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風暴

風暴

02

“200萬，我憑本事賺。到哪了？”程途憑着船速估算航程。

見章名陸面沉如水地看着程途，阿潮剛浮動的好感左右搖擺：“陸哥，他有問題？”

章名陸：“我們遇到麻煩，程先生——”

船身驟然搖晃，像是刮到什麽，程途瞳孔一震。

這時候經驗和感覺讓章名陸有一個粗略的估計，距離織眠島不遠，多遠是問題。适時海上風暴不要錢只要命，章名陸控制操作臺，海水一波波灌上甲板，明滅的燈影從他臉上猙獰拉扯，他頓了頓，手臂揩掉雨水海水交織的冰涼，章名陸咬牙，猛地轉動船舵。

“不能朝那！”程途的眼睛注視着他，手壓在船舵上。

章名陸：“理由。”

“織眠島航線通行的經緯度內有一片暗礁，你們平時應該能繞過那裏。這次風暴影響儀器出現偏差，根據船的航行速度和距離，我們剛剛進入暗礁邊緣，航線還沒有偏的太遠。”

程途條理清楚，讓章名陸昏脹發熱的頭腦片刻冷靜，他的目光定定落在船舵上的手指，攥着船舵的手指松了松力道，又緊了緊手勁。

“你不相信我的判斷，應該相信自己的感官。你在等一個肯定的答案。”

章名陸的拳被濕滑的手指撬開鑽入，加重了握力。

“反方向，我和你共同承擔失誤的風險。”章程鎮定道。

章名陸：“你的方向感有多準？”

程途知道對方被他說動了，撤回掌控的手：“我對方向感的準确率，要看船長的固執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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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還聲稱相信他的感官，轉眼又敲打他的自負，這人左右逢迎的程度比眼下搖擺的船更不可掌控。

“陸哥，船進水了，咱們跳海能不能游回島？”阿潮的紫發在忽明忽暗的風浪裏像是燈塔時而掃過的光束。

“要不要扔幾個漂流瓶……”

“小眼鏡，你先讓自己漂上去，別一沾水沉了底。”

章名陸：“別急着跳，瓶子可以先扔着。”

船舵朝反方向猛地一轉，船身吃力地調轉身，風浪像是打定了主意，将這一船人盡數吞下，竭盡全力施加壓力，雨水從四面灌湧 ，章名陸繃緊了額角青筋，一道人影自背後擋住了他的後顧之憂。

砰——

嘩啦嘩啦嘩啦——

“陸哥，陸哥！”

外面的聲音漸漸淹沒在海浪立起的高牆，背後的人宛若定海神棍立在駕駛艙，章名陸感知到對方的呼吸噴着脖頸的皮膚，一下一下一下變得越來越重。

眼前驀地掀起巨浪，垂直拍在船上，瞬間的沖擊将兩人沖離操作臺，章名陸只聽見隐隐一聲悶哼，周圍漫開血腥，手臂仍然繞着他的脖頸搭在他肩上，頸側皮膚被柔軟觸碰，瞬間起了一層顫栗。

*

一場風暴将支離破碎的船卷上了岸，阿潮沿着海岸線啞聲喊：“陸哥，陸子，章名陸！”

海浪恍若無辜的看客，跟在他們腳下迅速用沙粒填上腳印。

幾個船員突然站在一塊岸石上招手：“阿潮！陸哥有氣！”

“會不會铄人話？什麽有氣！陸哥氣長着順着呢！”年長一點的船員赤腳踹着旁邊人的小腿肚，年輕的從岸石上跌到沙灘，他們年紀不大，死裏逃生禁不住一腔心驚肉跳，越是打鬧的兇越是僥幸，看到他們吵吵嚷嚷，笑着笑着眼角發紅。

海浪有了溫度，心跳和笑聲呈現出輪廓，鹹澀鑽進章名陸的鼻腔，殘餘着腥氣，暖光覆在他臉上，章名陸眼皮抽了抽，睫羽開啓了一條縫，黑暗變成灰色，模模糊糊，五彩斑斓，大片光亮瞬間湧入眼眶，映出阿潮抽搐的臉。他撫摸冰涼僵硬的脖頸，仿佛海蜇蟄了一下，猛地想起，坐起身問：“他人呢！”

阿潮：“誰？噢啊，你們看到程先生了嗎？”

他朝遍布四周的人喊。

“哥，陸哥～”從船上飄來小眼鏡發顫的聲音，阿潮只見他靠着船的一側扭曲的欄杆，将倒不倒，搖搖欲墜，眼鏡架用一只手支撐，那只手顯然看到了什麽，随時可能失去支撐的力量，阿潮心裏麻了一下。

小眼鏡吓得不輕，語不成調：“他好像受了重傷，氣……氣不……”眼淚從遍布血絲的眼角墜下。

阿潮立刻爬上船，扶着小眼鏡，他發紫的嘴唇襯得臉比躺着的人還白，眼裏全是血絲，嗫嚅半晌：“程……他是不是不……”

程途的那件外衫已經被血浸染，章名陸不由摸了下後背，心裏暗罵，他看走了眼，以為這人是不擇手段求生，原來是不要命，想到一船人的命被這人牽着，章名陸壓着怒。見程途腹部的傷口深長，章名陸腦海頃刻浮現碼頭一幕，天色那麽陰暗，當時程途虛弱得灰白如魅，想是傷口還沒有愈合。

“你怎麽肯定航向正确！”

程途的手指僵了僵，壓下的力道愈發重：“考過試嗎？如果人太想活着，容易舉棋不定，一心想找到生路，改來改去，将正确答案改成錯誤答案。可惜，人生沒有錯題本，還能參加重考的人不多。你只當明天才是考試日，現在不過是複習。”

船艙裏，程途的聲音冷冷淡淡地在身後起落。

章名陸彎腰抱起程途，細弱游絲的呼吸撲在可覺察的範圍。

“哥，你受傷了？”阿潮看到章名陸背上的血，立刻上手掀開衣擺，只見後背一片光亮，血是誰的可想而知，阿潮瞧了眼一只腳邁入鬼門關的人，朝岸上跑，招呼：“快快快，趕緊讓醫院周圍的兄弟安排醫生病房。”

待程途被醫生接進手術室，章名陸感覺胸腔一陣一陣地發脹，心跳一拍有一拍無，慢慢恢複跳動。

“你！腳不要了！”

過道的老醫生盯着他的腳，章名陸這才低頭看到腳下的血跡在樓道裏延長，被混亂地踩出了泥濘的腳印。

章名陸坐在急診室，本想自己清理傷口，小護士拿着鑷子幫他将腳底的貝殼殘片拔下來，時不時觑一眼他的神色，問：“陸哥，你急着回島，為了看女朋友？”

“男朋友。”見小護士錯愕，手上的鑷子一抖，章名陸笑的嘴角一抽，解釋：“全島的人都是我的家人，我能不急！”

“讓你貧嘴，遭報應了。”老醫生打量他，看到他背後的血，關心：“你也做下全面檢查。”

“過幾天，等清閑了一起。”章名陸撫摸後頸的手頓了頓，臉上的笑瞬間收住，他跟誰一起？脖頸上立時燙起紅暈。

老醫生看他臉色倏地變了，擔憂道：“脖子不舒服？”

說着就要起身替他檢查，章名陸捂住那片紅暈：“想到工廠的機器，不知道能不能用。”

“什麽時候了，還顧着賺錢。”老醫生坐回座位，戴上眼鏡打開病歷本，道：“你們到時候組織廠裏的員工一起體檢。”

章名陸不置可否。等消毒包紮完傷口，章名陸看着被小護士包裹成木乃伊的兩腳，剛要下地走。

“陸哥，我來鞍前馬後。”阿潮眼尖，看他哥的腳板一時穿不了鞋，出門買了拖鞋，在章名陸面前一跪讓出後背。

章名陸坐着床沿上前一腳道：“嫌不夠丢人！”

阿潮：“我知道哥你舍不得我。”

他攙扶章名陸到門口，章名陸的眼前一黑，手先招呼到阿潮的後腦勺：“你看我哪用的找輪椅？”

阿潮眼神靈活，盯了眼他的腳，指着手術室道：“肯定不是陸哥你的問題！我看程哥傷的不輕，醒了不得陸哥你抱着他上樓下樓，陸哥你先坐坐省體力。”

織眠島經過這場極端天氣，醫院的人也多，阿潮找人安排了樓頂病房。

章名陸：“他醒了自己能走，我還要抱着他上哪？”

阿潮：“是，程哥也算救了咱一命，不怕他下不了地，兄弟們甘願當程哥的擔架。”

章名陸坐在輪椅上，拍了拍問：“你買它為了好看。”

阿潮忍着發笑的嘴角，轉動輪椅：“陸哥你先坐，然後再過繼給程哥，咱們也不浪費。”

織眠島公立醫院的樓頂加護病房比樓下清靜，程途昏睡近一周才體征平穩。

阿潮将事情告訴家裏人，他媽盧珊瑚立刻攬下了照顧程途的責任，每天到病房守着人。想到程途的刀口，阿潮安排了幾個青年看護，負責跑跑腿，以備不時之需。時不時被小眼鏡拽着在病房外看人醒沒醒。

“我媽在，第一時間通知你。”阿潮喋喋不休到門外。

程途陷在冷熱交替的黑暗空間，修長的眉形不由蹙緊，他側身曲起了膝蓋，腹部驟然漫上撕裂的痛感。

“別碰到傷口啊！醫生，叫醫生看一眼！阿潮……”女人急聲喊道。

“小眼鏡，跟陸哥支會一聲。”阿潮的聲音越飄越遠。

程途幹澀的眼框突然濕潤，眼皮重的怎麽也睜不開 ，他攥着女人的手低聲嗫嚅：“媽，你……想我了？”

“唉唉唉，媽等你醒。”盧珊瑚一面答應，用毛巾擦他臉上的冷汗，眼角淚痕打濕了枕巾。

程途眼睫只是顫了顫，轉眼回到了程家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