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面具

第 37 章   面具

剛走到粥鋪的門口,陸見川的電話就過來了,此時距離方行舟離開家還不到三分鐘。

方行舟盯着電話上跳躍的名字,沉沉看了許久,在自動挂斷地前一秒才将電話接起。

“喂,老婆,你買到粥了嗎?”陸見川聲音裏帶着擔憂,“我看距離也有三百多米,你又沒開車,提不提得動?要不要我來接你啊?”

“……”方行舟接過打包的小米粥,“拿得起。吃烤腸嗎?粥鋪旁邊有家烤腸很香,不少人排隊。

陸見川聽到吃這個字,立刻沉默半秒,大約思維發生了短路,忘了自己本來要說什麽。

隔着電話,方行舟都能清楚聽見那頭吞咽的聲音。

“……吃。”陸見川沒什麽底氣。

方行舟笑:“好,很快回來。”

才終于扛不住眯了一會。

再醒來時,床的另一側已經涼了。

陸見川立刻翻身起來,連鞋也顧不上穿,光腳大步走到客廳,大聲确認愛人的存在:“行舟?”

幾秒後,方行舟拉開廚房的推拉門,鎮定地問:“怎麽了?”

陸見川大松一口氣,勾起嘴角,笑道:“沒什麽。早安,在做什麽好吃的?”

方行舟也朝他露出淺淺的微笑。

一如陸見川所預料,他大約是忘記了一些過分激烈的思緒,整個人變得很平和,甚至有種淡淡的、說不上來的神聖母性。

他說:“在做牛肉面。我想起來,這段時間你的食量總是大的反常,是不是受懷孕的影響?”

陸見川回房間穿上拖鞋,懶洋洋地揉了揉頭發,朝着廚房靠近,道:“是啊,它特別能吃,喂多少都餓,而且特別喜歡吃肉。”

踏進廚房,他迫不及待想要從身後抱住系着圍裙的愛人,再和他接一個美妙的早安吻。

可一靠近方行舟,他便停下了腳步,鼻翼敏銳地動了動,隐約聞到了……

……血腥味。

而且是熟悉到了骨子裏的、甜的、帶着極致誘惑力的……血腥味。

陸見川所有的表情都在瞬間消失,瞳孔詭異又危險地豎起來,完美臉龐上只剩下非人類的無機質感,直勾勾盯着方行舟的背影,來來回回急切地搜尋,想要找到血腥味源頭——

“你受傷了。”他用的是陳述句。

緊接着,他喉嚨裏發出的音節開始變得斷續,聲音古怪離奇,不像用人類的聲帶所能發出的語言。

“很重……很重的傷……是誰……我要殺掉他……撕碎……吃下去……決不允許……”他用力抓住方行舟的手臂,瞳孔越發透徹,好像沒有生命力的玻璃,“傷口……滲血……在……在……”

方行舟手裏還拿着切菜的刀,轉過身來。

陸見川的瞳孔收縮到極致,僵硬又緩慢地低頭,看向方行舟的腹部。

下腹處……

血腥味的來源……

一個極為恐怖的念頭湧上頭頂,甚至震住了他沸騰的殺意,就像他昨天輕而易舉震住方行舟的情緒那樣。

他不可思議……不敢深想。

他緩緩地在方行舟面前單膝跪地,盯着圍裙覆蓋的那寸皮膚。

方行舟放下手裏的刀,抽出紙巾,擦幹淨剛才切牛肉沾上的肉汁,溫柔地撫摸陸見川的頭發,輕聲道:“小鹿,你忘了我那天在車上說了什麽。”

直到方行舟現在開口,陸見川才發現,他此刻是完全清醒的,絲毫沒有受到昨夜的暗示影響,意志頑強到已經突破了人類肉.體所能抵達的極限。

陸見川開始發抖,他拼命回想,試圖抓到一點準确的記憶,終于,有什麽東西隐隐約約浮了上來……

方行舟開口:

“那天,我在車裏跟你說——”

“如果你受了傷,我會在自己身上相同的地方制造相同的傷口,如果你不小心犧牲了,我會以同樣的方式結束生命。”

“這不是威脅,是事實稱述。”

“我愛你,你應該很清楚,我們之間只有共生和共死兩個選項。”

他的語速平緩,情緒冷靜,一字不差。

陸見川抖得更厲害,他臉色發白,眼中的恐懼越來越濃,小心翼翼地碰到圍裙邊緣,仿佛那下面藏着世界上最猙獰的怪物。

方行舟握住他的手,主動将圍裙和襯衣掀開,露出下腹處被完美縫合的傷口。

一個由頂級外科醫生親自縫合的傷口,幾乎貫穿整個腹部,如同一條工整又醜陋的蜈蚣。

巨大的暈眩席卷而來,陸見川幾乎要維持不住身形,閉上眼睛,隐藏眼皮下一片猩紅的眼球,手背上繃起條條青筋。

方行舟彎下腰,親吻他的額頭。

這個動作壓迫到傷口,讓裏面滲出更多的新鮮血液。而肚子裏的胚胎為此極度興奮,無情地渴望着品嘗來自另一個母體的至高養料。

陸見川已經無法控制人形,不是因為活躍的胚胎,而是因為方行舟的話。

愛人的聲音仿佛隔着一個世紀的海水,朦朦胧胧,溫柔深情。

“……既然你不惜一切想要一個孩子,那我們就用同樣的苦痛孕育這個孩子……從你的肚子裏,還有我的肚子裏……這樣我們才是永不可分割的。”

陸見川猛地睜開眼。

……這是方行舟給他的懲罰,專屬于他的懲罰。

瞳孔消失,他的眼睛裏裏面一片猩紅,眼球瘋狂轉動,甚至撕裂了眼角邊的皮膚,形成如蛛網般的裂痕,像貼在肉上的仿真人皮出現了皲裂。

方行舟愣住。

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害怕,而是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撫摸皮膚斷裂的地方,确認它們是不是真的傷口——

可下一秒,陸見川的人形徹底崩塌,無數觸手蹿出,裝滿整個廚房,瞬間将他包裹成繭。

這是第一次……陸見川在沒有遮住愛人視野的情況下,向他展示自己的完整本體。

蠕動的觸手相互摩擦,粘液與粘液發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叽咕叽咕聲,一顆構造複雜的神秘大腦懸浮在無色的腦粘液質中,被薄到吹彈可破的透明皮膚包裹,扭曲了廚房裏的時間與空間,讓這裏成為不可能被窺探的絕對密室。後來,方行舟生了病,她臉上的笑容才越來越少,身形也越發消瘦,晚上甚至會默默坐在床頭,看着病得起不來身的兒子落淚……

那是陸見川第一次理解人類的羁絆。

關于母親和兒子之間以血為臍帶、永世相連的羁絆。

也是第一次明白,那時的自己犯下了巨大的錯誤,同時傷害到三位它最尊敬的人。

所以,在和媽媽對視的剎那,陸見川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迅速挪開視線,因為罪惡和心虛汗涔涔地看向地面。

他聽見媽媽放下掃帚,不急不緩地朝他們靠近,直到走到他們面前。

陸見川依舊低着頭,盯着她的布鞋腳面,用極小的聲音喃喃喊:“媽媽……”

戚以蓮應了聲:“嗯。”

她平靜地朝兩人施了一個禮,方行舟也回了一個禮,開口道:“好久不見,您最近身體還好嗎?天氣涼了,穿的這麽少會不會冷?”

戚以蓮依然保留着輕言細語的習慣,吐字很清晰,說話聲像流進鼓膜裏的涓涓小溪般讓人舒适:“我很好。兩位今天來,是來上香嗎?”

方行舟:“不,我們來看您。”

他左邊執起陸見川的手,右邊握住穿着紅色毛衣的蛋,向許久不見的媽媽介紹:“這位是我的伴侶,叫陸見川,我們非常相愛,準備共度餘生,并在一個月前成功生下了我們的寶寶,就是這枚蛋。”

陸見川實在緊張得不行了,把方行舟的手攥得發白,害怕在媽媽臉上看到類似于二十年前的失望。

幾秒的沉默。

戚以蓮伸出手,小心地将蛋捧進自己的手心。

方硯洲挪動自己,從縫隙間浮出一只駭人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起另一位奶奶。

一人一蛋對視。

剎那間,奇妙的化學反應發生了。

方硯洲從那雙幽深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倒影,忽然感到一股難以描述的電流蹿過全身,營養液開始激動沸騰,蛋殼劇烈抖動,似乎被卷入了命運最初的漩渦。

它下意識地想要離奶奶更近,甚至蛋殼的縫隙裏伸出了看不見的觸手,迫不及待紮入奶奶的掌心,瘋狂從她皮膚裏吸收血液,試圖從她的血液裏破解自己人類基因的密碼——

陸見川聞到熟悉的味道,臉色驟變。

“方硯洲!”他低聲怒斥,劈手想要奪走失禮的蛋。

戚以蓮空出一只手,擋下了他的動作,溫聲道:“沒關系。”

蛋已經聽不進任何話,蛋殼上迅速泛起光澤,殼內溫度持續上升,很快便停留在三十七度。

血液越吸越多,染紅了整個營養液。

它“看到”了命運,以及命運的延續。

以血為媒介,它的一部分與戚以蓮、方行舟重疊在一起,形成了永無法分割的牢固三角。

在破解基因起源的瞬間,它另一半沉睡已久的人類血骨得到了激活,與神的力量形成抗衡,迅速在它體內繁衍,填充起缺失的半邊本體,并逐漸與神的部分融合……

“咔”。

第二條裂縫出現在蛋殼上。

方行舟心髒狂跳,終于明白了夢境裏關于寺廟和母親的謎語。

——方硯洲破殼的契機竟然和人類的傳承有關。

但他不能繼續讓蛋吸戚以蓮的血液,飛快将它拿開,重新揣進口袋裏,看向母親的手掌。

上面沒有留下任何傷痕。

“抱歉,”方行舟啞聲道,“它……”

戚以蓮:“不要緊。”

無論是看到兒子帶來了一個男性.愛人,還是看到一顆號稱是孫輩的詭異的蛋,她都依舊平靜如常,似乎并不覺得哪裏不對。

她摸了摸滾燙的蛋殼,接着摸了摸方行舟的頭發,最後把手放在陸見川頭頂。

她跟陸見川說:“回來了就好,小舟一直很挂念你。”

陸見川愣住。

他瞳孔收縮,呼吸加急,不敢置信地和媽媽對視,嘴唇張張合合:“你……認識……”

“當然,”戚以蓮道,“你身上有二十二年前水母的味道。”

很神奇,無論是本體還是人類形态,陸見川從沒有清晰聞到過自己的味道,只隐隐能辨別出一種類似于信息素的東西。

他震驚地看着媽媽,旁邊的方行舟也同樣驚訝,問:“您聞到的是什麽樣的氣味?”

戚以蓮思索片刻,形容道:“像一種禮佛的檀香。”

居然不一樣。

方行舟聞到的是難以形容的詭異幽香,讓人聯想到長在地獄裏的妖豔之花,濃烈危險,絕對和檀香沒有關系。

或許在數年的朝夕相處間,媽媽也受到了潛移默化的污染,嗅覺出現變異,且變異方式和方行舟的不同。

兩人都沉默了幾秒。

兩只猩紅的、沒有瞳孔的眼球從粘液質中浮現出來,死死盯着觸手包裹的人類生物,濃烈的目光猶如實質,幾乎能讓所有目睹之人瞬間發瘋、甚至爆體而亡。

某一瞬的時間裏,方行舟的瞳孔成功映出了透明大腦和觸手的模樣。

他徹底呆滞住,雖然沒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尾巴卻迅速開始往上翹,心髒咚咚跳躍,看着方行舟離他越來越近,然後堵住他的嘴唇。

一只手用力抓住他的發尾,将他拉到身前,方行舟的舌尖撬開了他的牙齒,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再深入,只是反反複複舔着不怎麽尖的犬牙。

陸見川茫然又激動,把方行舟抱到自己腿上,任由他閱兵般點檢自己的牙齒,等兩人分開時興奮地小聲問:“那是什麽吃啊?”

方行舟沒說話。

陸見川這才發現,他的愛人在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深沉目光看着他,沿着頭骨的邊緣緩慢移動,仿佛把視線當成了手術刀,試圖一點點将他臉上的人.皮面具剝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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