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章
第 20 章
夜色彌漫,寨子四下漸漸恢複安靜,錯落舍間星星點點布着溫馨的燭光。
人聲喁喁,此地風煙俱靜,獨具美好。
趙四平在後走着,快他半步的沈景淮腳步輕快,溫聲講述着這三天他是如何與胡老漢互相支持,合力成功制成一架完美的彈棉花懸弓。
“我力氣不夠,胡老漢就讓小坊間的幾個小哥背着那懸弓去使喚。使喚上,就發現原來少一個花杵,費了今兒下晌磨了三個趁手的花杵鼓。”
趙四平:“尋常的線不能用嗎?非得魚腸線?”
寨子裏沒有魚腸線,有個小子偷摸下山混進平城弄了一大股,回來時挨了五板子也沒說埋怨的話,捂着發疼的腚去小坊圍觀懸弓的制作去。
提及這個,沈景淮也有些愧疚。
“胡家小哥是好意,尋常的棉線經不住力氣,彈不上幾回就崩斷了。魚腸線耐且韌足,一次可抵上兩三年的使喚呢。”
“寨子裏有規矩,他好心為寨裏考慮,原本要打三十板子,如今只讓他挨了五下。”
趙四平沉沉一笑:“我告訴他,是看在水井師傅的情面上。”
怪不得胡家小哥今兒一直追在他身邊獻殷勤,總問自己渴不渴餓不餓的。
沈景淮心裏受用,嘴邊挂着笑容:“什麽水井師傅,我就是從前看了些雜書,寨子裏的一些工活有些老舊,随手幫着修繕罷了。”
随手幫襯?
趙四平挑挑眉,“懸弓且不說,糧堂的三眼竈臺、議事堂修繕的椽筏榫卯、民舍支架長短結構,哦,還有河谷地那邊的水筒車。”
他一樣樣盤過了水井這幾天在寨子裏的功勞,“你雖年紀小,但是大家心裏謝你的指點,尊敬有加,所以才稱呼你一聲‘水井師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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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麽有用的嘛”
沈景淮眼眸燦燦,笑得牙床都快露出來了,“我還以為他們叫我水井師傅,是看在你的情面上呢。”
趙四平可不敢居功。
他颠颠肩頭上扛着的鋤頭:“別看大家稱呼我一聲大當家,其實寨裏好多事情都是大家齊心協議一塊商議出來的。我這大當家當着,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名頭,除了和山北那頭起紛争打群架,尋常萬事無憂,我就只能進山打獵,要麽去後頭跟大家夥開墾荒地去。”
他沒有稱王稱霸的野心,也不想對着寨子裏的平頭百姓吆五喝六,沒什麽意思,與其耍那些莫須有的威風,還不如埋頭多開墾幾分荒地呢。
“四哥還是四哥。”
沈景淮心裏唏噓:“當初咱們一起在山林裏逃命,我問你到了南邊會如何打算。”
“那時你說,憑着獵戶的本事安個家,攢上家底後娶個新娘子,生上三五孩子,一輩子平安無事,到了五六十,讓孩子給你養老。”
“四哥,你一直都沒變。”
趙四平克制着情緒,唯獨眼波洶湧洩露出一些真心:“也有變的。”
沈景淮:“嗯?哪裏變了?”
“如是我所求能實現,”
兩人已回到矮腳樓小院,趙四平站定腳步,溫柔地笑笑:“這一生沒孩子緣。”
沈景淮原本走出幾步,聞言心頭一跳,回頭看身後的人,他隐約覺得自己聽懂了趙四平話中深意:“但若是四哥所求得不到呢?”
趙四平沒直接回他。
把鋤頭靠着院牆角落放好,從懷中取出一張書信。
“前些時候,你讓傳給王老爺的書信,今日來了回音。”
沈景淮急忙接過拆開,趙四平提高燈籠方便他閱信件。
“是外祖父的字!”
他道:“王安沒事!山北那群賊人也給祖父傳信了,要贖金換人。”
第一件懸在他心上的事有了下落,沈景淮舒口氣,眼神逐漸下移:“外祖父說他已從江淮動身,不日就能到。”
尾聲幾句,沈景淮看得困惑:“外祖父信上說他有要事告知,關乎當年晉州王府一事的真相,讓我務必小心。”
信是四哥讓人從驿站走的,外祖父應知曉自己身處何地。
沈景淮心下不安,擡頭看着近在咫尺的四哥:“四哥,外祖父這話是什麽意思?”
趙四平安撫他:“大約以為你和王安一般困在山賊窩,你去信報平安,在他老人家眼中,未嘗不是我們在索要金銀。”
沈景淮讪讪,“外祖父不知曉南寨的內裏,四哥莫怪。”
趙四平倒不在意這個,見他垂眸還在看着書信,“還有一事。”
“山下這幾天多了不少人,寨子外沿的人盯了很久,從他們走動說話行事看,應該是軍營中的人。未免你外祖父到了生出什麽誤會,明日我會親自下山見人,若是來人可自證蒙家軍身份....”
趙四平頓了下:“我會好生送你下山。”
沈景淮愣愣地應了聲好。
這幾天日子過得匆忙,他一味沉浸在寨子安逸的生活,一封書信、來意不明的山外人的出現,驟然打破了他的一場美夢般的意外。
“那...”
趙四平:“旁的你不用擔心,我已與議事堂諸位商量過,招安一事并無不妥。你們想收攏萬重山,很早前我們也想清理萬重山北那妖道,省得他繼續為禍百姓。”
“有軍中勢力相助,弓箭利刃,再借助幾臺攻城的飛械,山北寨子不成氣候。”
“我須得言明,收攏萬重山,借道收複平城無可厚非。只是之後,我萬重山的百姓不會應兵征,我們都是面朝黃土的百姓,自得其樂,只求一方安穩。”
趙四平有自己的私心,但自他接納百姓、起誓庇佑百姓的第一天起,私心之外,還有責任。五百條人命在前,他不能為了水井的大業,說舍棄就舍棄。
“我會與蒙家将軍商議。”
趙四平知曉水井的地位,他在軍營不過是肉做的假人娃娃,人微言輕,“不會叫你為難的。”
這一句,直直戳在沈景淮的心上。
他眼底浮現淚光:“那明日我就得走了嗎?”
他這副可憐模樣,倒像是自己不講情面,把人給趕走似的。
趙四平心裏也不好受,“也不一定。萬一山下的人不是蒙家軍來尋你,怕是還要耽擱你多住幾天了。”
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沈景淮說好,垂頭的一剎那,眼裏的熱淚再也憋不住啪得落下。
趙四平看清夜色中一閃而過的水光,低低嘆口氣,一把拉住他的手将人帶進懷裏:“水井,別哭!将來若是寨子安穩,我便下山去尋你。”
“真的嗎?”
懷裏人悶聲反問。
趙四平點頭:“你留不下,我舍不開,只盼來日尋你,你莫要忘了我。”
水井他是皇帝,皇帝太過遙遠,趙四平這些天用盡一生的閱歷卻想象皇帝究竟意味着什麽。他平生見過最大的官不過是九品的芝麻縣官,與寨子裏的人閑聊,問起皇帝,說的最多的是皇帝三宮六院,擁有天下最美麗的女子。
水井才二十。
太平年間,高門的郎君這年紀膝下應有了一兩歲的孩子。
水井沒成親,沒有孩子,未必不會是蒙家人故意為之。
一個年歲小的男人沒什麽見識,只是懵懂心智的時候遇上自己這麽混不吝動歪念的人,或許他現在還分不清對自己的依賴是喜歡而至,或者僅是單純的把他當做了哥哥。
趙四平惆悵地收緊手臂。
“水井,你就當四哥不要臉吧,來日你若是要跟女人成親,四哥就走。”
懷裏人想擡頭,趙四平卻摁住他腦袋不叫他看到自己面上的妥協和難堪。
清冷的月光投到小院中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兩人身上。
趙四平一剎那回憶起當日在野廟。
那時不忍他死,現在不忍他哭,看到水井眼裏的難過比自己挨刀子還疼。
所以這怎麽不算是愛呢?
他漫長地舒出一口氣,寄希望這個動作能按捺住所有湧起的複雜心事。
沈景淮耳畔傳來四哥顫顫的心跳。
他喜歡四哥的懷抱,皂角的清香和四哥本有的氣息意味混成一種說不來、卻格外讓他安心的味道。
他從前睡不着,就會聞四哥送他的荷包,時日一長明明什麽味道都沒有,但他就是能嗅到。閉眼時,仿佛還是被四哥抱着,躲在野寺佛像裏、躲在荒村地窖、躲在平城野墳邊。
他感受到四哥有力的臂膀慢慢松動。
心跳得飛快,退開幾寸,仰頭對上四哥平淡而沉穩的眸光,漸漸下移落在他的唇上。這雙唇薄而淡漠,此時渡了一層靡靡月色,像是潤過口脂般泛着瑩波。
“夜深了...”
趙四平視線往附近幾戶熄了燭光的屋舍掃去,“早些...”
他未完的話止步于看清水井眼底昭然若揭的謀動。
他一動未動,這一刻周遭所有都淡去蹤跡,心跳如雷鳴,一喘一呼仿佛拉長了無數倍的節奏,凝視着水井逐漸靠上來,眼中帶着撼動不去的執拗,下一刻,趙四平心跳卡了一拍,唇角處感受到前半生從未有過的溫熱。
他親我了!
這一回不是在花樓做戲,沒有要命的兇徒追在身後!
寒冷的冬夜忽而爆出萬千火花,趙四平覺得自己心頭生出一只嫩青色的藤蔓,就在這一剎那,無聲無息地綻出一朵妖而濃郁的紅牡丹。
“四哥...”
沈景淮一點一點啄吻着他的四哥,喃喃着探出手臂搭在他肩頭:“四哥,你抱着我呀。”
趙四平的身體突然火熱,微吐一口顫抖的氣息,結實雙臂緊緊掐上水井的腰,強而有力地回應着得到的親吻。
就這麽肋着他的腰,唇舌堵住水井的低呼,一步步倒退着靠上矮腳樓的扶手欄,一轉身把人擱在上頭,咬着水井軟軟的唇:“你別後悔!”
“後悔的人是小狗。”
沈景淮阖上眼,感受生平頭一次與相愛之人的靠近,道出一句近乎孩子般的回複。
他的右手摸着四哥略生茬青的側臉,一路纏綿而下,撫過如山谷的胸膛,尋到四哥寬大生繭的粗糙手掌。
情動之初的愛侶是世上最好的畫匠,每一寸指腹摩挲到其人的偉大。
木質的臺階承受兩個青年的體重,發出酸牙的吱吱聲,沈景淮的小手勾住四哥的尾指頭,喉嚨沙啞動人:“拉了勾,一輩子不後悔!”
趙四平整張臉埋在他脖頸,從未有過此類經驗的人無師自通,一只手回應愛人別具一格的誓言,另一手緊箍住人,把他雙腿盤上自己的腰杆。
身前的衣衫揉得不分你我,沉浸在情意相通的美好中,兩人并未察覺有輕弱的腳步聲慢慢靠近。
“啊!!!!”
一聲尖叫打斷趙四平探手入衣的動作,沈景淮迷茫地轉頭,看到矮腳樓小院外不知何時出現一個窈窕身影,像是看到什麽駭人的東西捂着雙眼連連後退。
“小姐!!”
錢重陽從床上翻身而起,一躍而出,直奔院外。
趙四平和沈景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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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