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章

第 33 章

趙四平走到寨子門口時,有些詫異。

“這麽多人來送我?”

“我們是來跟您一塊下山的!”

人群中趙秋生個憨貨,笑得牙床都快出來了,趙嬸子一個勁兒地拽人走,“大當家,我就這一個兒子。頭腦也笨,上了戰場活不下去的!大當家,就讓秋生留下吧!您勸勸他....嗚嗚..”

“我三十歲才有了這個孩子。今年我五十了,受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吶!”

趙嬸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大當家,他傻,他根本不知道啥是打仗,只當是跟着您下山和北寨人搶地盤那麽簡單。”

“不對!那是打仗!打仗!一場仗打下來,要死好幾萬的人。我就是個苦命人,兒子沒出息就沒出息,只求他給我養老,在我膝下盡孝就夠了。”

“嬸子,別說了......”

阿狗聽得難受。

“怎麽就不說了!”

趙嬸子道:“你們這些愣頭小子,年輕時候什麽義氣什麽雄心,用命去換!家裏的老子娘也不要了嗎?”

“好了!”

趙老爺喝斷妻子的話語,慚愧地望了趙四平一眼:“小老兒這些年靠着大當家過着舒心日子,本該感激。可我年紀大了,就秋生一個種,還請大當家的見諒!”

趙四平趕在他跪下磕頭前把人扶起,回眸掃向衆人:“我下山是出于私情,絕不強迫寨子裏的青壯們。當初與山下朝廷借道,朝廷也應允我等,此處絕不會強征兵壯。”

“諸位來送我一場,我趙四平深謝。兄弟們,這些年咱們風裏雨裏闖蕩過,情分這輩子都不會變。沙場無眼,不必與我再入難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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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罷,他拱手抱拳,深深一鞠躬。

人群寂靜無聲,有細碎的哭泣聲傳來,趙四平只做不聞,轉身闊步離去。

走了沒多久,他頓足回頭。

阿狗背着厚厚的包裹,笑着撓撓頭:“大當家的,我們是跟您一塊下山的。”

“大當家,當兵也不賴,萬一撈個小官當當,将來我把我爹娘接到山下,光宗耀祖呢!”

“大當家,我打咱們寨子起的時候就跟着您了。我家裏人死光了,沒兒子沒媳婦呆在寨子裏,還不如跟您下山闖一闖呢!”

“大當家,我力氣大,進了軍營能給您當護衛。胡人殺了我爹娘,我想跟着您打仗報仇!”

“大當家,我是一路逃到這兒的,跟您去打仗,趕走了胡人,想回生我養我的地方再看看!”

“大當家,這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趙四平看着一張張淳樸的面容。

半晌後爽朗一笑,“大路朝天,你我兄弟便去外頭這亂世好好闖他一番!”

呼嘯的風卷起青年豪邁的聲音,久久不絕。

*

山下·軍營

趙四平帶着三十幾個兄弟入營,沈景淮并未小看這些穿着簡陋的山賊,吩咐王安好好帶人去安置。

“四哥,我與王安商議過了,你來了,就做我的近衛參将,行嗎?”

趙四平随口嗯了下,把背上的包袱卷解下遞過去:“這是我全部家當,打今兒起都是你的。”

沈景淮被他鄭重的神情勾得好奇,三兩下解開,看清內裏的東西,險些笑出來。

“怎麽?嫌我窮酸?”

趙四平挎着大長腿往他膝頭一搭:“再算上這腿,夠本錢了沒?”

“夠!絕對夠!”

沈景淮忍不住輕笑幾聲。

大帳進出人,趙四平還是霸着屏風後頭的長榻。

王老爺聽說他來了,進來觀察一番,叮囑王安趕快收拾出營帳,讓趙四平盡快搬動出去。

“他再傷重,也不能沒大沒小地跟陛下住在一個帳子裏,傳出去要将士們如何看陛下為人。”

王安頭大,這事兒不好辦。

安頓萬重山下來的兄弟們好說,但把趙四平挪出去,不說那蠻橫人什麽反應,表兄只怕也不同意。

只是不說也得說,王安趁着空隙進了大帳,拐彎抹角地提了事情。

“這可不是我要管的!”

他舉着手指,避開趙四平的陰沉臉:“陛下,大軍剛收服,漢王兵馬去借道繞北了,照着計劃,很快就會有戰事。好些人盯着您的言行,為安撫軍心,這也是為了大家好!”

趙四平神情複雜,不願意讓水井為難。

“吃了這頓飯,我立刻就能搬走。”

他爽快了,王安松口氣。

“既然您如今都棄暗投明了,往後在軍營裏頭就不能再跟在山裏一樣了。你現在腿上有傷不便操練,跟着來的兄弟們卻不能閑散養着,要不然軍中士兵見了,怕是說話難聽。”

趙四平懂道理。

對于這個,就是王安不說,他也不會放縱跟着來的人幹坐着。

“不必給他們額外的照顧,連我帶內,該是什麽訓練,就咱們訓。戰場上刀箭無眼,平常訓練越苦上了戰場才能保住命,我們兄弟懂這道理!”

王安點點頭。

公事說完了,龇牙一樂,小碎步攆到兩人飯桌跟前,厚着臉皮從甕中挖了一勺白米給自己:“那往後我該怎麽稱呼你?能跟着表兄也叫一聲‘四哥’嗎?”

趙四平倒是無所謂,沈景淮卻斷口拒絕。

“四哥一直是我叫的,要是你也叫,別人聽順耳了,就都叫他四哥了!”

這話有些酸溜溜的。

趙四平眼神一動,見水井不高興了,“那叫我什麽?”

王安遲疑了下:“表嫂?”

趙四平一腳蹬得他歪在一側:“叫哥!就叫哥!我小名平安,叫平安哥也行。”

什麽表嫂,他是上頭的那個。

沈景淮偷摸抿嘴笑,聽王安一個勁兒地告饒,連送上來寡淡的菜式都變得可口了。

只是飯桌一淨,趙四平跟着王安要去看以後住着的帳子時,他又突然有些不舍。

“其實不用着急吧?”

趙四平猛地湊近在他嘴上吧唧親了下。

“沒事,我是你近衛,等傷養好了,就排着站崗。到時我天天陪着你。”

妖精!這絕對是個妖精!

王安捂着臉匆匆離去。

趙四平對住的地方不怎麽挑。

跟來的兄弟們往後要随他一并編入皇帝近衛營,故而大家還住在一處。

趙四平有個參将的身份,按照慣例能提兩個人做侍衛。

阿狗和錢重陽便領了崗。

入營第一日就做了小官,阿狗格外激動。

幫着趙四平領回往後穿的盔甲衣物等,急匆匆就往身上穿。

“我娘要是知道我這麽有出息,保準今兒送我走的時候不哭。”

趙四平靠在榻上閉目養神,聽他和錢重陽碎嘴嘀咕。

帳簾一動,走進來七八個渾身大汗的男人,見帳子裏有了新人,很快認出他們就是前些時候幫着皇帝捉蒙征的山賊,眼神變得古怪。

趙四平只撩撩眼皮,見這些人沒什麽異動,也沒什麽反應。

第一夜在兵帳的體驗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難熬。

只除了味道不好,至少人清淨。

天還未亮,一陣尖銳的號角聲起。

睡着的士兵聞聲而起,匆匆穿戴軍甲,就往外頭奔。

阿狗和錢重陽緊随其後,隔壁帳子的兄弟們早就等着了,追上人往訓練的場地去了。

趙四平有傷,無法訓練。

睡了個回籠覺,等到放飯,見是一碗粟米、幹豆還有麥麸混在熬煮的雜粥,也沒二話,埋頭吃個幹淨。

倒是阿狗有些吃不下去,只挖了幾口就推給錢重陽了。

“你別矯情。”

錢重陽勸道:“軍營裏頭不比寨子裏的公飯,能吃就行。”

阿狗反正不願意繼續吃。

還有幾人和他是同樣的不适應,泛泛吃了些,就推給身邊的兄弟了。

路過的士兵眼裏嘲諷,“這會兒餓着肚子,哪來的力氣操戟長跑。同營訓練連坐,你們要是敢拖累我們挨板子,過後絕對饒不了你們!”

“哎?你會不會說話?什麽叫我們拖累你們,說不準還是你們拖我們後腿呢!”

“切!”

士兵不屑離去。

阿狗話說得滿,操戟長跑訓練後,兩片嘴巴閉得死緊。

整個人像個累慘的死狗,抱着碗往嗓子眼裏倒了晨間還嫌棄的雜飯,一倒頭睡得人事不省。

軍營的日子就這般順利地開始。

趙四平傷勢見好,很快便加入日常訓練,且按照近衛營頭領的安排,固定每日只訓練一個晌,剩下時辰要麽站崗,要麽參與巡邏。

日子飛快,借道萬重山的漢王按照約定進入戰時位置。

平城中的胡人收了蒙家兄弟投誠,對于漢人的戰鬥計劃提前有了準備,抓緊時間收斂糧草,而後四門緊閉,一副堅守不出的樣子。

是夜

趙四平擦洗過後,趁着人不注意,來到中帳外頭。

守門的士兵已經跟他混熟了,熟稔地叫了聲平安哥,“帳子裏有人?”

“明日就要與平城開戰了,各營将軍來跟陛下回禀事務。”

趙四平點頭,立在一側靜靜等着。

月上中天,才聽到零零雜雜的告退聲,趙四平目送軍将們出來,直到看見馬如常的身影,微妙地挑下眉頭。

馬如常走出幾步,卻又突然回頭。

認出趙四平的面容,驚喜地走過來:“你不當山賊了?”

“回将軍,末将前些時候已投軍了。”

趙四平回道。

欸,他這規矩學得還挺好。

馬如常實際挺看好這個硬氣人的,“明日開戰,陛下行帳至關重要,你要仔細戒備。”

“是!将軍!”

馬如常呵呵笑着走了,趙四平等到腳步聲遠了才擡頭。

偷摸瞄了眼帳子,跟另一個人打個招呼,拱手請示。

裏頭傳來水井的喚聲,他眼底浮現笑意,一撩簾子闊步走近。

只是看清內裏王老爺也在,收起臉上的輕松神情。

前些時候他跟水井鄭重地在王老爺跟前提了婚事。

王老爺當場爆怒,說他們兩人世風日下,簡直有病。

趙四平知道他看不上自己,卻沒想到反應這麽大。

不過王老爺的态度并不影響水井的選擇,兩人反正已經禀明高臺,在一起就不算茍合。

“陛下保重。”

王老爺冷眼看着進來的高個頭漢子,沒好氣地冷哼一聲,拄着拐杖咚咚地離開。

沈景淮一等他走,直奔趙四平懷裏。

人到跟前歡喜地蹦起,趙四平伸手接他滿懷,摟着人大腿昂首交換一個又深又纏綿的吻。

“肚子餓不餓?想吃夜宵嗎?”

沈景淮搖搖頭:“餓過頭了,沒什麽胃口。”

投喂是愛侶最基本的技能。

趙四平從袖裏翻出一個脆嫩的甜口瓜,走了幾步靠着沙盤,拿起一旁的小刀,一點點給愛人削着瓜皮。

沈景淮一眼不錯地看着他細長手指下漸漸拖到地上的瓜衣帶,感嘆四哥的手真巧。

咔嚓一口瓜嚼着,沈景淮滿足地挑挑眉頭,遞到趙四平嘴邊示意他吃。

只有巴掌大的小瓜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吃到只剩一個尾巴尖。

随手一丢,兩人又黏糊地親在一塊。

深夜不好多做旁的,趙四平淺嘗辄止,把人送到榻上:“明日開拔,早些睡吧。”

沈景淮的确困了。

睡意昏沉,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忘了問四哥是從哪裏尋到這種只在南邊的水瓜的。

翌日天還未亮,軍營內已經躁動不已。

平城,這座被胡人兩年前占據、居北地中心的城市,在兩年後久違地迎來漢人的軍隊。

趙四平随軍策馬,昂首望着如虎踞般平原上的巍峨城牆。

金輪躍出地平線的一剎那,漢人軍營萬鼓齊咚,聲勢直逼九霄。

自江淮調來的投石重機攜一顆顆巨石如星火墜地般,在景陽帝揮手之後,飛旋而出。

“殺!!!”

趙四平護中軍帳,安坐高馬之上,看着不遠處他營的兄弟揮刀舞盾,殺入戰局。

一撥人倒下,後邊的兄弟眼眶發紅,補上前頭的缺,在箭雨攻勢下,一步步逼近城牆。

首日,城未破。

第二日,漢人兵已攻至城牆上,遭胡人成功阻截。

第三日,平城北漢王占得外城,胡人撤回內城。

第三日夜,平城南小股敵軍趁夜而出,截殺漢軍哨兵,僞裝混入軍營,意圖謀殺景陽帝,近衛營發現及時與之交手,半刻鐘後悉數斬殺。

第四日,平城南漢軍出兵,重兵壓陣,以不小的傷亡換來險勝,得平城外城。

第五日,平城內城百姓起義,開城門。

漢軍策馬入城,五千胡人寧死不降,雙方戰至天明。

至此,收複平城。

城中百姓十之八九已死于胡人屠殺,火光連天,昔日繁盛之地宛如鬼城。

趙四平在進城後的第三天,親手葬了第一個跟着他下山而死去的兄弟。

沈景淮安慰他:“打仗總要死人的,四哥,你看開些。”

趙四平看着他關切的目光,點頭說好。

平城不過是他投軍第一程。

從此,再無萬重山平頭阿四,只剩趙四平和他戰場上的兄弟們。

*

南征北戰·合兵分兵·三載後

大帳撩起又落下,硝煙和焚燒東西的嗆混成難以分辨的沖鼻味道見縫擠進,趙四平手中的筆無由頓了下,白紙大半沾滿字跡,突兀地多了個墨點,他很快回神,垂眸提筆最後落款。

薄紙一卷,慎重地用羊皮卷裹好,桌上白而細的帶子來回繞上幾圈,拴上死結。

這是一份喪信。

小兵見右将軍發愣,“将軍,此物可要加急?”

趙四平說不必:“路上慢些也好。”

然喪信之下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離世,人事音書,拖延又能糊弄幾時。

帳簾撩起,小兵去外頭尋傳押兵了。

趙四平站在帳門口,眸光沉寂落在遠處天際閑雲。

“牽馬來。”

他吩咐道。

“是,将軍。”

守衛得令。

牽馬一路步行出營,路過醫帳,此次大戰得勝艱辛,負傷士兵擠得此處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痛呻哭泣,哭着喊爹喊阿娘,趙四平扭頭看去,是一個很年輕的士兵,胸前插着箭镞只一半在外,重傷如此,活不成了。

“右将軍......”

眸光已逐漸散去的士兵突然見他,眼底迸射出驚喜,胸前的血又湧出一波,他卻只笑着問:“将軍,咱們勝了,胡人被趕走了嗎?”

趙四平點頭:“胡人已被打敗,北地十州即将收複。”

得了此話,年輕士兵心滿意足地阖上眼眸。

趙四平神情晦澀地讓開位置,由着醫士們把屍體擡出帳中。

出營信馬由缰不知去處,最後停在一處淺灘邊際。

又是一年秋末,北地之景一如既往的凄涼慘淡。

褐色的禿鹫不知從何處飽食歸來,帶着不詳的叫聲在附近幾顆高而瘦的孤樹附近飛旋。

趙四平盯着它們許久未動。

失神間,後背一暖,他瞬間警惕地繃直身軀,卻在聞到熟悉的松香味時漸漸放松。

“什麽時候來的?”

他問。

多了幾分沉穩的景陽帝依舊容顏出衆,望向愛人時的眼眸卻還是當年的純澈天真。

“才來不久。見你一個人站着,早早下馬走過來的。”

繞到他身前,沈景淮慢慢給他系上氅衣的領結:“當年肩頭的傷沒好全,留下了暗疾,天一涼就會疼,你自己要小心些。”

威武如山的右将軍身形高大,遮住了身後近衛的目光。

不過沒有趙四平的遮掩,近衛之中無人敢擡頭直視天顏。

幾年戰事,北地十州或降或敗于景陽帝大軍之下,年輕的帝王聲名遠揚,早就不是當年受人轄制的傀儡。

沈景淮擡臂攬住他的脖頸,感受到對方火熱的身軀,無聲吐納一口氣。

方才來時,只望着四哥孤零零一人站着,他的心便疼得發緊。

“我前幾日回了一趟家。”

趙四平擁着人,語氣平靜到聽不出一絲不對勁:“是我舊時在邊城的家。”

“還在嗎?”

“沒了。”

“早就荒了。”

但是還有舊日的輪廓,“我站在家門口,眼前還能閃過阿娘走動的身影,還有哥哥們打獵歸來後喜悅的步伐。”

沈景淮知道這些年每到一處,趙四平都會派人去尋他家人的蹤跡。

只是從來沒有消息。

“沒事,待到楊關收複,胡人退回草原,流落在外的百姓會回來的。四哥,那時候你家人一定活着,會來尋你的!”

楊關,便是大軍下一站去處。

那裏是整個北方最前沿的一座雄關,也是當年趙四平阿父和長兄葬身之處。

胡人潰不成兵,五胡聯盟碎裂,拿下楊關不過幾日。

趙四平又問:“收複楊關以後呢?”

沈景淮想了想:“北地安穩,南方的藩王們還在起兵。”

“依照中臺的意思,大軍士氣十足,揮師南下平亂勢在必行。”

中臺是景陽帝仿炀帝在時的六部創立的朝官制。

趙四平眼前浮現一張張老謀深算的面容,心說:還是要打仗。

他松開落在景陽帝後背的手掌,微退幾寸。

“來前,我剛送出一份喪報。”

喉嚨卡一下,“昨日一戰,阿狗沒了。”

阿狗是他的副将,自入營起,與趙四平東征西戰,一路走到今天。

昨天倒在了胡人刀下。

趙四平眼底泛起濕意:“前日得信,淮線遭了埋伏,錢重陽率領的小營生死不明。”

“四哥,這不怪你...”

“昔日你給我講《史記》,西楚霸王自刎于烏江,我嘲笑他輸不起,依照他的聲勢,過烏江重整兵馬,來日未必是劉家天下。”

“直至如今......”

鐵铮铮的漢子挨刀斷骨時沒有落淚,此時眼眸滿是淚光,頰容盡濕:“他無顏面對江東父老,無顏面對兒時玩伴的母親,無顏面對流着淚的阿姐和嬸娘......”

當年與他一并下山的三十幾個兄弟,到今日,無一幸免。

“楊關易過,心關難過。”

趙四平語氣艱澀,終究還是說了那句話:“水井,這條路,我走不動了。”

沈景淮:“四哥,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心裏浮現某個不好的預感,他的語氣帶了局促和慌張:“很快北地戰事平息,你我就能入京。如果你不想打仗,沒關系的,我可以封你一個閑職,只在京中....”

“我當初不求功名利祿不為金銀財寶,只是想站在你身邊。”

今日要走,京城官職便留不住他。所求只一人,一念放棄,便沒法回頭。

趙四平眼神平靜:“我沒有後悔投軍。”

那時想得簡單,為了水井,哪怕死在戰場上也行。

終究還是年少輕狂。

兩個人的情太輕,投注于他後背的信任目光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怯懦就怯懦,他想離開了。

“軍中不缺沖鋒陷陣的猛将,右軍一切我已安頓好了。”

直至這時,沈景淮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這件衣衫并非軍中式樣。

“你早就....”

他看懂了他眼中的堅定,生氣質問:“若是我今日不來呢?你就這樣一言不留走了嗎?”

“我留了書信。”

趙四平道。

荒唐!

他們之間最後竟然只靠一封書信收場?

“我會南下。”

他得為錢重陽收斂屍骨,送回萬重山。

趙四平擡手緩緩解開氅衣,上前一步不容拒絕地裹住瀕臨崩潰的帝王,鼻端是濃郁的松香,是他此生最後一次的靠近。

“各歸各位。”

“水井,就當我們從來沒認識過。”

此處風和清寂,離別來得太過突然。

沈景淮無措又悲傷地站在荒灘邊際,像那年農莊時,望着趙四平的身影下化成一個黑點,最後消失。

那時尚有再見之後,這一次,他無比清晰地明白,四哥要和他一別兩寬,永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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