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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孟庭深在人聲鼎沸中拎起可樂罐子跟沈南柯輕輕碰了下, 罐子上凝聚的水珠浸濕了他的手指。他動了下指尖,就着易拉罐喝了一口冰可樂,帶着刺激氣泡的冰涼直沖嗓子, 他忍不住咳了起來。

“你不會是第一次喝可樂吧?”沈南柯知道孟庭深沒吃過這種小店, 沒想過他連可樂都沒有喝過。

“小時候喝過一次, 他們不允許就沒有再喝了。”孟庭深捏了下可樂罐子外壁,發出很輕的聲響,随即他把罐子放到了桌子上,“太久了,忘記了。”

小店裏側是明火烤架,大把肉串随着老板利落的動作在炭火上翻烤,發出滋滋冒油的聲響。随着孜然和辣椒灑落, 整個屋子飄蕩着濃郁的燒烤香。

“你從來沒有想過嘗試嗎?”沈南柯喝了一大口肥宅快樂水, 放下罐子抽紙擦手, “我搬出來的第一年,把所有我沒有嘗試過的東西都試了一遍。你去美國九年, 山高皇帝遠, 你還要遵循她制定的規則嗎?”

随着老板的一聲吆喝, 烤串被陸續送到了餐桌。沈南柯挑了一串烤牛肉遞給孟庭深,她取了一串烤羊排。

“你——都嘗試過什麽?”孟庭深捏着帶着溫度的鐵鉗子, 這裏的一切都不太幹淨。他看到對面沈南柯咬的很快樂,甚至毫無形象地拆掉排骨, 捏在白淨的手指上吃。

“很多啊, 比如我能随便坐在路邊吃燒烤。”沈南柯咬着焦香的烤羊排, 望着對面始終捏着那根鐵鉗子的孟庭深, “別那麽害怕未知,我們要允許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發生。孟庭深, 說實話,我少年時很不喜歡你。”

孟庭深倏然擡眼,黑眸淩厲。

“我一直很恐懼她們的規則,我無法忍受那些規則,那些規則讓人窒息。你适應的非常好,完美融入,還能成為規則的一部分。這就讓人很壓抑,你懂吧?我一直很想打破這種規則。”一根簽子串了四塊羊排,沈南柯吃完了三塊。剩餘最後一塊,她起身伸手越過簡陋的餐桌,徑直把羊排遞到了孟庭深嘴邊,“再躲我們離婚。”

孟庭深定定看着她咬走了羊排,唇碰到了沈南柯的手指,她立刻撤回手坐到位置上。

“好吃吧?”沈南柯壓下心頭異樣,抽濕紙巾擦着手指,“這家很有名,烤羊排最有名。你也就是冬天跟我過來,夏天來得排隊,容不得你這麽矯情,挑三揀四。”

“你經常過來?”孟庭深吃到了新鮮的味道,外焦裏嫩,肉汁飽滿。辣椒香而不燥,比他想象中的好吃無數倍。

“這邊有一家福利院原本是訊達在資助,李成達去世後,李凱澤甩手不幹了。我和李海峰暫時接了過來,偶爾會過來看孩子們的情況。”沈南柯取出新的烤串,慢吞吞吃着,觀察着對面的孟庭深。他今晚可太失常了,到底是多大的事?讓他反應這麽激烈,沈南柯上次見他情緒這麽低落還是他爸去世時。

“你們在做公益?”孟庭深拿筷子夾着鐵鉗子上的烤牛肉慢條斯理吃着,他實在不想接觸鐵鉗子,“多久了?只有這一家福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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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福利院有兩年多。”沈南柯看孟庭深的吃法,一陣兒頭疼,這男人真矯情啊!“其他的都在偏遠地區,我們負責的一共有四家。明天你若是有時間,我們可以過去看看。”

“TO-D有公益支出部分,你們報上去。”孟庭深用筷子把肉串全部撸進盤子,放下釺子,抽濕巾擦了擦手,“讓李海峰走程序。”

“你可以去看看嗎?”沈南柯揪住最後一個問題。

“我從周五休到周末,這三天可以做任何事,你安排。”孟庭深忍住了安排一切的欲望,沒有問接下來的酒店訂在什麽地方,任由沈南柯安排。

很快羊排鍋便上來了,奶白鮮香的湯鍋沸騰着,這才符合孟庭深的口味。熱氣氤氲着,他們如同尋常夫妻奔波t趕路,在這裏飽餐一頓。

吃完飯,依舊是沈南柯開車。

天上的烏雲散開了,隐約可見星子。沈南柯沒有把車往當地著名景點開,而是開向了一條更加偏遠的道路。

期間有一段漆黑的沿海公路,沈南柯忽然降下了車窗,磅礴的海浪聲裹挾着風勁烈地撲進了車廂,瞬間便涼透了。

沈南柯仰起頭,打開了車載,那個吵鬧的音樂再次響了起來。

孟庭深看了眼沈南柯身上單薄的毛衣,蹙眉升上了車窗,“凍感冒了。”

沈南柯跟他較勁兒,重新把車窗按下去。

她按下,孟庭深升,反複幾次後,随着她的噴嚏聲,老老實實把車窗升了回去。轉過一道又深又暗的海灣,車子落入一片輝煌的燈海中。

“這是什麽地方?”孟庭深拿出手機打開定位。

“人販子聚集地,專拐你這種霸總。”沈南柯放慢了車速,緩緩開進了村,最後停在一棟白色房子前。房子亮着燈,門口有中年女人站在寒風裏等待。

沈南柯停穩車,解開安全帶整理好大衣推門下車。

“南柯。”中年女人快步迎了上來,拉住沈南柯的手,“你怎麽現在過來了?”

“陪我老公來看海。”沈南柯一指剛下車的孟庭深,笑着道,“他沒看過。”

孟庭深腳步一頓,随即嗓子動了下,冷靜地關上車門大步走到沈南柯身後,“我是她的老公,孟庭深。”

“歡迎你們來。”女人笑的十分燦爛,在前面帶路,“南柯你可算是有伴了,天氣預報明天晴天,那你能實現有人一起看海上日出——”

“許阿姨。”沈南柯打斷了她的話,臉上滾燙,打着帶孟庭深散心的幌子,千裏迢迢把他拐來陪她看日出,“您最近身體好嗎?”

“挺好,你最近也挺好吧?都結婚了,今年過年不來這裏了吧?”

“應該不來了。”沈南柯臉上滾燙,她的秘密基地袒露在孟庭深這裏。

海邊風很大,吹的衣服獵獵作響,頭發飛舞着。沈南柯扒了下臉上的頭發,肩膀忽然被攬住,随即她落入了結實的懷抱,擋住了一半勁烈的寒風。

沈南柯沒有掙紮,她靠在孟庭深身邊,踏進了白色小樓,“還是原來的房間。”

“對,最好的日出房。”女人把鑰匙遞給沈南柯,“明天早上給你們準備早餐,你老公有沒有忌口?”

“他不吃包子餃子那些。”沈南柯接過鑰匙,順着樓梯快步往上,肩膀上的手一直沒松開,他邁着長腿不緊不慢跟着她。

二樓一共四間房,她的房子在頂端。拿出鑰匙開門,沈南柯打開了房間的燈,說道,“這裏白天風景特別好,比那幾個熱門景點好玩。”

“你往年在這裏過年?”孟庭深反手關上門,這邊沒有集體供暖,房子裏溫度并不高,空調呼呼吹着風。

“留在家裏會被我媽逮。”沈南柯脫掉大衣扔到床上,“太遠的地方不想去,這家老板是我在福利院做義工時認識的,很熱心的大姐。她女兒結婚了在英國定居,她每年過年也是一個人。”

沈南柯在帶他走入她的世界。

孟庭深環顧簡陋的房子,聽到沈南柯在洗手間洗手的聲音,水聲嘩嘩。他擡手緩慢拉開拉鏈,他的問題也不必問出口。

過去的都過去了,未來他們是夫妻。

他們沒帶換洗衣服,毫無準備地開車奔向這裏,沈南柯洗着臉說道,“我們來的很突然,暖氣沒提前燒,溫度很低,建議你不要洗澡,會凍感冒。”

孟庭深邁入了洗手間,走到沈南柯身邊。

“今年過年你想在哪裏過?”

“大概率回你媽那裏。”沈南柯抽紙擦臉,從鏡子裏看孟庭深。

孟庭深把手遞到水下,擡起眼回應着沈南柯的注視,“在她們那邊,你快樂嗎?”

沈南柯倏然轉頭看向孟庭深。

水流沖着孟庭深骨節分明的手指,他高大地站在沈南柯身邊,細細致致洗幹淨手,轉頭看向她,“南柯,跟我結婚,不是讓你來受委屈的。”

“我是那種委曲求全的人嗎?”沈南柯覺得洗手間有些狹小了,她退開一些,習慣性怼他,“你覺得我會為你委曲求全?”

話出口,沈南柯明顯看到孟庭深臉色變了,她補充道,“我們結婚,委屈求全的是你媽,而不是我。我住在你家,你媽敢怒不敢言。住我家,我媽如願,那我才是真的不快樂。沒有帶換洗衣服,你注意點,別把衣服弄濕了。”

沈南柯快步出了洗手間。

孟庭深垂下漆黑眼睫,他冷峻的臉落在陰影裏,沉默着洗手。

洗完手臉,外套脫掉拿濕紙巾擦了外面,把附着的燒烤味擦掉,挂在玄關處,他才走回房間。

沈南柯穿着毛衣長褲坐在落地窗前的小沙發上。

“關掉燈,過來看看海。”沈南柯在玻璃的倒影中看孟庭深。

孟庭深關掉了房間裏的燈,在黑暗中走向了沈南柯,他在她身邊坐下,攬住她單薄削瘦的肩,低頭,他的下巴抵在沈南柯的頭頂,“替我媽跟你道歉,不管她說什麽,都不用在意。你很優秀,少年時優秀,現在——依舊很優秀。”

“你和你媽鬧矛盾不會是因為這個吧?”沈南柯高懸着一顆心髒,孟庭深情緒失控的原因是林韻評價了她?這麽小的事,他至于那麽生氣?她踢掉拖鞋,繃着的心漸漸放松,試探着往後靠到他寬闊的胸膛,“看到了嗎?海上有個燈塔,很亮。”

眼睛漸漸适應了黑暗,依稀可辨海與天之間的界限。浩瀚黑暗,閃爍着一個遙遠的光點,像是墜落在人間的星芒。

孟庭深在沉默,沒有否認。

沈南柯轉頭,頭頂摩擦到他的下巴,“真的?”

“她沒資格評價你。”孟庭深把她抱的很緊,“任何人,都沒資格評價你。”

他因為林韻評價她氣成這樣?

“你媽——怎麽說?”沈南柯嗓子有些澀,她從來沒有想過孟庭深會因為這件事憤怒成這樣,“說我配不上你?讓你再找個溫柔的女人結婚?”

孟庭深身體僵住,他嗓子一滾,“她對你這麽說過?”

他們靠的很近,他的一舉一動沈南柯都知道。

“啊?”沈南柯立刻搖頭,“沒有,她不敢那麽直接,我又不是軟柿子。”

“她間接說過?”孟庭深的聲音冰冷而艱難,“第一次……跟你說是什麽時候?”

“她對你的期望不是一直都是這樣嗎?”沈南柯沒想到他反應這麽激烈,她握住他緊繃的手指,摸到他的婚戒轉了下,“擁有社會地位,娶一個書香門第出身,溫柔賢淑的老婆。”

“我們領證的時候,你媽不都強烈反抗過了嗎?怎麽?又抗議了?”

“沒有。”孟庭深的嗓音在黑暗裏沙啞沉悶,“她現在對你很滿意。”

沈南柯笑出了聲,不滿意又怎麽樣?如今的她刀槍不入,林韻的不滿意也會變成滿意。

“當然,她的意見不重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她也只是我人生的旁觀者,我的路是我自己走。”孟庭深胸口的風又柔和起來,他親了親沈南柯的耳朵,“父母,并不能決定我們的人生。我媽,你媽,她們都是過去式。未來,在我們手裏。”

他們錯過了一次,沈南柯終究還是回到了他身邊。

沈南柯仰起頭看黑暗,窗外的風聲不斷地撞擊着玻璃,發出聲響,她長久地看着。

“我們本質并沒有什麽矛盾,我和你之間。”孟庭深停頓片刻,說道,“如果沒有她們的刻意幹預,我們可能連鬥争都不會有。即便有成績上的角逐,也不會如此惡劣。”

沈南柯攥緊孟庭深戴着婚戒的手指。

“過年你不想去任何一家,我們單獨過。”孟庭深沒有再繼續逼沈南柯,她願意說他聽着,不願意說,他會守着她,“我們結婚了,我們有我們的家庭,我們能獨立出來。”

沈南柯張開手插入他的手指縫隙,她很喜歡這樣的平靜時刻,“不用刻意遷就我,你想陪你媽過年,我們回去。我不能住我媽那裏,可以照舊在我媽那裏吃飯,回你家住。”

“你就回答,想還是不想。”孟庭深低頭,嗓音低而溫和,“不用考慮其他,責任感別那麽重,自私一點,只專注你自己。”

“嗯。”沈南柯往後徹底靠進他的懷裏,“明天早點起,我想t看日出。”

第二天,沈南柯沒看到日出。

海島下雪了,漫天白雪,世界一片銀白。天空是灰白色,沙灘也成了一片白,冬天的海水并不幹淨,灰白與天空融為一體。

沈南柯早上起來見到雪愣在原地,她是衰神附體嗎?

特意來看日出,結果下雪。

早上沈南柯有工作,孟庭深也有。想象中的逃離世界,私奔到無人角落沒有人實現。沈南柯在房間裏開視頻會議,孟庭深拿着手機在洗手間開會。

他們忙到下午才有時間吃飯,吃完飯,返回市區買東西直奔福利院。

他們的第一次旅行,第一站居然是福利院。

沈南柯輕車熟路地聯系福利院的負責人,指揮孟庭深把車開進去。她換了件白色的沖鋒衣,笑着跟人交談,顯出與平時截然不同的溫和。

孟庭深一直以為沈南柯不喜歡小孩,他低估了沈南柯。沈南柯對待孩子很有耐心,她溫柔地與孩子交流,哪怕是性格尖銳具有攻擊性的孩子,她也沒有失去溫和。

能留在福利院的孩子都有各種程度的殘疾,孩子有大有小,有強有弱。

從成年孩子看到嬰幼兒,他在這裏看到了另一個世界,很殘酷的世界。

走出福利院時,天已經黑了。沈南柯坐上車取出一瓶礦泉水,剛要擰開。孟庭深伸手過來拉住她的手,細致地擦了一遍她的手,“去外面吃飯還是回住的那個民宿?”

“孟庭深。”沈南柯的手陷在他寬大的掌心裏,看着他的眼,“我小時候的生活環境類似這種,甚至不如這裏,這裏的孩子至少能吃飽飯。”

孟庭深擦她手的動作停頓,蹙眉擡眼。

“我有兩個叔叔,他們每家都有兩個孩子,加上我,一共五個孩子養在一起。從我有記憶,我吃東西都得靠搶,慢一步就沒了。”沈南柯抽回手,靠到座位裏,孟庭深比她想象中的接受度高,她要送奶粉特意在育嬰室多待了一會兒,那裏環境不太好,孩子要吃喝拉撒,氣息複雜。她以為孟庭深這種‘潔癖’會轉身就走,他全程都很平靜,一直陪在她身邊,“我奶奶想讓我有個更好的前途,費盡心思把我送給了沈錦蘭。沈錦蘭更像是我的甲方,她提供優渥的條件,我滿足她的要求,我在她那裏唯一的價值是贏你。我讨好她,就像是這裏的孩子讨好每個捐贈者一樣。你昨晚說的那些矛盾對立,我一開始就清楚,我可能是罪魁禍首。整件事裏最無辜的人是你,你一無所知,被拖進了這場混亂。”

林韻看不上她很合理,沈南柯看似和孟庭深同樣的出身,可他們之間的差距巨大。沈錦蘭養狗一樣養沈南柯,沈南柯甚至都不如別人家的一條狗,贏孟庭深一次賞一塊骨頭,輸了便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訓罵,嚴重還會挨打。

孟庭深除了他父親的事,他這一生幾乎是順風順水,生在富貴裏養在富貴裏,他是陽春白雪。

“你媽的顧慮也能理解,她沒什麽錯。我從有記憶就在算計,我的人生走到今天大部分都在我的算計中,并不是多好的人。”沈南柯抽回手,拿起礦泉水瓶擰開,喝了一口,冰涼的水順着她的嗓子一路滾下去,落入空曠的胃中,她鼓起勇氣把她糟糕混亂的人生說出口,“我智商也沒有那麽高,我可能沒你想象中那麽好。我讀書時成績能好,是我花費了大量時間提前布局。我為了成績好看,我整個學生時期沒有睡過完整的覺。”

“孟庭深——”

他擡手把沈南柯攬進了懷裏,他抱的很緊,“以後周末的見面也取消了,你不必再去見沈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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