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章

第 14 章

“蒙大将軍所言有理....”

“蒙将軍以為如何...”

“蒙将軍拿主意吧....”

中帳角落飄來一陣陣鹦鹉學舌的陰陽怪語，景陽帝沈景淮充耳不聞，凝視着沙盤被三方圍攏在中的黑色小旗漸漸發怔。

“皇帝究竟是你當，還是他蒙征當？”

王安随手把毫筆擱在硯架上，懶散地趴在文案上咕哝。

“看不起你這皇帝自然也就看不起我這所謂的皇帝心腹。”

瞧瞧送到他長案待奪定的庶務都是些什麽？什麽铠甲縫補保銀、将官俸祿小奏，一字一句只在‘銀子’上頭！

“帝王之師個屁！烏龜王八羔子，這兩年王家半數家産流水一般花出去，全成了陪嫁，給他姓蒙的養了胖媳婦！”

罵罵咧咧過，心頭的火氣漸散去。

王安起身去沙盤跟前，“往日我一開口，你不是都要勸一句隔牆有耳嘛。怎麽今兒是聾了還是啞巴了？”

見他愣着，王安微揚聲調：“陛下！！”

“啊？”

沈景淮回神：“怎麽了？”

“我沒怎麽，是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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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看他心不在焉地：“先頭議事時便看出你松着神兒，盯燈花都快對眼了。是被今日蒙家那小兒子給氣着了？”

蒙小将軍？

沈景淮愣了下：“他什麽時候對我發脾氣了？”

王安一臉無奈：“我的陛下表兄呀！那小王八蛋比他爹那老王八嚣張多了，老王八蛋心底怎麽想咱們不知道，至少人前人後給您的禮數全乎。他兒子野心勃勃，看你占了他家的皇帝位，心裏七個不忿八個不服的，方才說那萬重山南北的勢力，明顯就是在給您下馬威！”

沈景淮有些迷茫，回憶了半天也沒想明白自己何處給下了面子。

“那，小蒙将軍說的也沒錯呀。我不通兵馬......”

“是朕！”

王安糾正他的自稱，長嘆一聲：“表兄，這皇位天經地義該着是你的！你既然坐了這位置，王氏阖家産業養着蒙家軍。說句實在話，他蒙家父子一箪食一豆羹，都是源自您恩賞。怎麽在他們面前，你的腰板總是硬不起來呢？”

沈景淮垂下眼眸，慢吞吞地回到了正座之後。

“我只是想給父王報仇。”

王安已懶得與他再掰扯。

給晉王報仇與坐穩皇帝位置，不就是一碼事嘛。

這類道理他過去兩年勸說了不下百次，可沈景淮依舊那副庸弱的懶樣。

眼角餘光落在沙盤，想起他在這兒發愣：“你方才想什麽呢？”

“啊？”

沈景淮眸光順着他視線挪過去，瞄瞄帳子門口：“表弟，你方才聽見了嘛，萬重山南的當家人，名叫平頭阿四。”

“嗯，聽着了。”

王安點頭，那蒙家小崽子一副顯擺就他知道最多的模樣，讓人看得惡心。

“你說，平頭阿四，會不會就是趙四平？”

沈景淮眼神微亮，期待地看着王安。

王安第一反應是‘趙四平是誰？’。

待得記憶追溯到兩年前狼狽又驚險的逃命經歷，一張兇狠的面容浮現在眼前。

“他一介流民...”

話語一頓，山匪平頭阿四，也是流民出身呢！

“四哥就是邊城流民呀！”

沈景淮激動地探前身子，殷切地望着王安：“而且，四哥行四，四哥名諱裏也有個平字！”

越說越覺得有可能，沈景淮眨眨眼睛：“四哥當初在農莊與咱們分別，離開的方向正是萬重山一帶....”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王安赫然打斷他的聯想：“你沒聽蒙小王八說嘛，那平頭阿四嗜殺，吃人血肉的。那個趙四平頂多是膽子大些，有些俠義心腸，怎會是占據一方勢力的綠林豪傑？”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表兄，你就是閑着沒事，總胡思亂想的。”

上座神情喜悅的帝王一落千丈，單手撐在一側的白玉雕嵌把上，悶悶不語。

見他如此，王安回眸往帳門口看一眼，見守兵站得遠，沒規矩地盤腿坐在羊毛氈地毯上，眯着眼發問：“表兄，你那毛病還沒好嗎？”

此話一出，沈景淮愕了下，反應過來頓時臊紅了臉。

“好好的，你問這個做什麽？”

“啧...”

王安又是憂愁又是不解：“你我都是男人，那我怎麽就不喜歡男的呢？”

男人臭氣熏天，哪裏有溫香軟玉的小娘子招人喜歡？

“上回魯王兵敗投降，進獻了一波西域美人，那腿那什麽...”

王安雙手呈虎式在自己胸前上下咚咚：“你看了不眼饞？”

沈景淮被他粗放的動作臊得垂下眼眸。

“沒什麽好看的。”

若非要說有反應，見到那西域美人下腰時，他第一反應是覺得沒有那年四哥翻滾撿胡人刀時順滑。

“那你是什麽時候确定自己喜歡男人的？”

王安好奇。

沈景淮避開他視線：“就......”

就有次軍中打了一場小勝仗，他誤拿了一壺花酒，夜裏渾身燥熱，好容易嗅着四哥送他的荷包睡着。誰知夢裏不安分，全是他和四哥赤着上身，躲在當日平城那間花樓。

現實是他們驚心動魄地躲過一場搜尋，夢裏卻是他勾着四哥，兩張嘴像是黏上了膠，啧聲淋漓，四哥鼻頭的汗珠咚得垂落在自己心口。

霍然起身時，床帷之中是他私洩後的荒唐氣味。

再親密，也不能與王安說這些。

“就忘了。反正就是瞧着男人歡喜。”

他随口敷衍着。

王安：“......”

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半寸，表兄表妹常定親，表兄表弟也挺危險的哈！！！

“這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彼此交談過，卻還有正事：“你這位置關乎緊要，若是傳出你好龍陽之風，傳到有心人耳中，不知要生出多少波折。”

沈景淮泛泛地應下。

其實他也不是喜歡男人，只是喜歡四哥，四哥又恰好是男人罷了。

然世事多變，他和四哥的那段算不得情緣的露水緣分，早就枯萎凋零了。

“欸！”王安苦惱地折回自己的位置：“天天做不得正事，每日就是與這些巧立名目要銀子的人紙上鬥嘴，真是無趣！”

沈景淮沒理會他的抱怨，想着無人可知的心事，直到入夜，去端飯菜回來的王安一臉喜色，沖到他跟前激動道：“表兄，咱們去萬重山吧！！！”

中帳百步之外便是蒙征行帳。

小兒子闊步進來，蒙征從他腳步聲聽得心裏有數，頭都沒擡：“事兒辦成了？”

蒙小将軍呵呵一笑：“王安那個蠢貨，偷聽到劉謀士等人的招安良策，生怕被人奪去功勞，連飯菜都沒吃完便回景陽帝帳中獻計了。”

“陛下年少，很有謀奪一番的野心吶。”

蒙征閱過手中信件，示意小兒子一下，蒙小将軍機靈地移了燭臺過去。

紙張燃盡，濃黑的‘全貫敬上’化為灰燼。

“父親，除非天降紅雨，若不然景陽帝必死無疑。”

蒙征只是露出個自信的笑容，揮手示意兒子退下。

*

夜半三分

王安撓撓腋下的系帶，看着隐沒在夜色中的憧憧山影，心頭蒙着揮之不去的不安。

“怎麽不走了？”

落後他半步的沈景淮正在擺正身上略大的盔甲，一時不注意，險些撞了人。

王安：“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哪兒不對勁呀？”

就是因為說不清楚不對勁在何處，所以這一路走得遲疑。

王安正要開口，打車糧隊前頭奔過來一人：“大人，怎麽又不走了？”

此人正是軍營押糧署的員外郎，伍德正。

“再往前走到什麽地界了？”

王安問他。

伍德正恭敬地拱手：“回大人話，押糧車已進了萬重山地界，前方再行大約半裏地，就是萬重山北的轄劃地帶。”

王安想想，讓他先去前邊看看情況。

等人走了，看着沈景淮開口：“萬重山北前些時候剛與南邊打過一場，山裏的糧倉被燒了，此時秋末，全貫真人必然是焦頭爛額。劉謀士乃是蒙将軍信賴之人，他提策用二十車糧草為先行旗示好萬重山北...”

沈景淮明白他的苦心。

自己為帝兩載，全無功跡，只靠王家金銀不足以服衆，若是能借此良機與萬重山北談好交易，到時歸營必然是大功一件。

“既如此，便不要猶豫了。”

他道，“來都來了，看在二十車糧草的份上，見全貫真人一面應該不難。至于談不談的成，便看天意吧。”

王安也再無他話，二十車糧草先後過兩峰夾道。

再走片刻，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突然驚現火光，連點成線，一片汪洋火把中，只見一身着道袍，頭冠偃月的長須男人立于前方不遠處的一處孤石，是時有風，道人手中拂塵随風起舞，映得此人一派仙風道骨。

“來者何人？欲過我全貫教域，須得報上名來。”

王安越衆而出，拱手行禮：“敢問閣下可是全貫真人本尊現身？”

“本道便是全貫，你等是何來處？”

“回真人問，本官乃景陽帝座下心腹僚屬王氏子。天下逢亂，景陽帝乃先帝親侄兒，禮統承繼帝位，得望天下民心。帝師北上欲破平城內胡人蠻統，故而借道貴教寶地。此行所來，攜數車糧草援于萬貫真人，還望真人笑納，共商大業！”

王安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言辭進退得宜。

既未擡高自己出處，也未借機貶低什麽全貫野教，只是客客氣氣的一個意思：糧食白白送給你，咱們坐下來談談，看看能不能合作一番！

哪知話音剛落，全貫真人驟然怒氣湧現：“爾等朝廷走狗，有膽在此大放厥詞！”

王安：“？？？”

“炀帝驕奢淫逸，大興土木，窮兵黩武惹得民不聊生，天下大亂！吾等本是山下尋常農戶，若非炀帝昏聩，致使胡人南下興兵殺戮，如何落草為寇，遭受世人唾罵？你所言景陽帝，與那好色誤國的炀帝別無二樣，四處征戰，何以撫慰天下民心？”

王安：“此言差矣。真人有所不知，天下局勢四分五裂，非以戰止戰一條出路......”

“休得狂言！！！”

全貫真人一揚拂塵，居高臨下地一指：“下方一行乃是昏帝狗腿，焉知此來不是刺探寨中，以備來日剿匪？全貫教上下聽令，此等豬狗不如，速速拿下！！”

欸？怎麽就拿下了？

王安和沈景淮面面相觑，一時無言，知道當下唯有快逃！

只是此間虎狼處，僅憑兩個瘦弱文士哪好順利逃脫？

一眨眼的功夫，王安便被五花大綁倒吊在一棵樹下。

沈景淮境遇比他好些，只脖子上被人架着刀，一動不敢動。

“無生老母在上，弟子全貫今夜開壇祭法，此子罪行昭昭百口無辯，唯地獄火加身灼燼心腸罪孽，方顯我教天威。”全貫真人老神在在地閉上眼，過會兒像是鬼祟上身一般，忽而一哆嗦，翻着白眼就地嘛咪烘地跳起祀舞。

周遭年歲不一，男女相混的一衆教徒虔誠地跪下磕頭，齊齊誦讀起什麽神秘的宗法文。

此夜此景此行，王安心底發寒。

能不寒嗎？他看這群稀裏糊塗的老百姓全當他們瘋了。

活祭，還是活活燒死？

“老鄉，老鄉，你們絕對是誤會了！我是清白的，我跟那什麽景陽帝沒關系。我就是個跑腿的，來給你們送糧食遞個話！你看這買賣不成仁義在，何必鬧得這般難看？”

王安雙眼充血，但是為了保住自己一條性命，腦子轉得飛快。

跟他沒什麽關系的景陽帝也蒙了：“大家稍安勿躁，要不聽我說幾句？...呃...”

脖上一涼，察覺刀鋒劃破皮肉，鮮血流入衣襟，沈景淮吓得大氣也不敢出。

就在兩人焦頭爛額，全貫教一心沉浸在火祭前的儀式上時，林間爆出一聲尖銳的呼哨聲，與此同時，一支羽箭破空而出，攜着雷霆之勢直逼舞大神的全貫真人。

‘啪’的一聲脆響，全貫真人頂上小冠當中碎裂，滿頭發被山風卷得淩亂狼狽，哪裏還有方才仙風道骨的風姿。

全貫真人心頭大跳，若是那箭镞低下幾寸，自己只怕橫死于此。

随意扯了近前一人擋着身前，小心地朝前頭暗處開口：“何等宵小，竟敢偷襲本真人？快快出來受死！”

“哈哈哈哈......”

一聲朗笑充斥山林，只見方才全貫真人所站高石之上不知何時赫然出現一道雄姿勃發的身影。

“全貫老小兒，大半夜不睡覺，又在這兒裝神弄鬼哄騙無知百姓？”

“小的們，動手！”

話音剛落，自黑暗中響起沖天喊殺聲，緊接着數不清的黑影狂奔而來，人人手中揮刀帶棒，殺氣凜然。

全貫真人一看來者不善，“撤！撤回山寨！”

沈景淮被人扯着往後退，眼睛卻一動不動地癡癡望着高處那人的身影，有那麽一剎那懷疑是自己看錯了。

是四哥！

是他心心念念的四哥！

“四哥！！！”

沈景淮撕心裂肺地沖着那處喊了出來。

趙四平心頭一跳，下意識循着聲音望去。

“四哥！我在這兒！”

埋伏在前方等着全貫真人的趙秋生一躍而出，揮着臂膀喊人。

趙四平微擡下颌，與他示意，轉身下了高石去，前去接應。

曾在夢裏與他再親密不過的人只一個眼神便掠過自己。

沈景淮眼中湧上熱淚。

四哥他，不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