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章

第 44 章

距離沈景淮和趙四平落戶良鄉過日子,已經過去三年了。

這三年,良鄉在沈景淮豐厚錢袋子靠山下,從十裏八鄉最貧窮的一處鄉野,一躍成了評級為上的優鄉,不僅如數歸還這些年趙鄉長墊付的金銀,更是在去歲末逢朝廷考評各地官吏政績,良鄉因人口和本地發展情形,擢選為良縣。

春過,指派來的縣官就要趕赴此地走馬上任了。

劉鐵柱作為本地望族,自然要為新來的縣官擺宴接風。

三載匆匆而過,劉鐵柱五十年歲依舊精神灼爍,然發須皆白亦能看出這三年他為良縣建設付出諸多。

外頭紛紛擾擾,能聽到敲鑼打鼓地熱鬧動靜。

趙四平把整理好的冊本交給門外的三兒,吩咐他去送給新來的縣官。

沈景淮在內舍探出頭看了半晌,見愛人望着三兒離去,滿眼怔然,出聲喊了下。

“舍不得了?”

趙四平淺笑,長久伏案寫字,肩頭發酸,一邊揉着一邊往水井身邊挨:“沒有舍不得。又不是再不回來了。”

良縣如今迎來它新的主人,把它從一小小鄉野打點成如今規模的趙四平怎麽會沒有一絲波動。

只是,他擡手撫摸片刻水井溫熱的臉頰,“這樣挺好的。”

今日他們就要動身離開良縣了。

月前有信來自邊城。

他舊時的家有一眉間長着紅痣的姑娘現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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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字片語,并未太多寫那位姑娘的身世。

趙四平心有期盼,希望是小妹盤盤。

小妹若是還在,或許阿娘和二哥也還活着。

恰好良縣的情形也有了變動。

有時天機自有定數。

沈景淮拍了拍他的手背,轉身繼續收拾行囊。

如今漢帝病重,子嗣争位激烈,王安給他傳信,有心之人已有懷疑自己病逝一事。

他這些年和外祖父的牽扯很多,未免受到波及,這一趟他要和趙四平一塊遠走邊城了。

便是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前因,他和四哥夫夫行過天地,自然一生相随。

這間房舍有太多回憶。

每一件擺置都有他和四哥的回憶,梅花小幾是四哥用小鑿子一點點刻的,紋路生澀梅花圖案略帶抽象,當禮物送出的那一日,沈景淮笑得直不起腰。

那一夜的自己也确實因為放肆取笑而挨了一頓收拾,第二天困乏得沒有支起腰來。

紅木架子床還是當年自己去通縣買來的那一張。

鋪着厚而綿軟的棉花褥子,是良鄉棉田自産自用的結晶。

沈景淮想了想,還是慢慢翻卷起來,預備帶着一路北上。

這棉褥子是四哥學針線活後一點點給縫好的,針腳還有些不密,縫的時候手指頭肉上都是血洞洞。

只是這三年給兩人縫貼身的裏衣和襪巾,趙四平的針線活早已不是最開始那般笨拙了。

“有些東西想帶,路上颠簸,免得碎裂,便算了吧。”

沈景淮指了指一旁架子上的瓷器。

那些都是從南邊捎買回來的東西,是他珍愛的收藏,平時只有很重大的節日,諸如給家中長輩過冥誕才會擺出來用。

趙四平點點頭,外頭腳步聲起,是三兒回來了。

“錢家郎君問您們收拾得如何了?說是要走得快些,趁着百姓去縣衙看熱鬧,咱們走起來也利落。”

趙四平說就走。

和沈景淮分派提上東西,最後看一眼這三年住着的溫居舍,一幕幕回憶浮過眼前,狠心上了鎖頭。

後院套車,寬大的馬車堆得半滿,三兒眼裏含淚送兩位主子出門。

“兩位主子,若是外頭住得不舒心,記得常回來。”

趙四平拍拍他的腦袋。

三兒是他和沈景淮從人牙行買回來的小奴仆,一過三載,個頭長了不少,眉眼也有了大人的模樣。

“這幾年辛苦你了。”

沈景淮從袖子裏掏出一個沉澱的銀袋子遞給他,“你看中的那家姑娘,你家趙老爺去問過,人家願意跟你。用這份銀子給姑娘置辦一份體面聘禮,将來好好過日子吧。”

三兒抹着眼淚,跪地下給磕頭。

沈景淮坦然受了他的跪,再沒旁的話,踩着凳子上了馬車。

趙四平坐在車架上頭,見他坐穩了,輕斥一聲,馬車慢慢駛出趙家後門。

拐出巷子,早有另一架車馬等在那裏。

趙四平跟馬車上的錢重陽點頭示意。

錢重陽回頭跟車簾後說了一聲,趙四平便看見一個紮着朝天辮的小姑娘探出腦袋,一雙杏眼燦爛跟她娘一般無二。

“趙阿叔!!”

小姑娘看到趙四平,揮手高興地打招呼。

趙四平眼裏露出笑意,甩甩手裏的鞭子跟她招呼。

錢重陽把頑皮的女兒塞回馬車裏,掩住車簾,不叫一絲寒風吹進去。

三月春,猶帶寒。

小姐剛出月子,還是要精細些為妙。

“走吧。”

趙四平跟在錢重陽的馬車後,慢慢駛出小巷子,拐上主幹道。

如今的良鎮主幹道早已鋪了平整的青石板,馬車走上去時穩當自如。

今日是縣官上任的大日子,良縣百姓随着迎接的熱鬧隊伍一路去了新蓋好的縣衙官署。此時的街道便有幾分冷清。

這也正合趙四平的打算。

車馬很快過了修得高大的城門。

守城門的兵卒看清駕車人是趙四平,立時恭敬地行禮,而後揮手放開門栅。

“趙老爺,這是要去何處?”

趙四平回望高大城牆上刻撰的良縣二字。

記憶中屬于良鄉破舊的門杆早已暗淡。

“去尋親。”

兵卒一愣:“趙老爺要走?”

趙四平對上他驟然不舍的眼神,“會有再見的那一天的。”

車馬辘轳離去,很快消失在遠處的官道。

兵卒愣着目送他們走遠。

“欸,你怎麽了?”

新來的兵卒看着這位同僚臉上的淚,有些傻眼。

“那是什麽人?怎麽?是你家親戚?”

兵卒長長嘆氣:“不是我家親戚,我要是能當人家的親戚,祖上得冒青煙。”

他重新站回自己的崗位,望着良縣安居樂業的百姓,一切生機勃勃。

“他是我們整個良縣人的大恩人。沒有他,就沒有如今的良縣。”

兩架馬車一出城立時加快速度。

雖是太平年間,但夜裏投宿驿站總要更安全。

馬車裏的沈景淮剛擺出棋盤沒一會兒,便發覺坐下的馬車緩緩停了。

他還以為遇到什麽問題,起身挪到車門口,伸手撩簾子:“四哥,怎麽......”

看清馬車不遠處的人群,他的話語頓住了。

本是低調離去,然有心人早就打探到了他們的行蹤,天還未亮便動身出城來到此處等着了。

趙四平心頭觸動,扶着沈景淮下了馬車。

李阿鴨看着他們走近,率先跪了下去。

“兩位先生大恩,吾等無以為報!”

在他身側或年邁的阿婆或稚嫩的少兒,齊刷刷地跪下磕頭感恩。

“快起來。”

趙四平和沈景淮去拉人...

“咱們曉得您二位選在這時候走是不想奪去新縣太爺上任的風頭。”

本該跟着劉鐵柱等望族去縣衙露臉的趙老爹,此時卻出現了城外荒道上。

他一把年歲了,腰背佝偻到再挺不起來了。

只是蒼老的面容下有挺立的尊嚴不曾萎塌。

如今的趙家早已不是當年狼狽從菏縣逃出的幾口人,這幾年收容舊時趙家族人,慢慢壯大,早已成了良縣有名有姓的戶頭。

而一切的一切,都歸功于眼前兩位仁善的人。

趙老爹并未說太多,肺腑之言在心在行。

“兩位一路保重!”

“一路保重!”

“先生,良縣永遠是您兩位的家。”

李阿鴨抹去眼角的淚痕,跟到車馬邊:“記得常回來看看。”

趙四平望着他眉眼,依稀還能看到舊時阿狗跟着他下山從軍時的堅毅面容。

眼中淚光一閃而過。

“你......”

話一開口,又止住了。

阿鴨承襲了阿狗留下的官身,今春職位升遷,已成了良縣最年輕的武官。

他已有了他的路,自去摸索吧。

他拍了拍青年健壯的肩頭。

“記得孝順好你爹娘。”

李阿鴨含淚點頭。

車馬重新走動起來。

沈景淮從車窗探出身,回首與望着這處相送的百姓揮着手臂告別,直到兩相再看不見。

離別總是惆悵的。

良縣縣衙

新上任的縣太爺在一衆迎接的本地望族耆老陪伴下,視察完良縣各處,來到此處公祠。

公祠紅漆門大開,正中院落桌上是一小座石雕。

此石雕乃是用一塊碩大的石頭為底,請有技藝的師傅一點點鑿刻半年才完工。

縣太爺一身官服,接過香,給公祠供着的佛像敬過禮數,而後莊重地站在石雕文前。

意在記載本地發展的縣志開文不過簡短一句。

——“良鄉,起于嘉和元年三月末春,趙氏老爺與其家眷沈氏,非後世能文章家所得望其肩項也,刻初,淺載兩君之功。”

縣太爺大驚。

故問:“此二人何在?”

劉鐵柱滄桑面容上浮現笑意,仰頭看着晴空萬裏無雲。

“這二位前途四海,功成我良縣,此時早已離去。”

“此去一別,山水難相逢,諸位,清風做酒,送兩位先生一程!”

他拱手朝天,在縣太爺以及諸位署官驚訝的視線中,良縣本地各家,圍在公祠裏外的百姓竟是與劉家老爺一般,齊齊上禮。

“一路順風!”

此起彼伏的送別響徹縣的四面八方。

山路千萬程,三月的風一路掠過萬千家屋檐,大地微微顫,趕路的人似有所覺,從容望一眼背後的方向,繼續奔赴他們的下一程。

“四哥,邊城是什麽樣子的?”

“邊城是烈性的漢子。”

趙四平:“那裏有最烈的燒刀子,最好吃的天山牛羊!”

那裏的天澄籃,雲霞嫣紅,大山在落日的餘晖下金碧輝煌,雪峰丘陵随處可望或許會讓人失望,但明鏡湖水碎石子投下漣漪成波。暮色四合,胡笛聲起,生一個小小的火堆,相愛的兩人擁在一起,什麽都聽不到,耳畔只有彼此的心跳。

“水井,你會愛上那裏的。”

或許吧。

途中的所有起伏,大抵最後歸于平靜。

沈景淮輕輕靠上四哥寬闊而溫暖的後背,視野之中山勢連綿。

心頭的空寂慢慢散去...

天地浩大

愛的人還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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