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章

第 39 章

頭一日兩人婉拒了趙老爹的邀請,就在矮坡前頭沈景淮相中的那處房舍落腳。

這一回趙四平格外注意,包袱過裏頭最綿軟的料子都給鋪在皮褥子上頭,才舍得讓人睡下。

院子外頭生起一個小火堆。

借着閃爍的火光,趙四平翻看着劉鐵柱送來有關于良鄉人口田畝等名冊。

自平城收複,良鄉這幾年斷斷續續共有五十來戶,合計人口不過一百好幾,其中一大半都是老弱,正值青壯的人只有七十來個。

田畝倒是有些。

良鄉緊挨着一條名叫雲河的下游河道,戰前最多時能有二百來畝地。現如今雖少了些,只八十來畝。

這八十來畝中,其中四十畝地是屬于劉家的。

劉家除了本家,光是佃戶就有而二十來口,且外來投靠的,沾親帶故的也不少戶。這些人沾着劉家的光,活得其實滋潤。

剩餘四十畝地,便是陳家占一大半。

而屬于後來落戶良鄉的七八十號人,合計起來不過十幾畝地。

趙四平翻了翻來前尋到有關于良鄉的記載。

昔年可算是豐鄉,是當地縣納糧稅的一大臂膀呢。

心裏有數,收起錄冊,起身進到屋中。

沈景淮睡得并不深,聽到他的腳步聲,從眼縫裏瞅瞅他:“明日開鄉會,預備要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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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地。”

趙四平言簡意赅:“所有的地都拿出來,給大家均分。”

本有睡意的前任皇帝,立時清醒過來。

這不就相當于新皇即位後,宣布天下百姓別着急,我把世家手裏的地搶過來,分給你們?

“你認真的”

趙四平說對呀。

“當初南寨也是如此,田産按照人頭均分。你看,你家有地我家也有地,咱們都靠勞動換取糧食,豐儉由人!”

這完全是兩回事!

沈景淮坐起身給他解釋:“當初南寨是你帶着人一點點墾荒出來的,分給大家是因為大家都出力了,而且亂世,幾百號人就那麽點地,分不分的,差距不大。”

“可良鄉不一樣!良鄉本就有沃土,那是此地百姓自祖上起開墾,一代代積蓄下來的。換句話說,那土地就是良鄉原來百姓的根基。你這鄉長倒是闊氣,二話不說,把人家祖宗基業給分了?你有什麽資格分人家世代積蓄下來的東西?”

趙四平不服:“什麽祖上積蓄?誰看見了?一家五口人,養着二十來個佃戶,四十幾畝地。外來戶七十餘口,就十幾畝地,你說公平嗎?”

“這兩者就不能作比較。外來戶沒地就要分走人家原來戶的,如果世間道理都這般,那誰家地少了,也不必做旁的,直接收拾東西搬家,去尋一處本地人田畝多的,直接分就好了。”

沈景淮想了想:“分是要分,卻不能這般分法。”

“那你說怎麽分?”

“良鄉此前不是公給吃喝嘛。本質來說還是有田畝的人在壓榨沒有田畝的人,何不如實行領糧分時歸還制?”

“比如劉家。他家糧食多、地也多,卻還想再占空田,那便不行。但若是想來日多地糧食,今春開存庫,讓沒有田畝的人借農具借糧食,立下字據,到今年秋,按照一定份額歸還。”

趙四平皺了眉頭:“拿糧食放利錢?”

“差不多。但你是鄉長,你要居中監管到位。比如,不能借一袋糧食,還要還十袋。這就不合理了。你可以控制一個歸還比率,讓劉家這些糧食大戶滿意肯出借,而且又讓沒田畝的人覺得還起來不吃力。”

趙四平掐着指頭,算了半天。

一畝地如何如何,來年秋種麥種稻子多少收量,納稅又是幾何....

“一石糧食出借,歸還時一石本糧,額外三十斛利糧。”

斛也要固定尺寸,不能由着良鄉本地随意更改大小。

一個五口之家,按照農田二十畝配置。

每一畝可以産生糧食一石半,可以簡單換算一下一石大概等于現在的一百斤左右,也就是畝産百斤,十畝田一共收獲十五石。土地稅要交十分之一,除掉要交的,自留可有十三石左右。

一個人一年消耗三石,五口之家算老弱小都有,一年最少得有十石吃喝。

平時看病、納人頭稅,一年下來,勉強足夠。

“外來戶想要站穩腳跟,少說得有兩年才能徹底擺脫不去借貸糧食的困局。”

趙四平看着地上一筆筆畫出來的不對等符號,還是覺得直接分地,大家都從頭開始最好了。

沈景淮無奈:“分了地不也得吃喝啊。分了劉家的田地,除非你是惡霸上門逼着人家開糧倉,不然你去何地調糧食養着外來戶的嘴?”

“再說了,你把地均分了,劉家等把佃戶一甩,又是新的無戶流民,他們又去何處?”

“這個鄉長不是那麽好當的。”

沈景淮感慨一聲,見他四哥盯着地上的數字發呆,又慢吞吞縮回去睡覺了。

“你發愁完鄉裏的事兒,記得再想想咱們兩個的屋舍。”

他是個傲嬌有個性的,“你要是老讓我跟着你過這種苦日子,連個和你滾榻的安生地都沒有....哼!”

這聲哼,就來得很靈性。

趙四平險些笑了,一甩手上的枝幹,湊到水井身側的地鋪上頭從後邊把人摟着。

“怎麽?你不願意跟着我吃苦?”

“四哥,你別跟我嬉皮笑臉的。”

重新煥發睡意的水井少爺沒給他好臉:“吃苦不是不行。但是吃苦得是我願意,不能你張口說出來!”

“跟一人過日子要看他樣貌品行,最關鍵是養家糊口的本事。”

想起睡前喝的又是護衛做的幹面疙瘩湯,沈景淮十分委屈。

“給你一月期限,若是良鄉日子過得還不如當初在南寨時,你也別在這兒胡鬧,索性跟我回平城吧。”

“回平城能做什麽?”

沈景淮想了想:“養養花呀,養個西洋鹦鹉,要麽養個哈巴犬。平日裏空了,你跟外祖父學着打理家業。照管好鋪子,夜上咱們一塊去街市上玩。玩累了就回家睡覺。”

越說越覺得挺好:“可以排個旬休,咱們還可以去莊子泡溫泉。”

總之就是一個潇灑閑養的人生。

趙四平松開摟着他腰的手臂,正面躺在冰冷的地上,想不出自己在水井口中的那種生活。

反正哪兒哪兒不舒心。

“吃喝用都是你外祖父家的,我不太願意。”

沈景淮:“我外祖父不就是你外祖父,有什麽不願意的。四哥,我發現你這個人有時候也挺犟的。老繃着幹嘛?到底是外祖父的錢你花得不樂意,還是花我的錢養着你,讓你覺得心裏膈應?”

咿...苗頭不對,好像是要吵架的意思!

趙四平急忙閉上眼,假裝自己睡了。

“.....”

沈景淮想翻白眼,從暖和的被窩裏頭伸出指頭掐上四哥腰間軟肉:“你想田居生活,我倒也不是很厭惡,來便來了,咱們就是從一寸土開始翻都沒問題。”

“但你心裏得有數,我不是別人家又能養雞又能喂豬做飯,還給家裏男人縫補衣服的內眷。你不能自己去上山打獵下地種莊稼,然後也把我也拉到此間做這些。”

莊稼漢有什麽不好的。

趙四平嘟囔了一聲:“知道了。”

“那你要是不開心,大不了你去府城,我留在良鄉,隔一段時間見一面就是。”

沈景淮一聽,頓時虎了臉色。

“你認真的?”

趙四平沒應聲。

“我問你話呢,你是不是認真的?!”

趙四平心虛不已:“我就那麽一說,嘴快了。”

算他識相。

沈景淮冷哼一聲,背朝他躺下:“你也就仗着我心裏有你,動不動說分手。下回分了,我尋個小倌。這輩子有你後悔的時候!”

被翻舊賬的趙某人不敢張嘴申辯,一點點蹭過去,挨着水井的後頸:“生氣啦?”

“抱歉。我方才是無心的。”

沈景淮沒作聲,察覺他暖和的手摸進被子裏,探到自己小腹上頭揉弄,擡手壓住他的手背,表示拒絕。

犯錯在前,求愛被拒在後,趙四平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進了,萬一火上澆油怎麽辦?

退了,萬一弄巧成拙怎麽辦?

想着想着,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迷糊着睡着了。

翌日屋外傳來一陣模糊的雞叫動靜,他從地鋪上頭坐直,揉着酸麻的肩頭發出一聲痛吟。

沈景淮聽動靜,回過頭來:“胳膊又疼了?”

趙四平點點頭,擡頭拽了衣裳上的茅草根,眯眼看他臉色不好,心裏愧疚。

“今日我議定了鄉裏幾樁大事,我就去縣裏采買東西。”

旁的不說,一小架矮墩床得先有了。

昨夜起的拌嘴,就這般雲淡風輕地被兩人忽略了去。

沈景淮擦洗一番,住在旁邊院子的兩個護衛同樣菜色。

“過幾天你們就回平城吧。”

他想想:“在良鄉過日子,既然不是做金尊玉貴的少爺,護衛呆着也沒什麽用處。”

兩個護衛拱手道是,心裏松口氣。

少爺在此地跟着趙大将軍過日子,看起來是要歸隐山水那一挂的,他們留着其實挺尴尬。

前頭當鄉長的四哥在做大事了。

沈景淮左右看看,招呼上兩個護衛,又去喊了秋生和胡家小子幾人,索性推了附近幾處破落房舍,照着空地開始規劃往後蓋什麽樣的房子。

在這邊忙得塵煙四起,那頭從坡後來的良鄉百姓見了,各有心思。

各戶各來當家人,諸如劉家卻還來了不少跟着的親屬,衆人在坡前一處空地或站或坐,等着人齊了看新來的鄉長是個什麽章程。

趙四平在等人的漫長過程中,想了很多。

有昨夜和水井商讨的細節,也有他曾在書本上看過的東西。

良鄉說來就是一家住了兩房兄弟。

大房的占一頭,二房的看大房眼色過日子。

他趙四平呢,就算是一個後嫁進來的繼母。

看二房兒子可憐,想讓大兄弟手頭分東西出來,又想讓兩邊人和睦相處。

說難,是有些難度的。

“良鄉荒業太多,現有的田畝根本不足以在繳納田稅的基礎上,讓大家過得富足。這一點,大家沒異議吧?”

此言得到良鄉新落戶的百姓擁戴。

“現有田畝,除去陳家那二十來畝,分給無地人家。剩下的,好大一部分占在少數幾家戶中。但是,我趙四平做人講求公道,這大多數田畝雖是在少數戶籍中,諸如劉家等幾戶。但人家也不是搶來的,也是一點點祖宗基業擴到現在,沒有道理說讓人家田地白白分出來。”

劉鐵柱一聽這話,心裏驚愕。

昨夜一家老小坐到半夜睡不着,就是犯愁害怕新鄉長上來就分他們家的田。

此時不可謂峰回路轉,激動地拍手:“趙鄉長公道!我家田畝多,是幾代人拼下來的。戰年僥幸沒死,回到良鄉。這田産地契可都還在,不是我們搶了無辜百姓的地!”

趙四平壓壓手,示意他不用着急。

“這麽說吧,咱們良鄉曾有過‘麥收千頃、富養萬戶’的歷史。”

他把一張地勢水流的分布圖展開,懸挂在最當中空地,指給衆人看:“比之過去,咱們這一片,至少還有五六百畝的地,空着沒人種。”

他再一次強調:“是空着!不是無肥力的荒地要開墾!”

五六百畝地!!!

衆人心頭激動,這要是都種滿莊稼,倒是秋來豐收,家中不知能攢下多少!

“這般說吧。”

趙四平很有野心卻懷着幾分謙虛:“我呢,做個領頭人,想號召咱們鄉裏的生力,加入恢複良鄉舊時繁盛的目标!”

“趙鄉長,你說恢複,我們自然是信的!只是要怎麽做呢?”

趙四平把放在一側的包袱解開系帶。

“這是昨日從陳家沒收的金銀。我沒有私吞的心,想着放在公中專用來購置農具,請工匠給咱們良鄉做水筒車,給地裏買耕牛等等...”

“在此,我趙四平領頭,想請諸位推舉一個鄉裏議事堂來。”

“良鄉不是我一人的良鄉,是咱們大家老百姓共同的良鄉。有事共舉共商共定,其中公賬互相監管,絕無徇私偷藏。”

“起初一年、兩年,至多三年,大家日子會難一些。但是,三年一過,我良鄉絕對不會還是如今這般凄涼的景象。”

“到時沃野良田,咱們耕農起家,家家小日子,共同奔向富裕生活!”

有人心火一熱,仿佛已經看到趙鄉長描繪的美好生活就在眼前。

起身迅速擁護!

劉鐵柱卻很清醒。

他掃一眼那桌上堆得小山樣的金銀,估摸着置辦成農具多少。

繼而在意的是所謂良鄉議事堂。

不管旁的,劉家在議事堂必須有一席之地。

片刻後

劉鐵柱心滿意足。

議事堂共有五人組成。

趙鄉長首當其沖,劉鐵柱是一個,本地楊家老爺子占一份,外家戶趙老爹算一個,最後一位也在預料中,雖是本地戶、卻納了外鄉一家兒郎做贅婿的武家當家人。

議事堂公舉通過,接下來便是往後良鄉如何施展種地大業。

趙鄉長穩如泰山,開口時語氣不急不緩:“我這兒有一良策!”

“......”

雲雲雜雜半個時辰過去了

劉鐵柱傻在當地。

壞了!奔着他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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