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
第 7 章
大隋末年冬,邊城遭遇雪災。朝廷潰腐,久不赈援。草原五胡伺機興戰,鐵蹄無情踏破邊關城門,所占之城屠戮不休。
阿爹和長兄被強征入伍的三天後,比趙家還靠北的百姓們南下逃難。
雪災之後吃喝不上,日子緊巴些,老百姓們輕易不舍得挪窩。但是胡人破了城關,沒耐力管教漢人百姓,一味揮刀收割百姓性命。
趙四平和兩個哥哥很快下決定,收拾細軟衣裳,帶着阿娘和小妹加入南下逃難的隊伍中。
一去十幾日,見到第一座高大城池時,一家人走得筋疲力盡。
路上同行之人或走或散,趙四平和兩個哥哥是男子,又有山林刨食的本事,一家五口喘着氣等在城關外。
天亮以後,城關緊閉,守城兵甲稱城中守備官嚴令,未免有胡人奸細混入城中,非本縣生民嚴禁入內。
阿娘本因阿父和長兄喪命戰場郁結于胸,聞得此話,當成暈厥,夜裏便起了高熱。
趙四平和三哥留下二哥照應,進山去挖草藥,也順便看能否捉個活物當口糧。
入夜歸來後,他和三哥卻再尋不到留在城外的家人。
問了好多人,都說不知道。
有人說好像見到二哥他們跟上什麽老鄉走了。
“那人不是你們的老鄉,是騙你二哥哥的,對嗎?”
沈景淮排在進城隊伍中,見四哥神情悲傷,不由反問。
“的确是我們的老鄉。都是從靈武郡逃出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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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四平壓抑住心頭的痛,“我二哥人老實卻不傻。是那人操着一口熟悉的鄉音,所以他才放下戒心的。”
他的眼眸落在遠處流民紮堆處,那裏正有幹柴燃燒,嗆人的煙火氣與淡得幾乎聞不到的米香味攪在一塊,成了流民眼中最後一點希冀。
“我二哥必定是看阿娘燒得厲害。那老鄉說有粥米,看在同鄉份上,瞧他們可憐才告知。二哥哥錯信了人,扶着阿娘和小妹便跟着走了。”
“後來呢?”
沈景淮着急地發問:“後來你和你三哥尋到他們了嗎?”
趙四平扯出一抹難看的笑:“沒有。”
“再沒尋到。”
“二哥他們消失的方向如今被胡人攻占去了。”
“後來我與三哥哥多方打聽,聽說流民隊伍中專有此類人,借着同鄉之名哄騙無辜的百姓。有些為求財,有些尋不到錢財,便與城裏的牙行倒賣人口換糧食。”
“保不齊,你家人命大,如今在什麽地方好好活着呢。”
沈景淮懷有期盼,“四哥莫要灰心。等到進城見到外祖父,我讓他派人沿着你當年逃難的路徑追溯去,一年尋不到,便尋五年。五年尋不到,便尋十年。”
四哥是個好人,常言好人會有好報。
“你的家人一定還在某個地方等着你呢!”
趙四平沉沉地看着他灰撲撲臉上的笑容,許久之後,按着他腦袋把人轉回身去。
“借你吉言吧。”
見不到屍骨,便不算他們死了。
趙四平起初也是這般堅信的。
阿爹和大哥或許機靈,躲過胡人的大刀。
二哥和阿娘還有小妹,或許命大,或許遇到的真是老鄉,此時正在某個地方等着朝廷反攻奪回失地,自己重返邊城時能與他們重逢。
他不信二哥會像昨日那個可憐蟲,被石頭草率地砸死,埋在無人可知的荒地下。
他不信阿娘和小妹被賣,不去想阿娘病重無藥最後是什麽下場,也不去想兩歲的小妹若是被胡兵捉住,會是一個什麽樣的死法。
想得太多,撐着他的脊梁就會軟,他就再走不動了。
三哥走了以後,趙四平有一段時間渾渾噩噩的,半邊身子懸着死念,半邊身子卻懷着野草般的生機。
有時會做夢。夢裏時常以為自己還在邊城。
那時院內雪花飛舞,一家人靠在炭盆前取暖,阿娘坐在矮凳上笑着看他們兄弟幾個說嘴,勸大哥和二哥不要總欺負弟弟們。阿爹披着他和哥哥們獵回來的狼皮,抱着小妹哄她少吃幾顆麥芽糖,卻又寵愛地解開手中布袋,給她撚軟糧糕甜甜嘴。
睜眼時不知自己躺在什麽地方,身邊是人是鬼分不清。
老天爺不收他,趙四平撐着一副軟泥身子繼續南下。
南下成了他說不清的執念。
南邊無災無禍,南邊是他們一家人在路上時唯一的期盼。
“四哥,快到咱們了!”
趙四平回過神來,與水井輕柔的目光對上,笑了笑,大步跟上前頭的隊伍。
城門口的兵甲接過他們遞來的文書,一邊翻着一邊詢問。
趙四平不識字,來前被沈景淮教過說辭。
“來平城走親戚。”
“親戚?你家親戚住在什麽地方?”
趙四平:“城西。城西的王家。我兄弟在王家做事,外頭亂,我來投奔他。”
士兵看他是漢人模樣,口音也合得上,遞還文書,揮手放行。
兩人剛過城門口,來不及松口氣,便見城內疾馳過來一匹駿馬。
馬上傳令兵高舉令牌——“傳守備大人的令,近日有胡人細作意圖混入城中,為保平城安定,自今日起四向城門只出不進,凡有沖卡不尊令者,當場緝拿。如有反抗,亂箭射殺!”
趙四平一驚,與水井互相看看,同時低頭看向手中的通關文書。
“四哥,這會不會就是......”
趙四平猛地擡手捂住他的嘴,“先離開此地。”
二人着扮并不起眼,城門口因一道急發令起了些吵嚷,并未在意他們二人。
往城西的路上走着,沈景淮還在想着手裏的文書。
“咱們是不是應該與那士兵說一聲呢?咱們之前遇到的胡人穿着漢人衣裳,又有這通關文牒......”
“信不信,你一張口,那士兵不分青皂白,先得把你壓入大牢。”
趙四平好奇地看着平城街面上的東西,一邊回他:“你一個小百姓,人家憑什麽相信你說的話?萬一認定你是被胡蠻子送進來騙人的呢?”
“你呀,就是太老實了。”
趙四平捏捏水井的小臉蛋,故作老練地搖搖頭:“大人們有大人們的天,你我兩個底層百姓,何必招惹是非呢?走走走,別再拖沓,趕快去你外祖父家!”
昨日吃的糜餅早就消化沒了,這時候不想着填飽肚子,逞什麽英雄出什麽頭呀!
沈景淮哦一下,想着四哥說的也有道理。
大不了過會兒見到外祖父,與他老人家說一聲。有外祖父出面去跟守備官說,自己和四哥也省下些麻煩。
趙四平長這麽大,去過最繁華的地方是靈武郡有名的春日集。
春日集一年一次,意在迎春神,庇佑郡下一年風調雨順,莊稼地種啥豐收啥。也在這一天,十裏八鄉的百姓們都會聚到郡城的街面上,有攤販擺賣,有頭瓷娃娃游街,難得會有南邊來的猴戲鑽火圈。
平城....
平城比郡城的春日集還要熱鬧呀!
晨時提及家人的沉郁被平城內繁華安穩的氣氛沖得煙消雲散,趙四平在熱鬧的大街上左看右看,像只快活的魚一般四處徜徉。
新升的曦陽灑在平城遍地可見的綠瓦紅牆之間。
仰頭望去,突兀橫出的飛檐、随風招展的商鋪笙幡、粼粼滾過青石板的車馬,每個擦肩而過的人臉上都挂着恬淡安逸的笑容。
諸如此景,讓趙四平不由想起城門外聚集流民面上那麻木又絕望的眼神。
他的喜悅驟然下落,整個世間突然變得不真切起來。
“四哥,怎麽了?”
沈景淮從前頭返回來看他。
趙四平說沒什麽,繼續行路。
只是心緒漸漸穩重,拐了一條街,鼻端忽得湧入一股奇異的濃香,‘啊啾’,趙四平打個噴嚏,轉眸看着這處紅綠鮮豔的大門。
“小哥,要不要進來玩玩呀?”
門口一個臉煞白的婦人甩甩手中的紅帕子,嬌嬌地喊了一聲。
趙四平雙眼瞪得豆大,盯着她身前的深溝壑,被那大肉包子驚得頓住了腳。
“四哥!”
沈景淮看一眼他目光落在何處,羞得臉紅,扯上他胳膊就跑。
身後傳來花女娘們哈哈笑成一團的聲音,趙四平反應過來,心虛地不敢看前頭的水井弟弟。
“我...我方才是餓得眼花了!!”
鬼才信!
沈景淮惡狠狠地瞪他:“你個登徒子!”
說罷,反應過來這話一般都是被輕薄的女家才會說,又湧起羞惱來。
“還不快走!”
趙四平讷讷地點頭,瞥見他臉色難看,猜測自己頭回進城,沒見識的樣子,怕是水井覺得他很丢臉吧。
自此消停。
一路無話。
沈景淮對平城的大街小巷熟稔,不必尋人問路,七拐八扭地從街面上逛過。
快見到家人的迫切心思催得他腳步越發快了。
“走到這條街尾,便是我外祖父家了。”
趙四平聽了這話,莫名有種不舍的心情。
快步跟上他的腳步,出了街尾,迎面瞧見對面闊氣大門口的一對威武石獅子,腳步下意識打個磕絆。
這一路上相依為伴,一直有個事實被他忽略了。
水井這個名字是他趙四平硬塞給人家的名諱。
水井有自己的名字。
水井是個有歸處的人。
而趙四平和他原就是一個地上泥土,一個富貴公子哥。
是兩條永不交叉的人生線。
自靠近平城後,隐在趙四平心底的憂慮在看清這座富貴奢侈的大宅子後,終于現出了真面目。
“四哥,快走呀!”
欣喜若狂的沈景淮未曾發覺他的古怪,揮着手臂招呼他的四哥過去。
趙四平隔着幾步平靜地看着他的面容。
心說:或許,我該跟他告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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