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章

第 19 章

“這個事兒吧...說來話長。”

趙四平腦筋急轉,面上卻穩得很端莊:“你吃飽了嗎?吃飽與我路上邊走邊說?”

沈景淮從容起身,笑着與阿狗道謝。

一扭臉出了糧堂,牙縫裏擠出憤怒:“你怎麽能跟別人瞎說?什麽糟老頭子甩銀票,還有,王安他怎麽給我灌迷魂湯了?”

是他喝多了酒,想起水井當時聽了王老爺和王安勸告的話,竟是連句挽留的話都不曾說。

趙四平想起此遭便有些難過,一個氣性上頭,嘴上便沒把門。

“我當時說的是醉話!寨子裏的人聽了幾句,不知怎麽就傳成現在這般。你自己想想,我是那種把男人說成女人的性情嘛?”

沈景淮懷疑地看他,見他眼神堅定,心裏稍稍平複下。

“那也太離譜了!”

什麽情郎什麽負心人,沈景淮代入一番,莫名被按上負心人的名號,有些委屈。

他可從來沒得到四哥的半點郎心呢。

趙四平心虛,卻忍不住撩撥的賤嘴。

“那其實,也沒說錯呀。那五百兩銀子不就是王老爺用來打發我走的嘛。”

“不一樣!那是給你的酬謝銀子,又不是...”

沈景淮話斷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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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什麽?”

趙四平就等他接茬呢:“不是用來斬斷小鴛鴦情緣的利刃?”

“你才鴛鴦呢。”

趙四平偷摸瞄瞄他的耳後,視線之中果然浮起一片彤色,抿着嘴笑了:“走吧,我帶你看看寨子的模樣。”

沈景淮松口氣,經過這麽一打岔,糧堂時豁出去的心神又一次遲鈍下來。

要不還是再過些時候,看看四哥反應再說吧。

他暗自琢磨着,眼神順着趙四平手指的方向看去,頓時一愣。

“你方才說那裏是什麽地方?”

趙四平滿意他的反應:“是寨子裏的棉田。”

棉一種物原是前朝時邊疆偏遠地帶種植,隋立之後,開通西域商路,而後借由古商路的商貿傳入中原腹地。

棉苞呈乳白色,開花轉深紅,花瓣凋謝後留下一個綠色的果實,即為棉鈴;棉鈴為蒴果,裏面長着棉籽;棉籽外長有一層茸毛,這層茸毛會逐漸長滿至整個棉鈴。

此類作物不同于早年民間盛行的木棉,木棉僅可作為填枕褥,而草本棉可以織布,從去輕薄透亮的紗到厚實的布和絨面,都可織成。

那一大片的棉田就布局于山峰斜向迎陽的坡上。

沈景淮估摸此地棉田少說有十來畝,心中算盤噼裏啪啦地響着。

“寨子裏有多少老百姓呀?”

趙四平說:“頭寨裏是三百來人。各處峰頭加起來還有百十來號。”

“外頭兵亂,少有能安生種田養家的桃源地。棉田雖只有這些,節省下,足有養活大家。”

趙四平叉腰長舒口氣:“我雖占着山南,從來無心做什麽打家劫舍,刀口舔血的營生。水井,你四哥從前是個平頭百姓,往後還是。”

這是解釋外間對他的種種不虛傳言。

趙四平扶上水井的肩頭,把人拉到身前,微微彎腰在沈景淮耳畔,輕聲開口:“你看那裏。”

沈景淮愣愣地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裏翻過去,是寨子裏百姓們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莊稼地。”

沈景淮感受着四哥說話時噴湧出來的氣息,有好一會兒腦子空空,像一件經年不用而發鏽的破刀鈍鈍地磨着自己的神經。

“水井?”

沈景淮‘啊’了一下:“你說什麽?”

“我說,所以我想讓你留在這裏。此處安居樂業,百姓不染戰事,只安分度日。”

趙四平與他面對面,“水井,當年分開,你說你要報家仇,現在卻當蒙家人的傀儡皇帝,心裏歡喜嗎?”

“你怎麽知道?”

想起他今日離去,大約是趁着這空隙打聽了下外頭的局勢吧。

他覺得自己真丢臉:“四哥,我也不想的。”

話一出口,帶了哽咽。

他看着四哥的眼神,憋在心裏很久不敢說的話終于倒了出來:“我不想當什麽景陽帝。可是不當這個破皇帝,我就沒法給家人報仇。不當皇帝,外祖父和我這輩子注定要被人追殺,很有可能至死都不知仇家是誰!”

“可當了這個皇帝,我什麽都不能做。大軍不聽我的差遣,我也不想去差遣什麽狗屁蒙家軍!外祖父和王安催着我與蒙家去争去奪,可我不會,我做不來的!”

當年親手打死那個胡人的場景,此去經年成了他的噩夢。

有時深夜驚懼,怕得躲在被子裏發抖,哭也不能放聲哭,因為外頭守護的士兵會聽見,會傳到蒙家父子耳中,也會傳到整個軍營,那樣他失了體統,更沒有可能給家人尋個公道。

“四哥,我想留下的。”

他軟乎乎的嗓音帶着數不清的眷戀,趙四平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神:“但你寧做傀儡,也不能留下,對嗎?”

沈景淮難過地嗚咽一下,垂下眼神不再敢看他。

或許他遲疑是對的,情債最難抵,就如寨子裏傳的那般,他與四哥一旦開始,沒能好好收場,四哥酒醉之後會流淚的。

“那便住上幾天吧。”

趙四平不忍再逼他:“你身份不一般,丢了之後外頭應該會不太平。我讓人留意着山下的動靜,若是有蒙家軍尋來,我親自送你下山。”

“那招安的事兒?”

趙四平笑了:“你在我這兒,只會有求必應。”

“謝謝。”

沈景淮被他這話說得眼窩一酸,趕在被發覺前,偏頭看向一側的屋舍。

“那些人是在做什麽呀?”

從片刻前那裏就傳出一陣陣的咚咚悶響,人進人出,看起來很忙碌的樣子。

“是小坊舍。”

趙四平領着他去參觀:“今年糧食欠收,棉田收成略可。采摘之後,除去賣到附近城鎮換糧食,自留一部分給寨子的百姓家中分配。”

見他們進來,一位上了年歲的阿婆笑眯眯地問好,人未起身,指着一旁大籮筐:“霜降前最後一波的棉頭剛摘了,瞧,最後這波的長勢見好,趕車去籽後,棉絮絮的一大堆呢。”

沈景淮見她邊說,腳上的動作不停,轱辘轱辘的趕車分離着一個個棉團,趕車的下端有個收集箱,湊近一看,裏頭已經裝了半匣的發灰團。

“這是要扔了嗎?”

婆婆笑眯眯點頭:“從前分籽是咱們人手去摸索摳弄,今年秋投奔來的胡老漢家從前就是棉戶,照着家裏的樣式做了趕車來,老婆子一把年紀老眼昏花,做不來精細的活,踩踩趕車還是夠用的。”

沈景淮瞧了瞧這架有模有樣的趕車,從前隐約在王府書房的農記書上見過。

繼續往裏頭,有大小不一的木板均勻間隙插上木棒,呈四方樣子擺在空地上。

有兩個婦人一手提着木梁細杆,另一端牽頭拴在支架上的細棉線萬向輪上,繞着密密麻麻的底子。

他有些驚喜。

“我知道這個,這是在給棉被做線底!”

“做了線底子,就要把打得松軟蓬雲的棉絮堆放進去,而後再以同樣的密網做線頂,四面封邊後,用厚實的木蓋子一點點壓去棉絮中的空氣,最後便是一床厚實的棉被!”

趙四平問:“你從前看過?”

沈景淮搖頭,“我只在書本上見過。”

晉州靠北,治下農桑課業同樣重要,他雖頑劣,卻被父王帶在身邊聽過不少農司官來回禀庶務。

再走竟出了小坊舍,是一處寬闊的空地。

只三兩人,每人身前一個四方的桌子,手持竹細篾啪啪的清脆響聲下,是一片一片輕如鴻毛般的棉絮飛起。

沈景淮愣住,看了下幾人頭上衣衫上的一團團白,“這裏沒有彈棉花的懸弓嘛?”

“那東西我們不會做。”

其中一人聞言回頭,“懸弓制作需要圖樣紙,我等從前并非木工,胡師傅鑽研很久,沒什麽成果,反倒浪費了好些木料子,最後便不再折騰了。”

沈景淮順着他指點看到一位發須皆白的老者,此時正在不遠處與拍棉花的人一塊去拿空氣中飄散的棉絮團,有些随風卷走,浪費頗多。

趙四平觀他神色,見他欲言又止,問怎麽了。

沈景淮鼓鼓臉頰,壓低聲音:“我從前看過彈棉花懸弓的圖樣,依稀還有些印象,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做出來。”

他并無信心,說話飄着音,趙四平只笑了笑,揚嗓喊了一句‘胡老伯’。

“你做什麽!!”

沈景淮見那老者邁步過來,心裏發慌。

“水井,沒有人生下來就會讀書寫字看文章,你心裏想幫他們,直接動手就好。猶豫來懷疑去,只蹉跎了你一人。”

趙四平寬撫過他,迎着胡老漢道:“他名喚水井,是我的家眷。從前看過棉花匠人做懸弓,只記得大概,不若您與他一塊琢磨琢磨?”

家眷一詞,落在胡老伯耳中便是兄弟的意思。

沈景淮卻聽得心頭狂跳,耳根滾燙。

“給胡老伯問好。”

胡老漢一聽他對懸弓有了解,旁的什麽便不放在心上,拉着沈景淮就往一側的小間走。

“我自己花了好些圖紙,哎呦,做一回費一張,前後一個月了,懸弓的尾巴影子都沒見上。你快幫我看看,到底是哪裏不對?”

小間內很快傳出兩人議論的聲音。

趙四平越窗去望,見水井穿一身自己舊日的青色麻衣,俊秀臉蛋滿是認真,嘴唇翁動幾下,提筆欲寫,卻一頓,左右尋着什麽。

一偏頭,忽而同他對視上了。

趙四平看着他嘴角微揚的弧度,心海蕩起一圈圈柔軟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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