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章

第 13 章

趙四平回望自己寥寥數年前半生，唯有兩次一睜眼最先湧入腦海的念頭便是——人間好荒唐。

頭一次是誤踩獵坑，本可自救，命背讓呆頭鵝一搡錯失良機，當場暈了。

第二次是命運的一轉身，把自己送到一位憨貨臉跟前，照着天靈蓋一個刀劈，險些死不瞑目。

山賊窩只三座潦倒的茅草屋。

油鋪趙家四人，掌櫃夫妻兩，兒子趙秋生，帶一個伺候的下人，進進出出的，正從距離此處一裏外的山腰搬東西。

錢家小姐坐在靠東邊茅草屋門口，以手支頤笑眯眯地看着不遠處的趙四平。

錢家護衛錢重陽護衛她一路逃命，從未得過這樣的好臉，趙四平不過昨夜救她一回，便俘獲佳人芳心。

“小姐，山窩窩裏什麽都沒有，咱們留在這兒做什麽？”

錢重陽不願留下，竭力勸服自己小姐。

“外頭兵荒馬亂，胡人、山賊、劫徒還有各地界的反兵，就我和你，不過是羊入虎口。”

錢家小姐轉轉眼珠：“我瞧着趙大哥是個本事人，他看中此處，不想走了。咱們跟着他，難道不好嗎？”

小姐嬌憨可愛，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過來，錢重陽心裏反駁的話瞬間消失。

“那....”

“你去外頭找些野果子吧。”

錢家小姐吩咐起來：“山林裏或許有落單的兔子，重陽，我好久沒有吃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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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重陽轉頭就走：“小姐放心，重陽這便去林子裏捕獵。”

他走之後，錢家小姐款款起身，揉弄着美好蓮步挪到趙四平跟前。

剛到近前，就聽這人不知咕哝什麽。

“若是水井見了我這樣，指不定如何笑話我呢！”

趙家辛苦擡上來的淺甕裝了融化開的雪水，水面折出趙四平裹着布巾的腦袋，一張俊武臉蛋滿是郁悶。

“趙大哥？”

趙四平回頭瞅來人一眼：“有事？”

語氣并不好，畢竟換是誰一睜眼發覺自己被剃得滿頭癞子，都沒個好臉色。

“昨夜情急，趙大哥頭上直流血。那鍘刀雖是鈍的，到底曾經開過鋒，我與護衛害怕耽擱給您看病，這才莽撞給您剃了長發。”

錢家小姐神情愧疚：“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雖是事出有因，小女子心裏還是有些不安，故來給趙大哥賠個禮。”

趙四平擺擺手，目光往四周掃了一圈：“你那護衛呢？”

方才不還站在那頭對着自己瞪眼睛嗎？

“重陽去捕獵了。”

這就是自己的老本行了。

趙四平朝着趙家選中的西邊屋子喊一聲，沒一會兒憨頭憨腦的趙秋生笑呵呵地奔過來：“四哥，怎麽了？”

瞧他這模樣，俨然忘了自己是一刀劈了趙四平天靈蓋的兇手。

趙四平經由昨日，痛徹領悟出他的憨直莽性。

“走吧，跟我進山，弄些肉回來吃。”

“好。”

日中歸來，趙家終于搬完騾車上的東西。

趙家嬸子看他們三人滿載而過，笑容真切：“原來這處的山賊藏的糧食不多，正說晌午一人只夠喝一碗粥米就不錯了，你們幾人便獵了活物回來。”

灰兔子兩只，幾只長尾巴鼠，趙秋生卷起上身尾衫兜着滿滿的筍頭。

被栓死在角落裏的山賊聞着噴香的肉味，涎水直生。

昨日最為叫嚣的頭子已被趙四平收拾了。

經詢問，那頭子占據此地不久，當上山賊不過半月，便劫掠了過路的許多行人，光是奪財，更甚奪命，這類人留着也是禍害。

沒了頭領，剩下的幾個不成氣候。

早被趙四平一頓老拳揍得老實，表示真心歸順，往後為善，從頭做人。

趙四平抻了幾人一上晌，這會兒慢悠悠提溜着一條兔腿蹲在幾人跟前。

“初來乍到的，也不知道這地方叫什麽名？你們幾個誰說的最多，這兔腿便給誰吃。”

幾人瞬時開口，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此處群山環繞，峰巒疊嶂，一重山過二重溝，溝後又是萬丈崖。

故而得名萬重山。

太平年間此山依仗天險，最多曾有千數規模不一的山匪自立山頭，占山為王。

朝廷曾派上萬精兵圍剿，卻因不熟地勢，且戰且敗，铩羽而歸。

末年北方混戰，百姓南下逃難，有些不熟悉此類情況的過客人便遭了萬重山賊窩的埋伏。

而趙四平等人機緣巧合，也是上天給運，遇到是賊窩中的最次流。

“爺，我等原也不是打家劫舍的賊人，只是被那頭領威脅，不得已落入賊營。世道艱難，您也看見了，我等小龇毛，囫囵的米都沒幾顆，日子也很凄慘。”

說到傷心處，幾人竟是嗚嗚垂頭落下淚來。

趙家掌櫃聽得于心不忍，想上前給解開繩子。

趙四平斜眼看他，直把趙老爺看得腳軟，瑟瑟着退到一旁。

“你幾人別光顧着哭慘，也與我說道說道此處奉行的孝敬規矩才是。”

話音剛落，其中一個小眼睛的男人立時擡頭。

“你怎麽知道......”

趙四平看他還不老實，啪啪甩了四五巴掌，直打這人滿嘴是血才停住。

“大魚吃小魚，老子不信上千的山窩都是各過各的日子，就連我們村的野狗還會因為一塊骨頭打架，更何況是吃兇逞狠的賊窩？說不說！！”

“爺，我說，我說！”

小眼睛再不敢隐瞞，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原是此地群山落草，須得拜山門過鐵檻，上一層的寨子承認你是這一行的，往後便不會被山裏賊徒欺負。

每月初一，下一層的山頭要給上一層的山頭納定獻，若是不繳，便是與整個萬重山的山把頭們為敵。

趙掌櫃一聽，又要往地上癱：“怎麽辦？明兒不就是初一了？”

“幾位爺放心，小山頭多的是，上頭山窩下來的人只認東西，不管這處占的是什麽人。”

果然，第二日天亮未多久，自蜿蜒山道上來三個收上貢的山賊。

趙四平給了半袋子筍頭，又給了一只活泛的兔子，三個山賊滿意點頭，瞧着幾人臉生也沒多問，拿着東西就走人。

是夜

幾人圍攏在空地的火堆前，趙老爺像是剜肉一般掏出半囊袋的酒，摻了些化開的雪水，正好一人一小口。

原來山窩的幾人解開繩索後，思索片刻，誠心加入趙四平等人。

這會兒抿着淡酒，齊齊看着站起來的趙掌櫃。

“亂世！大亂世！”

他長嘆一聲：“老夫一生家業盡數化為塵土，流落至此，未知還有幾日能活。今日幸甚，得諸位共飲此酒，只一求——天下太平！”

趙四平心裏翻個白眼。

“老夫觀趙四爺生得一身威猛...”

趙掌櫃突然調轉話頭，面朝趙四平：“吾等皆不如趙老弟。咱們幾人雖不願意落草為寇，然情勢所逼，何必在乎名頭。往後此處大小事務，全由趙老弟指揮，你們說可好？”

“好！！！”

棄暗投明的山賊應和。

“好！”

趙秋生捏着趙四平偷偷給的烤豆子吃得嘎嘣脆。

“小女也覺得甚好。”

錢家小姐滿眼敬佩。

衆人扭頭看向最安靜的趙重陽。

趙重陽：“......小姐說好，那我也沒意見！”

‘衆望所歸’趙四平抿光酒水，想起白日理直氣壯索要東西的三個山賊。

“老子不為匪，只想有自己的屋子，能有自己的田畝，每日吃飽肚子睡個安心覺！咱們今日夜話，定好規矩。一不做叛徒，二不傷無辜百姓一財一物。”

“三嘛...”

“誰敢欺負到家門口，必叫對方有來無回！！”

“有來無回！”

呼應的聲音響徹當地，順着山風卷過萬重岚，回響不絕。

***

歲月無憂，匆匆兩載已過

平城城外

營帳如雲，一眼望不到邊。

日中三刻，豎起高杆的大營門外萬鼓齊動，附近山林鳥雀驚飛。

闊亮的天空下一面朱紅色大旗迎風招展——當中是個鐵筆銀鈎的‘景’字，赫赫昭然此處乃隋朝景陽帝大軍所在。

景陽帝乃炀帝親侄兒，兩載前，于梓州潼關宣明正統，順而繼位。

自此，以帝王之尊領晉州十萬兵馬揮師北上，一路與胡人分抗，同時與各地叛亂藩王陷入混戰。

景陽二年，帝師陳兵于平城百裏之外

大軍中帳

才二十歲的景陽帝穩坐正東長桌之後，帳中空地站滿着重甲的各級軍将，觀其站姿，皆以當中一位五十出頭、虬須滿面、着墨色甲胄的威猛将軍為首。

“陛下，萬重山處三方彙聚之處，借着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自炀帝末年賊匪山頭林立無數。若我等想從胡人手中奪回平城失地，勢必先過萬重山。”

景陽帝伸長脖子看看不遠處的沙盤，只依稀瞧着紅綠黃白的小旗标，其中黑色的那個被困在最當中，便問：“蒙大将軍所言甚是有理！只是我大軍要怎麽過萬重山呢？”

蒙征抱拳：“回陛下的話，屬下已命人打探此地日久。萬重山雖有數百山頭，實則分作南北兩派，以山中最險峰為界，各成一家。”

“這南北兩邊常年因利益糾紛陷入大小争鬥，矛盾已久難以調和。本将以為，分而劃之太費辰光，不若由我大軍之名前去招安，屆時大軍相助，必能輕而易舉收此地入囊。”

“蒙大将軍所有甚是有理。”

景陽帝點頭，“招安不費一兵一卒，大将軍思慮周全！”

“那便盡快招安吧。”

“回禀陛下...”

站在蒙大将軍身側一位年輕小将眼含譏諷地看向上座錦衣華服的帝王：“陛下不知，招安一策說得輕巧，實施起來卻有難度。”

“萬重山以北，奉全貫為教，徒衆皆以掌教全貫真人為尊，信仰虔誠，輕易不能動搖。”

“而萬重山以南，雖無亂教，為首的卻是一名兇狠殘暴之人。此子年紀輕輕，以剃青寸陰陽頭的狠絕心腸落草為始，不過一載便以血腥手段收複山南上百山頭。傳聞此子嗜人肉，以喝人血止渴。每拿下一座山頭，非殺一波人不得遏制心頭嗜殺欲望！”

帳中戰場上磨砺過的衆将領立時皺了眉頭。

“此人邪性，未必肯受朝廷招安。”

“如此喪心病狂之人，怎配與我等同伍？”

景陽帝也心頭發憷。

“這人叫什麽名字呀？”

“回陛下的話，此子名諱隐藏頗深。傳聞他未當山匪之前乃邊城流民，南下逃難途中遭逢內眷背叛，一怒之下剃去長發，上山為賊。”

“此人在家中時排行第四，故而外號‘平頭阿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