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吞咽

第 36 章   吞咽

玫瑰花被插在漂亮的高腳花瓶中,放在玄關進門處,最開始并沒有什麽異常,直到時間緩慢流逝,它開始向房屋的主人展示自己極強的生命力,哪怕過了整整一個禮拜,也依然如剛買回來時般的嬌豔欲滴。

頑強到了近乎詭異的程度。

方行舟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工作日,不出所料,上次體檢的八卦已經傳遍醫院,同事們紛紛向他表示祝賀,調侃他妻子的美貌和身高,慶賀他即将升級做爸爸。

除了陸見川的孕反越來越嚴重以外,一切都走在應有的軌道上,生活平淡得毫無波瀾,可方行舟總覺得哪裏出了問題,處處都不對勁,好像每天的日常生活不過是在演一出提前被人編造好的生活劇。

這種異樣感無處訴說,最終只能落在玫瑰花上。

每天方行舟下班回來,都會第一時間先看向玫瑰,确認它是否還和昨天一樣,保持着永不凋謝的美貌。

然而,七天,無一例外,時間沒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仿佛有什麽看不見的結界将它保護了起來,并莫名讓方行舟聯想到這個房屋的另一位男主人……

聯想一産生,大腦便會制造輕微的疼痛,似乎被更高次元的電流擊中,試圖提醒他忘記了什麽極為重要的事情。

他無法控制地對玫瑰感到在意,開始偷偷拍攝照片,記錄它的點滴變化,甚至拍攝時都會下意識避開陸見川。

這樣的記錄一直持續到第十二天。

“就這樣?”

“嗯,這樣就夠了,很抱歉打擾你。”方行舟微微彎腰。

戚以蓮:“我以為你會需要我的血液,小舟。它的誕生看起來需要血肉滋養,就像二十二年的陸見川需要你的血液做養分一樣。”

方行舟朝她笑:“沒關系的。”

戚以蓮看了他很久。

最終,她什麽也沒有多說,站起身,将方行舟帶到最偏僻的無人空房中。

房間面除了床以外什麽也沒有,四面是竹子綁成的牆,中間開了一間窗,沒有玻璃,正對着空蕩蕩的深山。

“不會有任何人打擾你。”戚以蓮道,“如果需要我幫忙,可以叫我,我就在門外。”

方行舟再次與她輕輕擁抱:“謝謝,媽媽。”

戚以蓮摸摸他的頭,仍然像小時候那樣。

方行舟在她的注視下進入房間,将門反鎖,走到窗戶邊,看向天空逐漸爬升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不知為何,竟帶着淡淡的血色。

臨界點到來的預感越來越強,方行舟心口直跳,再次确認陸見川的定位,看到他已經遵守承諾地回到家中,于是把蛋從口袋裏拿出來。

蛋殼中沒有任何動靜,蛋縫滲出了濃郁到近乎發黑的血,是方硯洲努力了一整天被磨破的觸手。

方行舟走回床邊,親吻蛋殼。

“別擔心,”他對蛋說,“我會幫你,糖糖。”方行舟醒來時,四周圍了很多雙眼睛,正眼也不眨地緊張盯着他。

他一睜眼,所有人都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最前面的言芯大松一口氣,替他拔掉手上的預留針,道:“太好了,方醫生,你終于醒了!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方行舟的目光滑過或多或少有些熟悉的面孔,發現自己躺在全然陌生的房間裏,像醫院的ICU病房。

記憶混亂得厲害,他嘗試起身,可四肢軟綿綿地使不上力氣,頭也陣陣犯暈。言芯伸手去扶他,問:“是想坐起來?要不要喝點水?”

方行舟發出一個肯定的音,嗓子幹得發啞,在言芯的幫助下勉強靠上床頭。

有人遞過來溫水,帶着淡淡的酸味,似乎加了維生素在裏面。方行舟喝掉大半杯,努力壓住心裏的惡心,試圖從亂成麻的記憶裏找到線頭。

言芯彎下腰來,把兩根手指伸到他面前:“這是幾?”

方行舟肯定道:“二。我腦震蕩了嗎?”

言芯:“比腦震蕩要嚴重一點。行舟,你現在還記得什麽?”

方行舟思索片刻。

他只記得自己深夜接到會診電話,急急趕到醫院,遇到了情況非常詭異的患者,然後……

頭開始劇烈的疼痛。

言芯見他皺眉,伸手幫他揉了揉太陽穴,道:“我來幫你梳理一下。你被發狂的患者咬破了動脈,讓自己的研究生打電話給陸先生,接着經歷了一場特殊的手術,雖然身體情況穩下來了,卻不幸被寄生蟲寄生。”

在言芯耐心的引導下,他終于找到了一點頭緒,記憶開始飛快複原。

亂成麻的大腦首先想起來的,竟然是化身成“水母”的那一長段幻夢。

方行舟沉默許久,手掌在被子下握成拳,擡頭看了一眼時間,發現自己昏迷了整整兩天。

他開口:“蟲子取出來了?”

言芯笑眯眯地看着他,道:“是的,手術非常成功。”

“陸見川呢?”

方行舟把手放在開關上。

這扇門要經過指紋和瞳紋的雙重确認才能打開,一識別到方行舟的指紋,指示燈很快亮起了紅色,發出“滴滴”的警報聲。

房間裏面,正低落無比的怪物被警報聲驚動,立刻盤旋起來,幾十雙眼睛同時看向大門,腦花輕輕顫動,然後精準地從空氣中辨別到了極為熟悉的氣息。

十八條觸手當場卷成了麻花,聲帶瘋狂震動,發出陣陣無聲的尖叫。

為什麽舟舟會找到這裏來?!

怪物嗖地一聲沖到門邊,将整個腦花貼在厚厚的防輻射門上,隔着門和方行舟短暫對視。

完了。腦花開始慌張地四處轉動,掃過整個空曠的房間,卻連躲藏的地方都找不到。

怎麽辦?

如果舟舟打開這扇門……那就再次修改他的記憶?或者短暫控制他的大腦,讓他産生錯誤的視覺反射?

不行!祂又迅速将這兩個想法否認掉。舟舟這段時間頻繁出現免疫現象,又剛剛被寄生過,如果再強行控制他的意識,可能會對大腦産生不可估量的傷害。

聲帶已經繃到了極致,腦花嘭嘭地撞了兩下牆,觸手在地板不停蠕動,從一頭蹿到另一頭,再從另一頭蹿回來,最後停在與倉庫相連的窗戶上。

祂直接把腦花整個塞進去,想逃去隔壁空無一人的倉庫,可剛爬到一半,巨大的孕囊竟然卡在了窗戶與倉庫之間,剛剛生成蛋膜的小家夥發出不滿的尖叫。

陸見川:“……”

祂仍然不想放棄,以這個詭異的姿勢被卡了十幾秒,努力想把孕囊擠過去,直到蛋在裏面蹦起來,憤怒地撞向上方的腦花。

陸見川只覺得自己的腦漿都要被撞出來了。

幾十雙眼睛同時睜到極致,祂呆立片刻,只好痛苦地放棄嘗試,滑回房間,重新蠕動到門邊,期盼着外面的人因為打不開門而放棄,最好是馬上從這裏離開。

可惜的是,一靠近大門,他便敏銳地聽到了方行舟說話的聲音,似乎是在給誰打電話。

“把門打開,”方行舟說,“不管是醫院還是監獄,任何時候都應該有權探望自己的伴侶。”

陸見川十八條觸手同時開始發抖,飛速卷來手機,想要打給李旋,告訴他千萬別開門。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陸見川全身緊繃,只能死死盯着金屬大門,絕望地默念着不要開、不要開、不要開——

然後……祂眼睜睜看到指示燈滴的一聲變綠,大門緩慢朝兩邊移動,和方行舟之間最後的屏障正逐漸消失。

一同消失的,還有祂辛辛苦苦隐藏了二十幾年的秘密。

陸見川從地板的反射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張牙舞爪,驚悚醜陋,像低成本恐怖片裏合成的怪物,往往是作為最終反派,被抛棄,被厭惡,甚至被殺害,用生命襯托人類英雄的偉大

片刻的安靜。

蛋殼中發出虛弱的聲音,方硯洲在裏面輕輕叫:“爸爸”。

方行舟“嗯”了一聲應下,用拇指輕撫蛋殼,接着打開急救箱,鎮定地從裏面拿出自己提前準備的工具。

局部麻藥,手術刀,紗布,縫合線,醫用剪刀,酒精……

他脫掉上衣,專業且冷靜地給蛋殼消毒,再給要用到的器材和腹部皮膚消毒。

蛋似乎看到了命運線的變動,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又一次發出虛弱地叫聲,嘗試阻止爸爸的動作,卻被方行舟輕而易舉摁住。

他單手給自己注射局部麻藥,等待藥物生效,然後拿起手術刀,劃開腹部,劃得非常深,一直劃到可以看見裏面的內髒。

血色的月光照着這一幕,讓湧出的血液看起來像某種有獨立思想的生物。蛋聞到熟悉的香甜氣息,發出陣陣細而無力的尖叫。

血腥味在簡陋的房間裏蔓延,方行舟勾起嘴角,快而狠地将蛋塞進肚子裏。

蛋下意識掙紮了一下,他低聲道:“別動,會痛。”

方硯洲立刻安靜,一動也不敢再動,蛋殼滲出眼淚,裏面傳來低低抽泣的聲音。

“不要哭,”方行舟說,“你是我和陸見川的孩子,渴望我的血液并沒有什麽值得羞恥的。”

方行舟把它按得更深,讓滲出來的血液将蛋殼完全浸透,接着自己給自己進行縫合,手穩得沒有一絲顫抖,縫出來的針整齊無比,可以當作外科實習生們的教學範本。

縫合完後,他沒有立刻裹紗布,而是任由血流了一段時間,直到出現頭暈的症狀,才開始一層一層裹紗布。

一場開膛手術,前後不到二十分鐘。

方行舟在床上躺下,臉色微微發白,透過窗戶,看到了剛剛爬到窗框內的血月。

一人和一月對視,四周是夜風吹過竹林的沙沙響,不遠處傳來悠長的撞鐘聲。

“咚”、“咚”、“咚”……

方行舟撫摸着鼓起的腹部,閉上眼,眼前浮起大怪物在孕期的點點滴滴。

血肉和愛,是對新生之神最好的滋養。

腹部迅速開始發熱,他聽到了蛋殼內的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強健,逐漸與他的心跳同步。

血液融合,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羁絆将他們相連,人和神的基因在此刻徹底消融在一起,孕育出億萬年來的第一個人神混血體。

月亮的顏色變深,竹林被未知力量刮得東倒西歪,鐘聲也逐漸停止了。

在這個近乎空無一人的深山寺廟裏,整個世界的命運被扭轉,朝着新的軌道滾滾而去……

已經力竭的蛋重新獲得力量,以父親瘋狂的愛和新鮮的血肉為武器,沖擊起最後的屏障。

“咔嚓”。

蛋殼連接裂開新的縫隙。

剛剛縫好的傷口已經開始愈合,縫合線長進了肉裏,和奮力破開的蛋殼來回摩擦,癢得像鑽來鑽去的蚯蚓。

方行舟靠在竹制的枕頭上,聽着被血肉包裹的極輕破殼聲,慢慢因為失血過多昏睡過去。

他皺起眉,将紙張拿出來,仔細撫平,就着昏暗的路燈認真打量。

《診斷書》

剛一看到這三個字,他的心頭猛地一跳,明明還沒看到下面的內容,不知為何,竟條件反射地将紙條重新塞回兜裏,回頭看向家裏的各個窗戶,确認陸見川沒有趴在某個窗前偷看,然後微微低頭,大步從家裏離開,走向街對面已經快打烊的商城。

……不能讓小鹿看到。

他心中浮出這個堅定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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