複:“四哥,你真好!”

趙四平卷了卷袖子。

壯胡蠻子比他高壯,衣裳又厚實,他穿上顯得有些寬大,好容易用腰帶裹好多餘的空蕩處。

“廢話真多。”

他低着頭看看腳上的鞋,大拇指頭都快露在外頭了,不耐地啧一下。

“到了你外祖家,得先給我預備幾雙耐穿的厚實鞋。”

沈景淮忙不疊點頭。

“四哥放心,待到了平城,我讓他們給你做上一箱籠的鞋,用最上等的鹿皮!”

鹿皮的嗎?

趙四平瞥見水井臉上真摯的笑容,心裏總算好受些。

“不枉老子脫自己衣裳給你穿。”

他嘀咕道。

*

趙四平不會騎馬,但是騎過騾子。

技藝想來大差不差,于是很自信地拽着鞍鞯把翻身上馬。

只是馬匹并不服他,便是拴着嚼頭依舊狂躁地在原地踢踏,前蹄高高揚起,嘶鳴巨響劃破荒村寂靜的天空,趙四平生怕把先前的胡人給招惹回來,灰溜溜地下了馬背。

沈景淮見狀,鼓起勇氣:“要不,我試試?”

趙四平微擡下颌,示意他去。

實則心裏沒抱什麽希望,如自己這般威猛的性情都不招馬匹待見,水井軟叽叽的,大約也不頂事。

他盯着身周的小村,盤算着該從何處走。

“欸!四哥,你瞧!”

沈景淮趴在馬背上,胳膊探出去憐愛地撫上馬匹的脖頸:“四哥,它聽我的話呢!”

趙四平板着臉,湊上幾步。

人還沒靠近,馬已發出不耐的噴嚏,甩着頭在躲趙四平。

趙四平:“......”

沈景淮繃着嘴角的笑意:“四哥,要不然,我帶着你騎?”

幽暗的官道上很快出現一馬二人的身影。

趙四平生得高大,被水井細條條的胳膊摟在身前,不得已蜷縮着腰背,省得遮住水井的視野。岔着大腿,虎着臉,心裏十分憋悶。

“四哥,要不然你靠着我睡一會兒吧?”

身後傳來水井胸膛悶悶的聲音。

趙四平覺得耳朵尖尖有些癢,擡頭揉搓了下,“不用。”

“大路上不安全,我替你盯着些。”

“好的。勞煩四哥了!”

沈景淮大聲回應道。

噠噠噠的馬蹄聲,濃稠如霧般的黑蒙在眼前。

趙四平漸漸适應馬匹奔馳帶着自己颠動的節奏,寒風刮得人口鼻發幹,不得已眯着眼。

這一眯眼,再睜開時,才發覺不知何時馬匹竟然停住了。

而他靠在身後不大寬廣的懷裏睡得昏沉。

“呼呼...”

身後傳來有節奏的呼吸。

趙四平:“......”

一刻鐘後

官道上出現一前一後兩個趕路的身影。

“你怎麽能睡着呢!!!”

前頭那人走得氣急敗壞。

“抱歉,四哥。我實在是太困了。”

說着,又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幸虧那馬是個認路的!這要是個瞎眼的笨馬,我老四下了地府遇上鬼差,問我怎麽死的,老子都回不上來!”

“四哥別胡說!咱們這不是好好的嘛。”

月色如水,照出地上兩行斜鋪的人影。

只見前頭的那個頓住,猛地從地上撿了什麽朝着後頭投擲了去。

後頭的那個發出一聲‘欸’,彎腰躲過,“四哥,別鬧了。快趕路吧。”

...

月上中天,兩人在一處高坡上瞧見了矗立在夜色中的城池輪廓。

依稀能看清城中的三五團燈火,兩人對視一眼,酸麻雙腿繼續挪動起來。

眼下自然是進不了城的。

尚未走到城門附近,二人竟與一行零散的南下流民遇上。

趙四平把背後的包裹扭到身前,兩手揣進袖子,一副忍冬抱臂取暖的瑟瑟模樣,實則手心握上藏在裏頭的匕首把。

匕首是從胡蠻子身上翻出來的,不過半臂長,貼身藏起用來防身最好不過。

“跟緊我,不要探頭探腦的。”

趙四平叮囑水井,曉得他心急,低聲解釋:“能一路走到這裏的流民都不是好惹的。你貿然打聽事兒,很容易落人眼睛。”

沈景淮嗯一聲,學着他模樣。

彎下腰,手也揣進袖子。

兩人抖抖索索的,很快墜在流民隊伍最後,一路往城門方向走着。

到了近前,已然能看到高大城牆的影子。

趕路的流民們終于見了希望,彼此相熟的低聲說個話。

從城門方向突然冒出個人影,迎着這一行流民過來。

是個瘦巴巴的小個頭男人。

夜色之下看不清人的模樣,只見他從最前頭一個個去說話,趙四平把水井擋在身後,逢他過來,捏着嗓子作沙啞音:“小哥,前頭是平城嗎?”

瘦小個說是:“你們是從哪裏來的?”

“打臨城來的。”

趙四平按住自己肚子,“小哥,臨城要打仗,停了粥米。平城這兒白日裏給放糧食嗎?”

他啊啊地喘了好幾下粗氣:“我有三天沒吃過東西了,再不吃東西,就快要餓死了。”

瘦小個掙開他的手掌,煩躁地搖頭。

“這兒倒是施粥呢。可那湯水稀得呦,一勺子下去見不着幾顆米。”

一看兩個窮嗖嗖的幹人,瘦小個沒了打探的興致。

只是瞧着他們兩個是男的,擡手往一個方向指了指:“看見那個火堆了嗎?夜裏寒,好歹平城當官的讓咱們這些流民燒火呢。你兩個不妨過去取取暖吧。”

趙四平呵着腰連連點頭,待到瘦小個一走,拉着水井往另外的方向去。

“四哥,咱們不去烤火嗎?”

沈景淮回頭眺望幾眼,方才一行流民大多聚到了火堆跟前,瞧着那處有熱氣冒着,應該是分到熱水呢。

趙四平說不去。

拉着人往人少的地方走,沒一會兒停住腳步,看着一排排墳不動了。

“四...四哥...”

水井又在哆嗦了:“要不然回去吧?”

趙四平沒作聲,徑自尋到兩個墳堆中間。

左右是土堆小山般在人身上蒙下一輪暗影。

“離天亮還早着呢,過來睡會兒吧。”

趙四平招呼水井。

沈景淮回眸望一眼人堆聚集的城門口,看下野地荒墳漏風的風霜處。

實在不明白放着安生地兒不去,非得躺在這裏作甚?

四哥已躺下,沈景淮摸黑磕絆着走到他跟前,就連眼角餘光都老實地不敢去看左右的墳堆,撲通躺在趙四平身前,翻身緊緊貼在他後背,閉上眼強迫自己快些睡。

脖頸後是水井貼上來鼻息噴湧出的熱氣。

趙四平僵了一瞬,很快回神從包裹裏翻出一件衣裳,搭在兩人肩頭。

天際綻出魚肚白時,兩人被一陣嘈雜的動靜驚醒。

昨夜燒着火堆的那處人頭攢動,瞧得不真切,卻曉得是起了紛争。

依稀有人聲呼救,慘叫聲前前後後連綿了足有一刻鐘,最後被城池上的士兵一支飛箭止住。

沈景淮一瞬從朦胧睡意中清醒過來。

“他們....”

趙四平眼中泛着沉重,目睹那處聚集在一塊的人群散開。昨夜與他有過言談的瘦小個跟在幾人身邊跑前跑後,沒一會兒有兩個年歲大的人擡着一個人望他們這處走過來。

“起身。”

他率先起來,收好肩頭的衣裳,冷着臉退到墳堆外。

被擡着的那人身上被剝得只剩貼身一個破爛的兜挂,頭上有個血窟窿,沿經的土裏是從他頭上垂落的閡人血珠。

“四...四哥,他是死了嗎?”

被那群流民給打死了嗎?

沈景淮驚恐地看着擡人的兩個娴熟地挖坑。

趙四平長眸閃過兇意,望着遠處流民隊伍,“今日給你上一課。逃荒逃難,輕易不要靠近紮足人堆的地方,也莫要輕信對你無故流露善意的人。”

“亂世是會吃人的。”

水井少爺天真懵懂,握菜刀都會手抖。

“你命好,遇上了我。”

趙四平眼神一黯,“當年我和哥哥要是幸運些,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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